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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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我觸動後的延伸—— / IG: wild.guest // 遊走於文學、心理學與哲學的字

【溫室花園】|短篇小說

看着窗外風景的余青雨,她彷彿看到一朵正緩緩枯萎的向日葵,陽光正熾熱地掏空它,時間正把它壓垮,她漸漸理解自己不該強迫花朵在四季同時綻放的道理。她能感受到謝志年的冷淡,她浸淫在回憶裏初戀時的感覺。

余青雨在謝志年的左手畫了隻錶,說那是後備用的時間。「終有一天,所有人會用盡自己的時間,時間本身將隨人類消失而消失。當沒有人再說時間,時間將會被遺忘。」


謝志年知道余青雨又在練台詞。車一直向東走了半小時,余青雨還沒說自己到底要去哪。余青雨坐在前座位置,參看收音機上的數字鐘為謝志年畫好錶,隨意把馬克筆拋到前窗後的位置。筆敲撞玻璃,發出「咚」的一聲。


「喂,車不是我的啦,別摔壞車窗!」


余青雨噗嗤一笑,把原本扛在前窗後的雙腿放了下來,坐直身子,回道:

「去一個沒時間的地方吧。」


謝志年知道余青雨說的是那個花園——那個,「四季鮮明」的溫室花園。春夏秋冬的花住在同一空間,空間被四季分明,這是余青雨口中「沒時間」的地方。


余青雨說起「沒時間」的地方,謝志年想起她那時候說的話。「謝志年,我的溫室要有好多好多花,芍藥、梅花、紫蘿蘭、薰衣草、萬壽菊、鬱金香、繡球花、大波斯菊……花按季節染色,花叢之間放個小小荷花池,池中央要有一張長椅讓我們擁抱親吻。『我要在裏面陶醉,在裏面盛放,在裏面凋謝。』花園是要駕好久好久的車才能到達的地方,那是,沒有人知道,我們的秘密花園。我不想知道外面風雨飄搖,我不要管世界,不要管其他人,時間是我們的秘密。」


說時間是他們的「秘密」,其實他沒太聽懂。車內音響奏着以大提琴為主調的古典音樂,和溫室裏循環播放的樂曲一樣。車在山路間蜿蜒行駛,斑駁的樹影傾灑在青雨嬌小玲瓏的臉上,她正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風景。謝志年這個「Uber司機」收到柯打後,思緒就回到那段熱戀時的日子,他在想或許余青雨也在風景裏回憶過去。


和那時候一樣,車一直向東駛,沒有盡頭。不同的是,那次他們以雙腿踏上冒險的旅途,謝志年回道,「太陽裏沒有時間。我們就一直往太陽裏走吧,直至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種下屬於我們的溫室。」「太陽在東方嗎?」「東方是太陽上昇的位置,傳說那裏有地球核心的火焰,太陽才得以燒得旺盛。晚間她又回到東方聚集能量,翌日再次上昇。往那走,大概我們可以找到溫暖的土壤,讓花朵開得爛漫。」「那怎樣種呢?要帶泥鏟與肥料嗎?」


他們讓多餘的話交給車內的沉默,重要的交給車內流轉的音樂,像花一樣在行駛中的溫室裏生長。


他們步行走過接近一星期的路,謝志年說那是往太陽走的冒險,余青雨其實不明白怎樣往太陽走,只知道自己離居住的城市越來越遠。那時候,謝志年還是一個對未來沒甚麼期盼男人,在咖啡店裏擔任一個咖啡師,每天中午上班晚上十一時關店,享受與客人聊天,空檔時間玩手遊。余青雨是他在咖啡店裏認識的。這個女生每逢星期四下午都到這店來,點一杯平白咖啡,坐在那棵萬年青旁的窗口位置,不作一聲地看着街上人流如鯽,偶爾帶一本畫簿掃描。她會一直在那邊工作到晚上十時,直至謝志年跟她說「Last Order」她才害羞地緩緩離開,她那時羞澀的笑容至今還烙印在謝志年腦海裏。除了點餐,謝志年跟她說的就只有這句,持續半年有天他終於嘗試駛進她明亮的眼眸,在余青雨遠眺的光景降落。愛情使謝志年這棵沒趣的仙人掌奇蹟地長出了花,他找到自己要灌溉的土壤,使他在不穩的城市裏重新找到自己的身位。余青雨每逢假期都有個愛好,她會在某個地方下車,然後朝一個方向沒目的地地走,不想甚麼,以冒險的心前進。沒有急着要到哪的心,她說這樣做很有儀式感,是悠閒,是自由,也是在空洞裏兜圈圈的浪漫。而尋找一個「種植溫室」的地方,是他們結識不久後突如其來的一個想法。


