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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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我觸動後的延伸—— / IG: wild.guest // 遊走於文學、心理學與哲學的字

【深宵放映會】|短篇小說

當晚放映的是濱口龍介的《歡樂時光》,恰巧就是齣五小時長片。張悅一直是這導演的粉絲,但這齣五小時的片子她一直也下不起決心看。現在聽到這電影的名字,張悅的心幾乎像彈弓裝置般跳了出來。

一早,張悅醒來,在厠所流了許多血。她在去大便的時候,發現紙巾沾染了血;刷牙,吐牙膏時,牙肉的血混雜在泡沫之中;她鼻子癢癢,於是打了個噴嚏,鼻血便流個不停。她想,還好月事沒來,不然這個早上,或許自己將要因為失血過多送院了。


張悅不是一個身子虛弱的人,而且自從獨居以後,她非常注重飲食均衡,除了確保每餐能夠多菜少肉有水果外,還能維持至少每兩天一次一小時緩步跑。她認為,對比起許多人,自己已是一個非常健康的人,所以就是不理解怎麼今天突然流了那麼多血。


或許那跟健康與否沒關係吧。止血花了半個小時多,幸好是星期六,不然張悅早就遲到了。回到房間時,已是早上八時多了——那是一間青年旅舍的單人房。這刻她的腦袋不太對勁,有點頭昏腦脹,只好又倒回去睡覺。


醒來就是下午一時了。在夏天,陽光總在中午時分透過她房間那扇小窗口折射進來,把房間照得光亮,陽光彷彿踏着腳步聲進來把張悅吵醒。她精神好很多了,唯一忘了自己早上已經刷了牙,於是到厠所又刷了一遍,看到嘴裏又吐出像蘋果茸般的泡沫才想起早上發生的事。她在想,身體睡醒了,但大概記憶沒有同步醒過來。


她當然知道記憶是不會睡覺的。從腦神經學的課堂她知道,過去的記憶是需要依賴感官藉感知外在或內在的線索才能被重新喚醒,睡眠梳理了她的記憶,卻沉澱了許多重要的印記,她必須刻意與願意回溯這些印記,記憶才能重新被喚起。看着那些泡沫,她想起昨夜與陌生男人在酒吧喝啤酒的情形,那是兩個無所事事又無人無物的人在昏暗的黃光下共酌的畫面,張悅想起來覺得好笑。


男人叫大雄,她一聽就覺得那是偽造出來花天酒地狂歡作樂用的名字,怎料他卡片上的名字當真是李大雄,張悅於是笑得肚翻了。男人不以為意地說雖然名字很逗笑但自己一點也不喜歡,不過因為自己臉長得不好,個子不高,人生成就平平,有了那個「一出生便十歲」而且能當明星的大雄,自己能掛着這樣一個名字也是吸引異性打開話匣子的方法,所以把名字保留了四十多年。他還說,自己懶惰、老是不切實際期望法寶出現的「哲學觀」,很大程度也學習了那個十歲的大雄。張悅聽後對名字這個代表一個人的詞藻覺得有趣,想起了米蘭昆德拉寫過一句:「名字是過去的某種延續」,大概大雄這個名字與眼前這位男人經歷了許多事情吧,而當刻自己聽到的,也許已是經過他覆述上千上萬次之後的版本,而當中夾雜了多少男人在不同年歲時經歷的事情的覺悟,她甚至他也無從得知了。


基於男人的名字是男人打開話匣子的方法,男人於是也順理成章地知道了張悅叫張悅,張悅也笑說自己的名字並沒甚麼特別,只是母親希望自己喜悅快樂的意思,但男人說那是張悅母親藉名字賦予她一生的祝福,張悅聽了覺得也對。男人是當光碟店老闆的,儘管男人說自己平平無奇,但張悅覺得他很特別,因為他平平無奇地做了一份喜歡的工作接近十年多,這是她這刻做不到的事。張悅回道自己是臨床心理學家實習生,但實際更想成為一個作家,她認為後者比前者能治癒的人更多,但要「出道」困難重重,這刻的她也有點氣餒,因此很敬佩男人對夢想的堅持。他們還聊了許多文學、音樂、電影的事,張悅覺得這個男人與自己前度的興趣很相似,但當然是比她前度更高的專家級別。全晚只喝了一杯橙汁的男人說自己胰臟有些小毛病,他說很可惜未能與張悅分享喝酒閒聊的趣味。男人因為翌日還要早起,於是提早離開了。


