李峻嶸
李峻嶸

球迷。責任是教研、興趣在競技運動。不想講政治,但偶然還是要說幾句。近作有《Labor and Class Identities in Hong Kong: Class Processes in a Neoliberal Global City》和《足球王國:戰後初期的香港足球》。在臉書和油管管理"運動公社"。

馬拉多納:超越時代的球技 特定時代的球王

(原文刊於2020年12月18日香港《明報》,香港多譯Diego Maradona為馬勒當拿。文底順道宣傳YouTube頻道,粵語繁中字幕)

阿根廷球王馬勒當拿在上月底過世。對於八十年代初或之前出生的足球迷而言,馬勒當拿幾乎肯定是他們作球迷經歷的重要組成部分。日後球壇會否再有球技堪比馬勒當拿的人?機會當然是微乎其微,但總不能否定這可能性。較可以肯定的是,以後都不會再有一位能代表跨國底層人民的球王叱咤球壇。因為馬勒當拿的球技可以風靡全球,令不同時代的球迷佩服之時,他的球員生涯始終是特定時代的產物。假使馬勒當拿是早十年或者是晚十多年出生,就算他的球技也是同樣的高水平,後世對他的印象,也肯定會不一樣。

傳說中歷史上只有兩次的男足世界盃是由一人之力贏回來的。 除了1986年的馬勒當拿外,還有一次是1962年智利世界盃。當年比利(貝利;Pele)因傷只參加了巴西的首兩場分組賽賽事。比利缺陣讓加連查(Garrincha)獨挑大樑,帶領巴西衛冕成功。加連查在1962年那一屆的表現是否遜於24年後的馬勒當拿?大概沒有多少人可以下判斷。因為世界各地球迷在1986年已能看到世界盃電視直播(先進地區如香港可看的更是彩色電視了)。1962年?安裝了電視機的西歐家庭還是無辦法即時看到南美洲舉行的賽事。對亞洲的足球迷而言,要知道1962世界盃的最新戰況,主要靠的是文字。要看加連查妙技,則要等賽事結束後到電影院看精華了。

和馬勒當拿一樣,加連查在球場外都不是甚麼楷模。長年酗酒的加連查在1983年過世時,僅得49歲。在他成名的時代,雖然也有一些一級的南美球員到歐洲效力豪門球隊,但轉會到歐洲卻還不是頂尖南美球員的必經階段。加連查的職業足球員生涯都在巴西度過,就並不奇怪。到馬勒當拿崛起時,南美一線球員赴歐已是常態,於是馬勒當拿在21歲時就加盟了巴塞隆拿。

八十年代初的巴塞隆拿,當然是世界豪門級球隊。不過,那時的外援人數受高度限制、各支球隊貧富差距又未去到太過懸殊的程度。巴塞隆拿即使有錢,也無法連年是聯賽爭標分子。馬勒當拿成為巴塞隆拿球員時,其實巴塞隆拿已連續八季與聯賽冠軍無緣,期間甚至試過連續三屆未能躋身聯賽三甲。而當馬勒當拿效力兩季後決心離開巴塞隆拿時,他沒有加盟級數相近的球隊,而是在意大利甲組聯賽要打護級戰的拿坡里。一位球王級球員在當打之時加盟一支往績欠奉、又沒有富豪斥巨資支持的球隊,在今天是沒有可能的。但正因為馬勒當拿的巔峰時期在拿坡里度過。他的故事,也與拿不勒斯這個城市緊緊扣連。

意大利雖然是富庶的西方國家,但南北差距十分明顯。北部的經濟發達程度遠高於南方。不少南部人為了生計就要到北方打工為生。南部人因此被北部人看不起。拿坡里這支南方球隊到意大利北部作賽時,主場球迷會以「歡迎來到意大利」的橫額迎接。他們的意思是,南部人根本不是意大利人。馬勒當拿加盟拿坡里後,球隊由護級分子搖身一變成為兩屆意大利甲組聯賽冠軍,而且還贏過一次歐洲足協盃。拿玻里在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的成就,為當地人在被北方人長期歧視下帶來了吐氣揚眉的可能。於是一九九零年世界盃四強阿根廷對意大利在拿不勒斯上演前,馬勒當拿自覺有理由鼓勵當地球迷「倒戈」支持阿根廷。他說:「現在拿不勒斯人被要求當一晚的意大利人,但在其餘的364天,他們就被視為鄉下佬」。意大利南部球迷支持客隊的事情最後沒有出現。不過,他們在四強當日還是以歡呼聲迎接馬勒當拿和阿根廷國家隊。看台上的其中一張橫額或者最能形容拿不勒斯球迷當晚的心態:「馬勒當拿,拿坡里球迷愛你,但意大利是我們的祖國。」

