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峻嶸
李峻嶸

球迷。責任是教研、興趣在競技運動。不想講政治,但偶然還是要說幾句。近作有《Labor and Class Identities in Hong Kong: Class Processes in a Neoliberal Global City》和《足球王國:戰後初期的香港足球》。在臉書和油管管理"運動公社"。

中國職業足球的精神命脈與抵抗

(原版本刊於2021年1月15日香港《明報》。截稿時尚未出現有關上海上港易名為上海海港的爭議)

中國男子足球的職業聯賽,在1994年正式開打。像歷史悠久的西歐職業男足賽事一樣,參加中國聯賽球隊叫「俱樂部」(club)。那時正好是市場化在中國大陸當道的時代。伴隨著中國男足的職業化,就是高度的市場化。但職業足球在世界各地都不易成為賺錢生意。國企、民企、鄉鎮企業以至是外資的資金進入中國足球市場,為的主要不是職業足球帶來的利潤。更重要的是,除了是投資足球換來地方政府帶來的政策優惠,還有就是足球作為宣傳品牌的平台。


資本在得到政策優惠,又或者覺得宣傳效應足夠後,就沒有太大誘因將資本投入職業足球。於是球隊隨著東主、贊助商更換而改名,是中國職業足球推行逾四分一世紀以來的常態。以應屆中超冠軍江蘇蘇寧為例,它曾用過的名稱就包括了江蘇舜天、江蘇金陵石化加佳、江蘇邁特等。因此,雖然名叫俱樂部,但中國職業足球隊的性質,或者更漸近美式職業運動的「牌照」(franchise)。牌照持有人,有權力去更改球隊的名稱,也曾有權力將球隊的主場搬到別的省市。


西歐式的足球俱樂部當然也為利潤,其東主也有權力。但西歐俱樂部制始終源於社區,球隊老闆的權力還是受到規範和約制。因此球隊就算轉手予外國人,改名或者將主場遷到遠處也極為罕見。1988年奪得英格蘭足總盃冠軍的溫布頓主場本在倫敦。球隊在2003年將主場搬到距離倫敦逾七十公里外的米爾頓凱恩斯(Milton Keynes),後來索性易名為Milton Keynes Dons,這支球隊因而被不少其它球隊的球迷敵視,被貶稱「Franchise FC」。


自流放任的市場不必然會帶來好的結果。當足球成為了高層高度重視的政策時,中國足協近年就設法導正足球市場的發展。除了要壓抑非理性燒錢的限薪措施,中國足協經過幾年醞釀更要求各級別球隊要在2021年賽季通通以「中性化」的名稱參賽。所謂「中性化」,即是球會的名字不能再是股東、贊助商、控制人的宣傳平台。因此,男足頂級聯賽中超十六之球隊之中,除了大連人外,其餘球隊都要改名。

和2016年實施的禁止跨省轉讓球隊一樣,要求隊名「中性化」,都是足協試圖將中國聯賽各球隊由「牌照」性質向「俱樂部」性質靠攏的手段,用意是使職業足球能在一地好好傳承下去。但若以網上輿論作指標,似乎民意「中性化」政策並不太接受。尤其是幾支歷年來球隊名字變動不大的球隊,它們的球迷反彈最大。當中就包括了北京國安和河南建業的球迷。北京國安中的「國安」二字源於中信旗下的中信國安集團。除了有三年將球隊冠名權出售予中韓合資的北京現代汽車外,球隊在職業足球時代的名字一直有「國安」二字。即使中信現在是球隊的小股東,大股東的地位由中赫置地取而代之,球隊的正式名字仍叫北京中赫國安。根據中國足協有關球隊名字「中性化」的精神,「中赫」和「國安」兩詞都要消失。十二月底,支持北京國安的著名球迷組織「御林軍」在京城買下了巴士車身廣告。車身上的主要標語是「我們的名字是北京國安」。這則廣告在巴士車身上出現後,御林軍不久就宣布基於「不可抗力」,廣告撤下了。