張悅拿着手中的《那年夏天,寧靜的海》,是北野武關於聾啞男主角迷上衝浪的故事。男人說袋裏剛好放了這張碟,於是當作見面禮送給張悅,還請她有天要來他的店,張悅當然說好。這刻張悅還未弄清男人把這電影送給張悅的用意,她想送書與送電影原理大概是一樣吧,兩者都應該是因為送贈者知道作品裏某些東西能觸動收禮者或與其有關,送來的作品應該都是精心挑選的。可是男人與自己素未謀面,自己亦沒有與男人說過任何私密的事,他怎麼會知道自己也喜歡衝浪呢?她感到不可思議,或許只是湊巧而已。她又想,男人是否每晚都像這樣把一張碟帶來酒吧然後向一個女人介紹自己的名字再把那張碟送給這個女人呢?這男人會否每次都猜中女人喜歡的題材呢?如果說那是有意識選擇的電影,那說不通,因為男人不可能預知到自己會遇上的女人是誰,唯一說得通的就是他隨便選了一隻任何女人都會喜歡的電影,放進袋裏,然後假裝瀟灑地隨手把電影送給對方,假裝那是自己很喜歡的作品。


這些當然都是睡醒以後酒精消散才有的推論,那刻的張悅看到封面也真的為這種偶然性感到神奇,甚至迷上了眼前那個「大雄」,但她認為這些都只是逢場作戲的浪漫。可是她為昨晚的事欣喜,因為這晚她創造了好的回憶。她認為,一個人的生活若欠缺了美好回憶的陪伴,那麼一旦獨處時靜下來,不堪的回憶會像海水潮漲般,既隨意又命定地湧來,自己則像沙上的招潮蟹,若抓不住沙,就很容易被浪捲走——偏偏沙不可能被抓緊。所以一個人久了,張悅很重視每天到的地方、見的人、做的事都要是自己喜歡的,不然若發生不好的事,張悅會因為回顧不完滿的事而出現情緒起伏。


男人與張悅的對話只是平素的媚媚道來,沒甚麼意思,卻使張悅難忘,也許因為那像兩位失落孤單的人互相撫慰的對話,張悅這時才意識到自己許久也沒像那樣與人對話了。這是混沌的一個早上,張悅不確定自己為甚麼週末要一大早醒來,關掉的冷氣很熱,她想起母親說曬太陽能補充維他命D,她仔細地觀察,那些竄進來的陽光怎麼可能有維他命D——維他命D是這樣的形態嗎——她只是覺得這閃亮的空間很熱。她想用自己與男人的對話作素材寫一個違反倫理的愛情故事,偏偏坐在電腦前就大腦閉塞,寫不出任何滿意的好東西。她於是把一周骯髒的衣服送到洗衣機,把地掃了一遍,然後做了個簡單的煙三文魚馬鈴薯沙律。她為了更自主地生活而選擇搬到這距離城很遠的旅舍獨居,房間卻寧靜得太吵鬧了。


起初獨居時,張悅很享受沒人打擾的生活,特別是下班回來,把房燈全部關掉,喇叭放些輕爵士或是電子音樂,只開床頭泛黃的燈,躺在床上,她發現自己似乎能探索燈光以外的黑暗。那些位置,彷彿比白天或開着房燈時要亮——她認為那些光與暗之間都在流動——她看到的都是光亮時看不到的,如體內的東西,那樣子她能好好思考。這是她的理想生活狀態。可是過了一陣子,她發現自己比從前的創造力低了,她寫不出獨居前能寫的東西,即使她獨居原因之一是追求一個理想的創作環境。於是偶爾她會到圖書館、咖啡店或自修室寫作,在有人的地方她的創意力反而更旺盛,靈感更豐富。她總在想創作或許從來不只是一個人的事,必須與人在一起才能激發大腦,哪管她只是一個人。


