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峻嶸
李峻嶸

球迷。責任是教研、興趣在競技運動。不想講政治,但偶然還是要說幾句。近作有《Labor and Class Identities in Hong Kong: Class Processes in a Neoliberal Global City》和《足球王國:戰後初期的香港足球》。在臉書和油管管理"運動公社"。

從板球看印度、世界體壇的「主旋律」

現時主宰著全球秩序的,不是西方自由民主體制,而是源於數百年前西方的民族國家體制。不過諷刺地,在廿一世紀初,這套體制在非西方世界更加神聖、更不能被質疑。

(另一版本刊於2021年5月14日香港《明報》)

印度疫情的消息,只要是還有點兒人性,都會寄予同情。多國政府擺出跨國團結的姿態,為印度提供抗疫和醫療物資。在「大國競爭論」要宰制我們的視野之際,就算各國領導人只是做做樣子,能出現「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姿態,也算是令人欣慰。疫情之下,既要團結,也要自保。多國對印度實施禁飛令。被視為西方民主國家抗疫典範的澳洲,不但停飛來往印度的航班,甚至訂明如果有人入境澳洲十四日前曾在印度逗留,最高可被判入獄五年。消息傳出後,澳洲輿論譁然。滯留印度的澳洲國民,包括了多位參加印度板球超級聯賽(Indian Premier League;IPL)的澳洲籍球員。而IPL在疫下應否如期舉行,也一度成為爭議之一。最後由於「隔離泡泡」內的球員也染疫,IPL不得不停戰。

IPL在2008年成立,被譽為世界上最富有的板球賽事。世界上擁有龐大板球觀眾基礎的國家不多。印度作為人口大國,板球在該國的地位極高,所以板球的主要商機就在那兒。IPL的市場推廣,可謂極為成功。就算第二屆賽事因為恐襲的陰霾而改在南非舉行,仍然無阻印度球迷對IPL的熱愛。在場上,IPL的賽制與「傳統」要數天始完成的板球玩法大相逕庭。一場IPL賽事,大概三小時左右就可完成。IPL賽例不但鼓勵擊球者勇於進攻,又合乎據說耐性欠奉的年青人口味。在場外,IPL草創之時已有多位印度Bollywood的明星出資參與其中。球員花落誰家,既不是像足球那樣暗中操作,又不像北美運動那樣依排名/抽籤選秀。每年賽季開始前,各隊班主齊集一處,出價競投心儀球員。世界各地的板球好手如能得到IPL球隊的合約,即可得到豐厚回報。IPL史上最高薪的球員是前印度國家隊隊長Mahendra Singh Dhoni。他曾一季得到二百萬美元的報酬。而一個IPL賽季,其實連兩個月都不到。

板球當然不是印度人發明,而是由英國殖民者帶到南亞後風靡整個印度次大陸。它是殖民者的運動,又是被殖民者吐氣揚眉的工具。IPL成立的一年,正是世界金融危機由美國爆發的一年。那邊廂西方經濟蕭條,這邊廂印度為板球帶來的財富大大提升了該國在世界板球壇中的地位。外國好手為了IPL的合約而放棄為國參賽的機會。甚至連男子板球世界盃賽事的編排也要遷就IPL的賽程。IPL就象徵著印度大國崛起的過程。

獨立後的印度作為一個多族群的國家,板球被視為少有能團結絕大多數印度國民的符號。印度政治人物當然不會忽視板球的威力。現任印度總理莫迪,昔日擔任古吉拉特邦(Gujarat)首長時,就提出興建世界上最大的板球場。這個可以容納超過十三萬名觀眾的板球場,在今年年初被易名為莫迪球場。前年男子板球世界盃時,印度隊選擇了橙色為球隊的客場球衣的顏色。莫迪所屬的印度人民黨,其顏色就以橙色為主色。莫迪和印度人民黨所主張的,是印度教民族主義。批評者指控他們排斥國內的非印度教族群。早前名宿Wasim Jaffer以選取球員被干預為由,辭去北阿坎德邦(Uttarakhand)隊教練一職。他辭職後,卻有輿論反過來指控身為穆斯林的Wasim Jaffer偏愛起用穆斯林球員。