同樣在上月底,主場原設在鄭州的河南建業宣布改名為洛陽龍門。自職業聯賽創立以來,建業集團就一直支持著河南隊。過去二十年多,河南隊絕大部分時間都以「河南建業」的名字亮相於聯賽場上。但由於球隊名字「中性化」的要求,「建業」的名字不能再存在。而「河南」變為「洛陽」,據報則與洛陽市政府的介入有關。改名的決定傳出後,有球迷集體到主場外拉橫額高喊「還我河南足球,洛陽龍門滾蛋」。

事實上,北京國安、河南建業的球迷會,曾聯同天津泰達、上海申花和浙江綠城的球迷組織發表聯署信,反對一刀切的隊名中性化政策。聯署信的標題是「拋棄傳統,等於割斷精神命脈」。若然以西歐足球的發展經驗來看,這種心態是難以理解的。因為在當地,足球文化的傳承是受到商業化的挑戰。但中國足球的發展軌跡真的很不同。中國的職業足球,是官方推動市場化下的產物。於是商業機構在職業足球於中國落地生根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那些長期支持球隊的商號,早已融入了球迷的文化當中。「御林軍」其中一條大型橫額上寫的是「御林國安‧軍臨天下」。「國安」二字早已不純粹代表著國安集團,也是球隊球迷文化的一部分。在上海,原本支持球隊的申花集團雖然在約二十年前已退出,但「申花」二字卻被上海球迷視為重要的標記。之後接手球隊的財團也保留了「申花」二字。到2014年綠地集團買下申花隊,決意將球隊易名為「上海綠地」時,就觸發了球迷反對以至倒戈。在球迷的壓力下,上海綠地又變成上海綠地申花。換言之,「國安」、「建業」、「申花」、「泰達」和「綠城」等字眼雖然原本是企業品牌,但它們也早已成為中國職業足球球迷文化的一部分。對這些球隊的球迷而言,現在要摧毀球迷「精神命脈」的,不是商業化,而是中國足協的官僚。

截稿之時,仍未知道以上提過幾支球隊最後會以哪些名字出戰來屆聯賽。假如球隊未來的名字不能令原來的忠貞球迷接受,那會怎樣呢?既然不願接受,剩下的選擇就只有放棄、另起爐灶和抵抗。當年溫布頓的球迷,就是選擇了另起爐灶。他們建立的AFC Wimbledon由2002年創會至今均由球迷做大股東。球隊由業餘聯賽的最底層開始,現在已升至同Milton Keynes Dons一樣的第三級別聯賽League One。但中國的社會結構以至足球體制跟西歐差太遠,要真的另起爐灶在現階段還是天方夜譚。

因此,抵抗是最有可能的。而抵抗的方法不一定要冒著被指「尋釁滋事」的風險。中超最大豪門廣州足球俱樂部因應不同的金主,歷經過太陽神、吉利、香雪、日之泉、廣藥、恒大幾個時代。恒大入主之前,球隊缺乏單一企業的長期承擔。與北京國安、河南建業的球迷不同,廣州球迷建立自身認同的障礙主要是資本而非官僚。但資本想透過廣州足球興風作浪,不代表球迷不會彰顯自力的力量。最晚在日之泉時代,球迷在看台上喊的已是「廣州隊」。近十年,在恒大的資金支持下,球隊成為亞洲一流球隊,大量新的球迷湧現。不過,球迷的口號依舊不變。要在他們的旗幟中找到「恒大」二字,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就算球隊的主場搬到了天河體育場,球迷的歌聲還是向老城區附近的越秀山體育場致敬。透過這樣的方式,廣州的球迷其實一直在資本帶來的巨變下維繫著自己的傳統和精神。這或許也是未來北京國安等隊球迷最有可能實行的長久抵抗方式。

官僚的政策、資本的力量,人民難以改變。但無權力者總有方法書寫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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