她明白與人連結的需要,因為與人對話有助她疏理思緒,看到自己視角的盲點,但她發現僅此而已。若說知識與大智慧,她認為從名人的作品上學習更有裨益,所以她不太願意為他人奉獻過長時間,除非對方能給她思想上的衝擊,那她會很樂意與對方交流。就像昨夜那個男人,張悅拋過去的每個作家、哲學家、思想家、電影名人,他都接得過來並且能詳篇大論演繹自己對那個人的評價,甚至舉出自己不認同的地方,這些都使張悅讚嘆不已。可是說實話,不像許多人,缺乏交際時會感到坐立不安、無所事事,張悅從來沒有這些感覺,她並不認為交際是生存之必須,因為任何生存有關的雜項,個人情緒或是人生的安排,她都能一個人解決,交際只是她不好意思婉拒對方才會做的事。


然而寂寞的感受是必然會從孤獨的根莖長出的,像孤獨的墳墓,廣闊天空帶來的陽光與雨水無可避免會化成雜草生長的養分,不管墳墓的位置多麼寧靜怡人風景多麼豔麗奪目。張悅對這是明白的,所以她會珍重那些偶爾還記起她並邀約的朋友,像高傲的先人般渴望後人的拜祭,讓他們到來時替自己清清雜草。這個星期六,張悅沒有任何約會,也沒意思要見人,天氣晴朗她甚至想獨個兒去衝浪,只是因為早上的事使她渾身沒勁了。她就坐在電腦前,強迫自己寫字,內在彷彿有把聲音,好像在說由於特地來了一個獨處的空間,她就有責任要生產出一些甚麼;同時內心又有另一把聲音告訴她,只要日子久了,土壤會給予足夠的滋潤,到時候根莖會自然長出好的枝葉與果實,這階段的「樽頸」是很平常的。這兩把聲音就如兩面地殼板塊般衝撞,混在其中,她只想被擠壓成高山然後逃脫。她想,既然甚麼也寫不出來,不如先看看男人送她的電影,或許會有助她寫出那個愛情故事。


電影是講述一個聾啞人士的衝浪以及愛情故事。男主角是垃圾收集員,每天到處收垃圾、倒垃圾,直至有天他撿到一塊衝浪板,自此他就迷上了這運動。男主角有一個女朋友,但她每次只在沙灘遠處默默看着男主角衝浪,反覆為他摺好衝浪前隨手脫下的衣服。看到女生每天無私的陪伴,張悅竟然感動得哭了,儘管男主角開不了口說「愛你」,但她從二人的互動之間竟感受到如海一般的寧靜與激情,或許張悅在羨慕這段真愛,又或許她妒忌男主角衝浪時背後總有人在守候。電影最後男主角被無情的海奪去了生命,只剩女生走在寂寞的沙灘裏,張悅再次哭了。電影雪一樣蒼白的平淡與幾乎無人聲的故事竟然挑起了張悅的情緒,她開始明白為何男人會把這電影送給她。


看完已經是下午六時多了,張悅決定到男人的店看看,順道感謝男人的浪漫。店在城的另一端,張悅家一小時以外的車程,她心裏希望男人還未下班。她來到店門口時圓圓的月已經像燈泡一樣亮了,據說當晚會有紅月亮,但張悅沒意思要看。這間在城中心以外的店,招牌在黑壓壓的夜幕下悄悄地亮在漆黑的小巷裏,上面寫着「大雄影音」,旁邊只有一間小小的水果店與兩位老人經營的小食店,是城以外區以內最偏僻的位置。店裏貼滿了大雄的「寫真照」,有十歲的大雄,也有長大後與靜香與兒子雄助的合照,背景不協調地播着日本樂隊Lamp二零零四年發行的《恋人へ》這張專輯——大概是隨機播放的結果吧——但因為只聽過兩、三次,張悅分不清播着的是專輯內的哪首曲。她拿着手中的電影,走到收銀處問那位正在分類新光碟與整理標籤的年輕人:「你老闆大雄在嗎?」


