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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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我觸動後的延伸—— / IG: wild.guest // 遊走於文學、心理學與哲學的字

【咖啡店的瞹昩】

這樣的書寫解釋了我為何對咖啡店裏的人的離別感到不捨,我必須承認潛意識裏我很在意離別的表象,不經意的心理反應說明着我的難過。在每個人的人生中,我們都默許彼此的到來,然後以觀察者的身份尊重每段關係的距離。或許,我們都不可能共享同一片森林,或許我們都不能扎根於同一片土壤,但我相信,我們給予對方的祝願與希冀將是彼此人生中,最輕描淡寫卻富饒珍貴的養分。

看着咖啡店的人一個一個離開,我竟有點不捨。這是我不曾發現的感覺。那是源於,怎樣的一段關係?


這是一個風光明媚的早上,陽光從玻璃透來我木桌的一角,在大學的咖啡店我寫着這段字。今天我以悠閑的心來到這裏看書、寫字,在周二享受許多人看來難得的假期。咖啡店我喜歡坐在店的一隅,我享受這個二百七十度全景視野,觀察店內的人和事之餘,也可以看到有誰在「反觀察」我。旁邊一位女生穿着背心熱褲,戴着一個大耳機,默默在唸日文,或許在上課,似乎她築起了保護罩,毫不在意別人聽到她半咸淡的港式日本語。對面右方有幾位穿行山裝束的年輕人,大概廿四至廿五歲,在聊行山路線還有,即將的移民計劃,或許那就是他們離別前的最後聚會。再來我的左邊一位或許是拉丁美洲籍女生戴副黑色圓框眼鏡,穿一襲西裝,大概廿三歲,在匯報她有關個人身份認同的畢業論文,聽來她有在香港工作與定居的打算。店的另一隅有個戴着有線耳機敲着電腦鍵盤的男生,學期末或許在趕論文,鄰桌有個寫着簿子讀着論文的中年男子,感覺像教授。我的電腦不在水平視線,於是在打字與想東西之間,總控制不了凝視他人的目光,在店內像個變態般看這看那。


沒有急趕的工作要做,我以閒人的心境觀察,不久進入了比對自己與他人的時間,大腦不其然萌起了一些念頭與感受。關於店內那些人,我本來從不認識他們,在我目送他們徐徐離開時我竟然有點失落。在這裏,我偷窺他們生命的一撮截圖,而由於他們在公共場所公演這些情節,他們或許都不在意向他人流露這些個人資訊。我想起一趟旅行團或一程漫長火車旅程中,與他人共享一個空間、一段時光,彼此或許不曾交流,與對方卻彷彿冥冥中結下了一點親密感覺。說起這種既陌生又親密的關係,我又想到看電影的時候,透過大屏幕結識電影人物時,一切的交往都建基於觀察對方與比對自己生命,然而種種呈現的表象皆為那人生命中一撮非常微小的部份,卻能讓你印象深刻。咖啡店載滿了人們生活的吉光片羽,置身其中,所有眼見的細節,他們的衣著、坐姿、飲品、談吐舉止、同行的人,做的事、讀的書,一一都是觀察的趣味。不論是咖啡店或旅行團,我們都在公共空間或場合公開地透露個人的私密,大概,這就是看電影的感覺,觀賞者與電影角色的關係。而那種依依不捨,原來就來自那種電影看後「回歸於無」,微妙的落寞感。


其實他們或許很在意與陌生人流露這些資訊,我在想一位演員是否能自在地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演出他的故事:假如我來到那些年輕人身邊對他們分享我對移民的看法,他們又會否願意與我分享自己的內心想法呢?若坐在他們當中,我應該會是一個窒礙他們高談闊論的怪人,各人定必會反覆猜度我的意圖因而變得收斂,然而有趣的是他們卻不介意在眾目睽睽之下聊一些敏感的政治議題,或許,觀察者從來都比參與者友善。在這個情況,咖啡店彷彿被切割成許多個平行時空,人們成了各自的文本,各自的電影,在自己的木桌上運行,稍有交集將會戳破彼此建立的保護罩,但卻同時默許他人的窺視與竊聽。這裏彷彿說明,既然都無可避免,那就徹底允許彼此在對方私密活動的觀察,並在彼此默許的距離下互不干涉,畢竟那些都是自己心甘情願的暴露。


