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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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我觸動後的延伸—— / IG: wild.guest // 遊走於文學、心理學與哲學的字

【聲音】|在我窗戶後端

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又再掀起昔日情緒。心理學家說若我們成功克服創傷後遺症,再遇見觸發傷口的刺激物時我們會生成自然的保護罩,見怪不怪地一笑置之。人的離別彷如患上創傷後遺症,久別重逢的感覺總撩撥情感弦線。你帶疑惑地問身體的防禦機制:「可以嗎?你需要先退後一步喘喘息嗎?」沒事,又繼續把自己暴露於危險之中,深信時間已經讓傷口復原,記憶又重置到初次見面時一樣美好。我意會到,記憶如雲煙,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距離既遠且近。她總是持着一個一、兩米的錄音咪,頭頂着一個比她頭要大的耳機,在校園內四處走。那年報了些新傳的課,老是在人文館一帶碰到她,有時她把咪指向草叢,有時指向校巴站,有時只站在錢穆圖書館前的空地向天指着。站着,旁若無人般。我留意她好久了:身型瘦削,大概一米六五,束着一條長馬尾,看得出是出門前隨意綁上橡筋,直髮,額前中分,留着兩撮筆直的髮絮。數次相遇後,她似乎認出了我,感覺我不會介意她在這裏「工作」般,有次她站在情人路中央,看我走來,沒有嘗試讓路,只向後使勁搖了幾下頭,示意我從她身後走。我心想這個人到底在做甚麼。


那是二零一八年春天,聯合下行校巴站後種了幾株鐘花櫻,鮮粉紅色,大概是我人生第一次賞櫻。天雨欲來,從柵欄往前看有幾串雲霧纏繞着遠處的山巒,她說:「煙嵐雲岫。」我問:「甚麼?」她沒有回覆,別過頭觀看櫻花的花蕊,然後把咪插到樹中央。我不解,問:「這裏有甚麼聲音?」她把耳機給我,嘴巴微微上揚,酒窩煞是迷人。可是除了樹葉隨風飄擺的聲音外沒有別的,她說還有更多。

鐘花櫻的聲音。


「我們可以聽到更多,只是人的耳朵太弱,讀取與詮釋聲音的能力太低,聽不到聲音的環境以為是靜謐,聽到的聲音以為無關痛癢,大自然都在說話,聲音其實比眼見的影像更強。」她極具自信地說。我默默點頭,握着她的左手——纖纖幼細,十分冰冷,如羽毛一樣薄弱。「中大在山中央,山城的另一邊是另一座城市。寧謐與喧鬧好像一張紙,翻過來就到了。我覺得我有點像山居隱士,日子久了,跑不出去。不是走不動,而是在這寧靜的環境生活,內在的聲音越來越大,慢慢讓我忘了甚麼是寧靜。」


長期隱居於紫霞樓的她如是說。房間的東面是大海,雨季時常被大霧籠罩,或雲或霧,像絲絨拉扯、斷裂、張開時的狀態,把海修飾得若隱若現。景雖美,可感官無力,不用心感受很快會看膩。這又是那個「深山野人」曾說的。她說心臟很強大,看的聽的感受的都可以在心中發生。「因為人懂得感受,所以才知道雲霧是軟綿綿的。但有人真的摸過雲嗎?摸到的都只是霧,那些軟綿綿的雲,我們從來摸不到。」可恨的是那天白露,夏秋之際,她確診得了心漏病——心穿了個洞,說起來像隱喻句。「沒了心,我還可以感受到你,感受到白雲軟綿綿的感覺。所以我說心臟很強大。」仰臥在床的她說起這種肉麻的話來,彷如死亡警號,想像不到是從一位對世事漠然的人口中說出的話。


距離既近且遠。一個人一下子從生命中消失,像皮膚被刺穿、戳破,然後淌血,全身陷入痙攣與抽搐的狀態,你方才意會到血液在流動——死亡成為你傷口的利刃——那是種後知後覺的悲慟。從對話紀錄再次看到她的名字,被無數個工作夥伴的名字淹沒,頭像與個人動態沒再更新,像她的美一樣永遠停留在昔日人文館外相遇時。頭像是她手持錄音咪站着的照片,朋友寥寥無幾,父母離異的她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誰給她拍的。也許是下葬時那位姨姨,聽說是她孤兒所的院長,她的合法監護人——那天雖然只有我倆,但我們只默默地站着,沒有交流。看到她的名字,又再觸及表皮斷層下的傷口,翻起震震巨痛。思念是如此揪心,揪心的不是回憶,而是對思念日久生情,讓你愛上那種悲慟的感覺。


我沒有忘記她,只是記憶強迫大腦把她淡忘,但我不蠢,我把情移別到思念的過程。可笑吧?愛上思念那個你曾愛上一輩子的人的過程。那是感受的過程,太在意表象很快會膩。畢卡索說,「你能想像到的一切都是真實」,「能想像」是動詞現在式時態,也是說不受時間限制,把她儲存成動詞現在式,這樣的她比回憶更真實耐久。因為從來摸不到、看不到、聽不到、聞不到、嚐不到,感受不被表象詮釋,才能被永久保存。


與思念久別重逢,像驚悚片恐怖卻又引人入勝,於是我翻回那隻硬碟,裏面收錄她兩年來的聲音紀錄。兩年後的今天我才敢接近這些聲音。那依然像折磨。我把錄音如咖啡店背景音樂那樣一邊在背景播放,一邊準備現任的生日禮物。她在每段錄音標記了名字,按錄製的地方分門別類。大部分聲音都源自中大,聽後各個中大角落都彷彿鬧鬼般殘留着她錄製的聲音痕跡,舊地重遊時總看到形狀美好的她站在那邊陶醉於自己的「工作」上。很多段錄音都只是雜音,或沒有任何聲音,標記的都是根本不會發聲的物件——她好像以文字編製了物件的聲音,那怕錄音根本沒聲,我聽的都是標記上的字,都是想像。我好像有點懂她說的——因為人懂得感受,所以才知道雲霧是軟綿綿的——無聲中我感受到她的存在,那是錄音者的心思。


其中一則錄音標記着「醫院」。我聽了又聽,淚如洪水般從胸臆間湧上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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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中大2020公開組優異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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