戴着漁夫帽的少年看起來年齡只有二十出頭,被張悅這衣着樸素卻散發着文藝氣息的女生突然一問,儘管從張悅的妝容與那些隱不去的皺紋知道她比自己年長許多,從來不是少年會考慮的年齡,但少年還是突然感到害羞,因為張悅好歹也算是個外表不錯的女子。他緊張得轉了身子,假裝在背後的光碟櫃找着哪隻光碟,待回過神來,才說:「老闆出去買飯了,你有事找他嗎?」


那刻播的是Lamp的<Rainy Tapestry>,店內彌漫着一種傭懶的感覺。

「也不是有甚麼特別事,想跟他道個謝而已。」張悅向少年展示手裏的電影。「感謝他送我這張DVD。」

少年靦腆地說:「喔,是這電影啊,請多等一會兒吧,老闆很快會回來。不介意的話,我給你泡杯茶好嗎?看你也不是這區的人,想必應該走了許多路才來到吧?」

張悅有點佩服少年的觀察力:「嗯,那麻煩了。我坐在那邊的沙發可以嗎?」她指着門口那盆蘭花旁的紅色方形沙發,嚴格來說,那是一張皮造的方形椅子。

「嗯,請自便。」

「你們幾點關門?」

「也沒有特定時間呢,反正老闆的家就在店後,他喜歡就關。偶爾店會即興舉行深宵放映會,老闆當晚在網上粉絲專頁發個帖,很快就會有一群人帶着各種啤酒小食來店裏看戲。試過播一些四至五小時的長片,清晨五時多才關門呢。」

「哦,聽起來挺有趣,而且在這樣偏遠的地方。」張悅想果然是個很有趣的男人。

「對啊,老闆總能找來一堆奇怪的電影,或者各地政府禁止播放的來播,映後還有討論環節。來的人有着不同背景,有的甚至是資深影評人、知名導演、編劇、作家等,最後往往能演化成很有意思的對談呢。」

「似乎你很喜歡這工作喔。」

「也是,我在這裏做了兩年多了。中學畢業就來。」 被張悅這樣一說,少年突然發現這個「感覺」一直存在。他在無意識之下彷彿向張悅赤裸了身一樣,一下子就被看穿,但他又想,那也不是甚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不喜歡的話自己也不能使客人喜歡這裏。


「現在在讀大學嗎?」

「嗯。」

「讀甚麼科?」

「讀電影的。」

「啊,那也難怪你喜歡這裏。」

「嗯。話說今天星期六,通常也有放映會,有興趣留下看嗎?」

「啊⋯⋯是嗎,今晚播的是甚麼呢?」張悅對這個突如其來的「約會」有點反應不來,因為她不習慣行程突如其來被打亂,沒有計劃過做的事,她通常會像含羞草那樣,下意識地關閉自己。

「嗯⋯⋯這我要打電話問問老闆,因為這放映會是不對外開放的,只有老闆認證的朋友才有機會看到放映會的內容,為保持神秘感,連我這個放映員也是最後一刻才知道放映內容。請等我一下。」

「哦⋯⋯要是這樣就不用麻煩了,反正我只是來跟你老闆問個好。」

「不用擔心,規矩是規矩,但老闆不介意我問他的,有空的話,請留下來一起看吧。老闆的朋友的話,我猜他不會介意的。而且這裏的人,都很歡迎新朋友啊。」

「老闆的朋友」,張悅想。

少年表現得熱情,很快就給老闆撥了個電話。老闆那邊很吵,他提起嗓子說話,即使隔着電話,張悅也能聽到電話另一方的內容。張悅想,那聲線聽起來,與昨晚那個在泛黃燈光下輕聲細語的溫柔聲線相距甚遠,聽起來甚至覺得是另一個人。不過隔着電話,聲線始終會有些不同吧。