拿不勒斯是意大利的邊緣。而阿根廷所在的拉丁美洲,也不是世界的中心。在足球上,阿根廷跟巴西和烏拉圭當然是死敵。但馬勒當拿的故事,卻可以觸動不同國籍的南美平民。馬勒當拿大概是最後一個未去歐洲踢球而已能震撼世界足壇的球王級人馬。往後的南美一流球員,若非像朗拿度(羅納爾多,Ronaldo)、美斯(梅西,Messi)那樣不到二十歲就要到歐洲落班,就要像尼馬(內馬爾,Neymar)那樣要到歐洲才有機會爭得世界球壇承認其實力。1982年初小保加(博卡青年)來港對精工時,大球場已因為馬勒當拿的魅力而座無虛席。如果下一個「新比利」或者「新馬勒當拿」跟隨南美球隊來港踢表演賽,根本不可能會引起「撲飛」(粵語「搶購門票」之意)潮。馬勒當拿象徵的,是那個西歐和南美足球還尚算平起平坐的時代。

那上帝之手,當然不是正氣凜然的義舉。說馬勒當拿沒有體育精神,也不過分。然而,正是他屢次以手球為球隊爭利益,馬勒當拿更能代表拉美的普羅大眾。表面上公正、正義的遊戲規則,往往掩蓋了更深次的不公平。拉美人民比起亞洲、非洲人民更早爭得民族獨立。名義上的獨立自主卻沒有結束富裕的西方世界對拉美國家的控制。拉美精英從中分享利益;大量像馬勒當拿一樣成長於拉美貧民區的老百姓,則要在跨國的資本主義食物鏈的底層掙扎求存。「Fair Play」能為他們擺脫貧窮的宿命嗎?當然不可能。因為遊戲的玩法本身就是unfair。走偏門路線脫貧雖然成本高,但可能是比行所謂「正途」更有效的策略。

這樣說不是要合理化馬勒當拿的蓄意手球和其他違規行為。足球的例書世界通行的同時,不同的地區對足球就有相異的詮釋。英格蘭輿論可以繼續斥責馬勒當拿當年以欺詐手段先開紀錄,同時對當日英格蘭球員以「超技術」多次踢跌馬勒當拿視若無睹。而南美的底層視野,是對球場上的詐術相對寬容的。因為當制度保障不了你的合理權益時,就要設法自我保護。而且後來馬勒當拿兩度因違反禁藥條例而要長期停賽。他的足球技術早已讓他離開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貧民窟,但他的球員生涯還是無法完全擺脫拉美貧民的宿命。就算撇下他對拉美左翼的高調支持而不談,單是馬勒當拿作為足球員的故事,已讓南美平民和拿不勒的窮人享受到難得的尊嚴,又同時可讓世界各地面對經濟困境的人找到共鳴。

他不是高高在上、要與群眾保持距離的王者。馬勒當拿是人民的球王。

馬勒當拿六十載人生,當然充滿著錯誤和過失。但他的人生不應該被他的手球和毒癮來定義。如果後世對馬勒當拿的回憶,主題是「Fair Play」而不是他所代表的受壓迫者,那真是無聊至極。如果真的要找這位球王的污點來警醒世人,最值得拿出來說的也肯定不是他那天在英格蘭守門員施路頓(Peter Shilton)頭頂上做的事。馬勒當拿生前最後一任女友Rocio Oliva對球王的家暴指控,更有需要被正視。以球技捍衛被壓迫者尊嚴的馬勒當拿,如果真的也當過施暴者,才是他人生最大的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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