於是陌生狀態就演化出一種有趣的關係,本來不熟悉的我們,竟在一種互不干涉互不交流的狀態下營造出屬於彼此的「親密關係」,親密在於各人喜歡各人給彼此預留的距離,儘管那是沒意識的共識——說白點我們就在徹底「虛無」的狀態建構出相熟的關係。但是,這關係的重點還在於一個共同置身的空間或場合,例如是咖啡店、火車車廂、派對、旅行團、藝術展、演唱會,乃至遊行、抗爭……總之是任何與他人保持距離卻在特定時間下應允彼此存在,以無聲的交流感知對方。在這些流轉不斷的場合,凝視是一大主題,決定着這段微妙關係能否被融洽建立,當中有着一串非常瞹昩又浪漫的規則在稍稍運行。


我也沒預想過會寫到這主題,感覺就是文字帶領我的思考,寫到這裏我的Flat White也快喝完。說起凝視,男兒身的我無法不談男性凝視(Male gaze)——不敢在此攀門弄斧,但那是遠超於單純「男性觀看女性」的理論,可是我不在此詳談了,有興趣可以搜尋John Berger與Laura Mulvey——我猜愛獨坐咖啡店或獨遊的人許多也有過一個「邪念」,那就是在旅程中窺視對方同時也享受(或幻想)被窺視(voyeurism & scophilia),不論性別。或許,上述的關係同時建基於這種互相凝視的愉悅。然而,咖啡店內的凝視是被規矩限制的。那就是看的一方要假裝沒有在看,被看的一方要(假裝)不知道被看,同時讓凝視者與被凝視者的身份不斷切換,這關係才能建立,因為被高調發現的話會引來雙方的羞澀因而紅牌出局。不過,也有可能那一切都只是來自凝視者(我)的幻想,或許對方都只是電影中沒意圖反窺視的角色。但無論如何,對於他們的離去,那難捨的感覺相信是更複雜的原因。


我在想這是否關於我們內在一種渴望歸屬群體的原因,旁人的離去也意味着群體的瓦解與崩壞,那或許在潛意識中影響着我。處身同一個空間或場合,甚至同一個時間點,我們有着看似陌生卻複雜的連結。最直接的例子是,如果有人誣告我殺了人,那咖啡店的人都可以為我提供不在場證據,皆因我們親密地分享了同一個時空(這樣說好像很逗笑哈哈),亦因為不同人坐的不同角度看到聽到的不同東西而對我有着不同的解讀,於是一旦上庭作證,每個人或許會提供不同的說法。即使是同一個角度與距離的人,大概也會因為記憶老人記性差而提出不同的證供(不過當然重點在於不在場證據哈哈)。可是,那意味着時空為我們構建了數段特殊的關係以及一個,關於「那時候都坐在那咖啡店」的身份。若然我們他朝在某處有緣重遇一位我們曾經互相窺視的對象而與對方聊開最後戀愛,那大概可以用「那時候都坐在那咖啡店」的身份作為日後的笑話,這樣說來是種幸福。按此推論,我旁邊唸着日文的女生、那幾個準備遠足的年輕人、那位拉丁美洲藉的女生、那位正在奮筆疾書的男生及那位教授的離開都將是我感到不捨、陷入虛無感的源由,因為我們彼此的離開都在為對方明媚的早上帶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的感悟,同時又像生命中匆匆走過的過客般再次表述着一個永不復見的殘忍,儘管,大家也可能是雲淡風輕的徐志摩,從不介意這種事。


記得歌德說過,「世界萬物都是隱喻」,這樣子讓文字把大腦冒出來的東西倒出來都彷彿在連結或啟示甚麼。這刻的城市被切割成許多平行時空,無限塊鏡像的碎片映照出眾人的面相,彼此互不干涉,沒交流卻經歷着同一個時空,為彼此作證。校園裏的畢業生都在拍畢業照,朋友都在談移民的事,旁邊在努力學外文的女生,都歸納出離別的主題。這樣的書寫解釋了我為何對咖啡店裏的人的離別感到不捨,我必須承認潛意識裏我很在意離別的表象,不經意的心理反應說明着我的難過。在每個人的人生中,我們都默許彼此的到來,然後以觀察者的身份尊重每段關係的距離。或許,我們都不可能共享同一片森林,或許我們都不能扎根於同一片土壤,但我相信,我們給予對方的祝願與希冀將是彼此人生中,最輕描淡寫卻富饒珍貴的養分。


既然會生起一種愴然若失的落寞,那麼,我先主動離開咖啡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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