當晚放映的是濱口龍介的《歡樂時光》,恰巧就是齣五小時長片。張悅一直是這導演的粉絲,但這齣五小時的片子她一直也下不起決心看。現在聽到這電影的名字,張悅的心幾乎像彈弓裝置般跳了出來。

「是關於女人爭取自主、為自己的人生脫離婚姻的故事。五小時的內容,一點也不會覺得沉悶。」

少年這樣說,張悅感覺那會是自己當刻非常關注的題材,但因為這是毫無預想過的活動,她心裏的行事曆還是被一層安心的保護膜包裹着不許侵入。可是另一方面,張悅也是很感恩有人邀請自己參與自己喜歡的活動的。

「嗯,聽起來很有趣。但因為今天已經看了這齣戲的關係,精力也快耗盡了。」張悅再次從袋裏拿出昨晚男人送的光碟說。「午夜看五小時電影的話,我怕會受不住呢。」

「沒關係,要你第一次來就留到深夜是有點過份。下次吧!」

張悅點個頭,便坐到那「沙發」上,靜靜地滑着手機。門外不久下起滂沱大雨,幾點水珠濺到張悅米白色的長襪上,腿像貓咪受驚時突然縮起脖子般突然退後。



來到接近晚上十時,有些打扮時髦的人相繼到來,張悅放下手頭在讀的小說,好奇地觀察進店的人。許多人的右肩衣袖都濕了,張悅在想應該是因為一路走來那條狹窄的行人路的關係吧,屋簷有一些沒一些的,裝不下任何肩膊稍闊的人,人人都以為屋簷擋得了雨於是關起了傘。來的時候車很多,張悅甚至要把雙手交叉放在胸部中間像個獻媚的女人般走才能確保不被車子刮到。不過真的沒想到這時分還當真陸續有人來訪,簡直像戲院放映一樣。更想不到的是,人們也真的帶來自己的「茶點」與其他人分享,有人帶紅酒芝士,有人帶了個西瓜,也有人自己炒了些爆谷,只是包裝的牛皮袋被雨濺濕了少許。一位在人中留了一撮鬍子,手裏拿着幾盒泡芙的中年男人走進來問少年:

「啊,今晚放映的是甚麼呢?」


張悅感到有趣,這真是一個「歡樂時光」。她坐在門口一旁在人群背後看着,感覺自己在店裏,又好像不太在那裏,她發現放映的電影是甚麼原來並不重要。看到人越來越多,彼此問候起來,張悅在想那大雄是不是又去了那家酒吧玩樂所以這麼久也沒有回來呢?我覺得自己簡直像等丈夫回家的悲哀女人。等了那麼久,她對這個大雄的幻想與期待也慢慢消失了,她只是在想要是其他人問起自己是誰,或者是大雄的哪位,自己應該怎樣掩飾自己只是大雄喝橙汁的一宵酒友,但同時在店裏她認識的只有這個一宵酒友與收銀處那位二十出頭的少年。可是想深一層也沒甚麼好隱瞞的。少年說是濱口龍介的《歡樂時光》,男人說沒聽過這電影,但就笑了笑說:「這時間播這電影還真貼切!」


沒多久,因為放映時間快到而且時間也不早了,張悅終於按捺不住問少年那男人的去向。他說自己也摸不清老闆的心思,但每次放映開始後不久他就會回來,今晚大概也是這樣吧,他還是很熱情地邀請張悅加入大家的Happy Hour,但張悅還是有禮貌地拒絕了。不久電影開始,張悅還是忍不住站在一旁看,少年盛意拳拳地在張悅屁股處擠來門口的那張皮造椅子,張悅笑說謝謝然後坐下了。一個赤着上身的男人劈起西瓜來,八喇八喇地剝西瓜給想吃的人;帶爆谷的碎花裙女人也用紙杯在分發爆谷;也有人呷着紅酒在房一角獨自享受着芝士。儘管張悅還是心癢癢有點分心有點期待那男人出現,可是她清楚知道自己坐下來很大程度是因為那個放映的環境像黑洞般把自己吸了進去,那男人出現與否她現在也不在乎了。