對內,印度人民黨被指排斥非印度教徒。但要維持右翼族群主義的力量,又怎可缺少「外敵」?前年男子板球世界盃前,印度板球理事會就要求禁止印度「宿敵」巴基斯坦參賽。今年年初,印度農民的大型抗爭曾經引起過海外輿論注視。巴巴多斯籍流行歌手Rihanna和著名環保人士、瑞典籍的通貝利都曾表態聲援印度農民。通貝利隨了聲援印度農民外,亦在社交媒體分享了一份有關印度農民抗爭的「懶人包」。豈料印度一位叫Disha Ravi的環保少女卻受因為該「懶人包」被捕。Disha Ravi否認懶人包由她創作,她只曾針對懶人包的內容做過兩次修正。印度檢方則以「煽動叛亂」罪起訴她(我在網上找到的最新資訊是,法官讓她保釋候審。順帶一提,在印度農民抗爭期間,印度政府頒布新規定。規定訂明,社交媒體企接到政府的要求後,要在三日內刪除相關留言。四月底, 推特就聽從印度政府的要求,移除了一些批評政府抗疫不力的推文。)

Rihanna和通貝利發聲後,印度外交部長蘇傑生(S. Jaishankar)即在社交媒體回應指「針對印度、別有用心的行動不會成功」。蘇傑生當時使用的其中一個標籤是#IndiaTogether。多位印度板球明星隨即在社交媒體呼應蘇傑生的論調,強調印度要團結一致解決問題。其中已退役的Sachin Tendulkar(他被譽為板球史上其中一名最偉大的擊球手)直接說:「印度的主權不能妥協。外部勢力只能是觀眾,不可能是參與者」。一名叫Sandeep Sharma的印度籍IPL球員則有不同立場。他在推特上指出,如果外國人不能就別國的「內政」發言,那麼就無人應該關心別人了。在推文中,Sandeep Sharma列出了七個國家(包括中國、印度、巴基斯坦、納粹德國、種族隔離下的南非、美國、緬甸)內的壓迫,以此說明不得關心別國的邏輯有多荒謬。Sandeep Sharma的帖文引來劣評,他很快就將帖文刪除。在印度這個號稱世界最大的民主國家,現時的輿論氣氛如何,大家可想而知。


在西方,即使特朗普競選連任美國總統失敗,但右翼族群主義依然是一股重要力量。有趣的是,西方運動員的主流聲音,是要利用競技場的平台去爭取平等、多元的社會。換言之,西方運動員的主流意見,是要向右翼族群主義說不。受到Black Lives Matter運動的影響,國際奧委會也不得不回應訴求,研究東京奧運時運動員能否在場上和頒獎台上表達政見。國際奧委會為此諮詢了來自185個國家、超過3,500名運動員的意見。調查結果顯示,七成被訪者認為在場上或開/閉幕禮上表達政見,是不適合的。不認同在頒獎台上表達意見者,也高達六成七。基於調查結果,國際奧委會堅持有權懲罰那些在頒獎台和競技場上表達政見的運動員。這樣的結果,對於那些爭取表達意見自由、希望利用奧運平台推動社會進步的運動員來說,確是一次打擊。由一些西方運動員籌組而成的組織「全球運動員」(Global Athlete)就斥責國際奧委會的諮詢方法有問題。

但或者國際奧委會所的調查結果才更真實。西方不等如世界。西方的潮流未必反映著全球的潮流。西方的運動員為平等、進步發聲當然也不無風險,否則Colin Kaepernick就不會在拒為美國國歌起立後,一直找不到美式足球NFL球隊落班。但他們要受的風險,確比大部分非西方國家的運動員要小得多。大概沒有人不想要自由。但受限於不少國家的輿論環境,如奧運官方場合變成表態不同政見的平台,對不少運動員來說,帶來的更可能是尷尬而不是解放。


在今年奧運會頒獎台上,運動員仍然是能合法表達政見的。但只有一種政見是可以無風險地表達。這就是對國族的認同。這反映著,現時主宰著全球秩序的,不是西方自由民主體制,而是源於數百年前西方的民族國家體制。不過諷刺地,在廿一世紀初,這套體制在非西方世界更加神聖、更不能被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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