余青雨是個演員,在認識謝志年前是一名編劇,終日埋首在寫劇本、看書,她認為謝志年是讓她找到自己的人,她想演出自己的劇作。可是她演的都是個人的獨腳戲,一人多演不同角色的那種,她形容自己是孤獨的演員。「終有一天,所有人會用盡自己的時間,時間本身將隨人類消失而消失。當沒有人再說時間,時間將會被遺忘。」這是她在劇作《時間花園》裏寫的台詞。有時候,謝志年很怕把她帶到花園裏,因為每逢進入那個花園,余青雨便很容易變成另一個人,像人格分裂般,對謝志年冷嘲熱諷,偶爾還會斥喝叫她吃飯、「打擾」她的自己。花園像是她的舞台,她甚至會邀請外界的人前來觀賞她在溫室的演出,或者把表演錄下在網上銷售。謝志年沒有介意,因為他明白余青雨的工作需要,同時仰慕余青雨能把自己的志趣作為職業,喜歡影像拍攝的他也希望自己能為余青雨的演出帶到另一個水平。兩個人的努力使余青雨的獨腳戲在業界都尚算有點名聲,而謝志年的影像拍攝與剪接也伴隨余青雨的名氣受到其他藝術創作者關注,因而也得到不少工作邀請。大約一年後,連同謝志年咖啡店的薪金,他們有足夠的金錢在溫室附近興建一間小小的水泥屋。他們現在的目標是要把溫室花園附近打造成他們生活的地方,犁塊田,種種菜,做些小手工賣給附近的村民,那麼他們就不用再到外邊去了。


在溫室花園附近自給自足,是余青雨很浪漫化的想法,她一直猶豫謝志年是否合適的那個。依她所看,謝志年不太喜歡與世隔絕,他喜歡玩手遊、與人聊天、喜歡替人錄製影像,很多時候都是與人一起。她認為要成為彼此的花朵,在彼此的溫室培養皿裏成長,互相照顧,對謝志年來說是有難度的。謝志年不像自己那樣內向愛寂寞。可是她同時欣賞謝志年為自己作出的犧牲——他在半年前就開始學習野外求生的技巧,向山裏的原居民請教生活方式,甚至學習農耕的方法——她理解當中存有謝志年無私的愛與包容。可是一旦激情消去,或在村內時間久了,他還會喜歡這裏嗎?她不喜歡強迫別人,但自己就是很享受那種不問世事、不用管時間的感覺。那是無限的二人世界。


看着窗外風景的余青雨,她彷彿看到一朵正緩緩枯萎的向日葵,陽光正熾熱地掏空它,時間正把它壓垮,她漸漸理解自己不該強迫花朵在四季同時綻放的道理。她能感受到謝志年的冷淡,她浸淫在回憶裏初戀時的感覺。


所以她在謝志年手上畫了隻手錶,她希望時間永遠停在這刻。即便花正佝僂着背。


謝志年專心駕着車,他能看出余青雨臉上的憂愁,可他知道自己從來沒理解她的憂愁。余青雨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她一直認為愛情是彌補血緣父母之愛的工具,過去的數段戀愛她也無法與對方建立親密關係,唯獨謝志年是她最能敞開心扉的一個。可是,儘管她跟謝志年分享自己內心的問題,謝志年似乎怎樣也無法徹底進入她的內心,許多時候,謝志年的回應只令余青雨煩惱。久而久之,謝志年對余青雨的分享也只是默默點頭回應,不加太多個人意見,而余青雨的分享也漸趨空洞。這刻也是,看着皺着眉頭的余青雨,他選擇沉默,相信只要余青雨想說就會開口。他認為這是給予對方尊重的方法。


車駛着駛着,他們進了烏雲帶,風一下子亂了陣腳,雨水隔着窗,彷彿要落在余青雨的臉上。雨水反覆敲打車子,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


「下雨了。」余青雨仰着頭看天說。


「對啊。還好花都在溫室裏。」謝志年左手拿起咖啡呷了一口,他看見左手的手錶笑了笑。


沒多久,車子引擎突然拋錨,狹窄的山路旁還好有個停車處。


「唉,早知道不租舊車,現在麻煩了。」

「待雨過後,我們再想辦法吧。」

「嗯,或者我下車看看吧。」謝志年說完推開車門,雨濺濕了謝志年的右手,寒風竄了進來。

余青雨一下子拉住謝志年的左手。「不要。」

「甚麼?」

「不要出去。」

「為甚麼?」

「我們就這樣待一會兒吧,這樣很好。」說完謝志年就關上了車門。

「妳有甚麼心事嗎?怎麼都不作聲的。」

余青雨搖搖頭。「沒有啦。對了,我們好像很久沒有『那個』了,要不要趁這個時候……」

「哈哈,傻妹。早知道會壞車我就租一輛更寬敞的車!」謝志年笑得就像個小孩。


太陽徐徐回到山的背後,天空漸漸隱到黑暗裏,鳥悄悄在樹叢間躲雨。一頭野豬在路旁走過,止住步看了看那泛黃街燈下停靠的白色車子,然後很快跑去。兩個人在雨中又回到了純粹的從前,這是他倆的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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