話雖如此,張悅還是走到房間後方找了個空位坐下,好讓自己看電影同時也能留意那大雄會否靜悄悄竄了進來。張悅本來只打算看一小時就回去,試試電影會否值得自己日後花五小時看,但沒想到看着看着就迷上了。電影的節奏不快不慢,導演像划着一艘游在平靜湖面的小船,所到之處的風景都各有風味,長時間浸淫其中導演都把風景湊成了一趟難忘的旅程,像一壺好酒一樣越喝越醇。到了大概接近三小時,在場有人竟然睡着了,張悅對此感到很不屑,覺得這人沒有在尊重作品,即使目光依然黏着屏幕,但仍總忍不住睨着右眼看那女人。儘管如此,張悅也很驚訝,自己到了凌晨兩時多還有精神看電影,大概是今早迷迷糊糊睡至中午與電影本身好看的原因吧。


這時候,店外有人拍門,一把醉酒漢與一把女人說話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少年趕去認門,他大概猜到那是老闆了。門打開,老闆幾乎壓倒在少年身上,少年把老闆的右手降在自己的右肩上,女人則負責老闆的左手,兩個人像扣押犯人般一同把鬆垮垮的他抬到收銀櫃後的工作房間。少年見站在房間門檻處的張悅,說了句:「老闆今晚應該沒閒情逸致招待你了,他大概要開心開心,改天再來找他吧!」


張悅看着那臉紅耳赤的醉酒漢,向少年點了點頭,心一直忐忑,因為她發現那跟本不是自己昨晚見過的大雄!她不是個容易表露情緒的人,可是她這刻內心彷彿囤積了十萬個問號,於是忍不住就問:「他真的是你的老闆大雄嗎?」少年回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呢?那當然,我跟他工作了兩年多呢!」


張悅回到了電影房,假裝若無其事地看電影,其實那不是甚麼重要的事,腦袋卻像上了發條般不斷想着這一切的事。她不太明白自己為何會為了一個酒友攀山涉水來到城的另一端——但昨晚的男人,好像有種魔力把張悅迷住了!張悅就像愛麗絲走過兔子洞般,突然覺得這世界的一切都是幻想中的世界,她甚至覺得今早的流血就預兆着今天會有這樣奇怪的發現。她不解自己為何會萌起這個要到店來等待那男人並向他問好念頭,這件事旁人聽起來是多麼瞹昩又愚昧。她在想,昨夜發生的事大概都沒錯是種「逢場作戲的浪漫」,那男人取了這老闆的身份與卡片去四處騙人,只是她毫不理解這個醉酒漢的身份魅力何在,以及為何那男人要特意用「李大雄」這個名字去酒吧結識她然後送她電影,她又陷入了這樣的迷思。自己並非非常喜歡多啦A夢的那些人,那只是兒時看的許多卡通片其中之一,自己對「大雄」這名字或角色也不特別有好感,如果根據「這人本來知道自己喜歡衝浪所以送一齣關於衝浪的戲給自己」的邏輯而言,說他因為知道自己喜歡大雄所以大費周章去盜用「李大雄」這名字來接近自己的話,這點又實在說不通。唯一真實的是,那男人對電影、音樂、文學真的有濃厚的認知與興趣,這兩點是作為心理學家與愛好文藝作品的張悅能肯定的,因為那是她與前男友經歷過的「感覺」——關於「感覺」的事張悅是不會錯的。


「感覺」,張悅想,「我是不是被記憶騙了?『感覺』這東西,能以身體記憶的形式被保存下來而不被記錯嗎?」她在想,如果「感覺」是關於感官系統的「肌肉記憶」,那東西大概就是本能反應吧。張悅又想起這早上對記憶這東西的思考,也許下午醒來時,自己有些記憶還未醒來,直至這刻遇上了這事件的真相,「感覺的載體」都隱到背景時,關於「感覺」的記憶又被觸發因而醒過來了。喚醒了「感覺」記憶,張悅又發現自己太過跟從「感覺」走了。每次與人交流時,許多時候自己都過於着重「感覺」而使對方作為「感覺載體」的形象隱到很小很小,令自己不曾介意身邊的人是誰,外表、心地如何,甚至是道德倫理的考慮也可以不顧,只要「感覺」對就好了。因為她覺得那些對的「感覺」大概就在潛意識裏與過去某些美好的記憶連結上了——她都在迷戀過去。可是反過來看,這甚至是她選擇獨居的原因:人越大,她發現記憶像海邊的岩石般,隨日月被海浪沖刷變得越來越小,潛意識下越來越難讓記憶與「感覺」配對起來——越來越難找一個「感覺」對的人了。但或許是如此,這男人的出現才顯得珍貴。


可是張悅實在想不透這個人。這個人讓她自動放下戒心、縮短安全距離,張悅感到很親近,但他究竟有甚麼企圖?張悅一再想為何自己會來到這店來,為何自己有被陌生人隨意填補生活縫隙的餘裕,那是不是都因為,自己總是一個人,擁有給人取用時間的無限慷慨?「人們都要在我身上取去更多時間嗎?」


張悅感到心寒,彷彿掉進了一個深淵,是能聽見對方說話卻只能幻想對方是誰的無助。她發現自己等候的根本不是心中所想的那個,心中所想的那個卻偏偏不知在何方,記憶裏對的就只有那男人的外表、說過的話、他送張悅的電影,名字與任何通訊資料都一概是假的——喊不出名字的、再也聯絡不了的,彷彿從來不存在。相反,他認識那位醉酒老闆的名字,甚至在他的地方享受着「歡樂時光」,卻不曾與這人作任何交流,那麼,他又真的存在嗎?關於自己因為「李大雄」這卡片來到這影音店,自己又非李大雄本人的朋友,那到底,自己為何會坐在這裏看電影呢?


張悅肩背坐得筆直,不自覺地在腰間叉着雙手食指打圈,雙目無光地呆着,旁邊穿碎花裙的女士看到張悅不尋常的舉止,問她「你沒事嗎」。張悅草草揮了揮右手示意沒事,站了起來,電影還沒放完就離開了。



凌晨的街裏只剩下幾盞獨自在暗裏發光的燈,彎着腰低着頭各自各地照着紛紛落下的雨水,彷彿只有黃燈照的位置才有下雨。她走在街上,想起自己夜裏的房間,那個她觀察光與暗流動之空間,想到自己現在正流動於燈光之間的黑暗裏。「我怎樣才看得見光亮以外的東西?我體內的東西,現在浮現出來了沒有?」張悅沒有答案,但她認為這次經歷是完全意想不到的,她發現黑夜裏的放映會、那男人、自己這副無人知曉的身軀,都彷彿是必然要在黑夜裏默默運行的機器,在光照不出來、人們不知道的地方過着。張悅覺得,自己這段日子以來的獨居生活,似乎就是把自己推到光以外的黑暗裏,讓自己成為黑暗,不管能否看見黑暗中的彼此。冷靜過後,張悅竟生起了一種釋懷的「感覺」,她甚至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感,這將會是很理想的故事材料。或許這「感覺」正與過去的甚麼記憶連結了起來。假如這奇怪的經歷是故事的種子,這街燈的光將是它成長很優質的養分。


張悅在狹窄的小路旁召了一架的士,這次左肩幾乎都濕透了。回到家,張悅泡了壺花茶,坐到桌前,開了檯燈,在破曉時分,奮筆疾書一個女人與男人在酒吧邂逅並相約一起衝浪但後來找不着對方最後迂迴曲折地相愛的愛情故事,那是她兔子洞裏的兔子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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