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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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我觸動後的延伸—— / IG: wild.guest // 遊走於文學、心理學與哲學的字

【爆破】|與記憶對話

(编辑过)
我不理解皮膚回復原好的條件,有些傷口無論怎樣破損、淌血、結膿,土壤還是有重新被翻犁灌輸養分的機會。我在想傷口,是已經康復,還是,如記憶般刻意要與我這個軀體共存呢。

疤痕是皮膚夾縫強行拉緊併合引起的皺褶,像石屎路與柏油路相遇交疊時的不協調存在。


我不曾知道收縮與擴展之間能裹藏痛楚,痛楚像刺客般來得不動聲色;我不曾知道它會靜默地爆破,像隔音房中的炸藥,聲音以轉化的能量震動,一呼一吸間是斷斷續續的蟬鳴聲;我不曾知道身體有個閥門,會自動打開,像洩了氣的球,無預示的,身體的控訴。有人說身體感知的痛楚是靈魂修練的養分,而人世間擦肩而過的情誼則是身體感知痛楚的來源,我是相信的。


「幸好你爆的是右邊肺部,不然你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冷靜地坐在我面前。氣胸一旦在左邊發生,空氣壓住心臟,隨時有致命危險。」穿白袍的人說這是無來由的爆破,像地底的挖掘工人挖到戰時炸彈突然爆破那種突然。在人來人往的街道踩地雷炸死的不幸。我反覆追問我有沒有做錯甚麼,他說只是一般高而瘦的人都是高危一族。我還以為他在開玩笑,因為我是獨個兒搭半個鐘小巴走到急症室問診,我還不敢相信體內有個洞,看起來毫無大礙的我人家會以為只是來探病。


「喔,是嗎。」穿白袍的人說後濃烈的痛楚突然從右胸往後蔓延至肩胛骨,像按摩師猛力錐壓我穴位時的痛。我假裝冷靜點頭,心頭已冒起冷汗。反應過來後,我才嘴唸唸冷笑着:「爆肺⋯⋯」


是命運在跟我開玩笑。死亡在彼岸與我揮手,努力吸引關注。穿白袍的人不知自己向我心頭擲了一塊大石,即將成年的我意會到與生死的距離。這次爆破不像普通爆炸中人在生死之間幾毫秒能夠回溯一生中重要的人和事,在覺察死亡的存有後我彷彿擁有了兩輩子感受生命的寬裕。那刻我在想如果就這樣死去沒去過畢業旅行很可惜。當然還有重要的人沒有好好去愛。


右邊胸壁與肺部間的膜不知明地被戳穿——我懷疑體內有根針——空氣從肺部漏出,充斥我肋骨之間的空隙,肺內、肺外、環境三方的壓力因而失去平衡,那是我痛楚的來源。穿白袍的人想二次奪我的命,他說要插喉。我竟然沒想甚麼就說好。但我不知道插喉的意思原來是在你的右邊腋窩以下肋骨位置打開拉鍊,然後把一條約五毫米厚的管子用力向夾縫推進。幾刻鐘後,兩三個穿藍衣的人把我壓在床上,像野豹撲殺獵物,我眼內的世界被淚水佔有,被無盡的恐懼填滿,全身像癲癇症發作般本能地顫抖——身體沒告知我他要顫抖。我清晰能感受到身體抗衡外來物的嚎叫,像城牆下的士兵猛力抵禦門外敵軍攻城車無恥的衝撞時,施展最卑微卻勇敢的反抗,哪管身體的主人早已受麻醉藥的影響棄守了城。可是局部麻醉只奪走了部分痛楚,也難免洶湧的潮水在缺堤的隙縫間跑出。


痛楚與孤獨是一樣的,自己才有品味的特權。插喉完成後,我奪回呼吸的主導權,嘗試平息起伏不定的心跳,不斷回想剛剛被「強暴」的經歷,房間泛黃的燈彷彿在為我嘔吐,雙腿像魚兒被帶到岸上般拼命跳動,不久眼睜睜地冷了一塊。管子連接一個裝空氣的箱子,把胸間多餘的空氣排走,箱子像寄生蟲般藉吸取我排出的廢氣生長,箱子水位上升顯示管子奏效。我躺在床上,看着床前的血氧儀,氧氣水平從八十九上升穩定至九十八,痛楚即如藤蔓般從後漸漸消去。在收縮擴張間,我發現了呼吸與身體的關係,與呼吸的意志。


如那兩道疤痕般,她是我努力隱藏的過去,回憶中的皺褶。朋友喜歡開玩笑刻意提起舊事,但對她我確實沒有甚麼記憶,或,都收縮成儲存用的魔豆。或許因為是人生初春的愛情吧,潮濕的薄霧都把記憶糊去。臥在床中,其實我很感恩身邊有願意探望自己的朋友,與她。但在母親面前我是無法不假裝我們過得很好,而事實我還沒認清情為何物,現在回想那只是一段年輕旺盛時必須做的一項任務。人們把缺氧連上愛情,說想念一個人時會缺氧。或許是這原因我才缺氧?還是因為我在拒絕承認某些事情令身體發出警號?還是只是壓力所致?年輕的生命盡在燃燒身體這根稻草,我還奢望稻草沒有燒盡的一天;其實稻草是炸藥藥引,燒盡了,穿白袍的就來奪你的命。


血氧水平持續維持在一百,穿白袍的人說我可以離開。他把管子拔去,一瞬間貼上繃帶、膠布,以防傷口受污染,我能幻想管子的入口就如一口井般深不見底,必須先封好。幾天後,如陷入愛情危機的情侶,痂悄悄燙上傷口,但事實上我還隱隱感受到痛楚的煎熬。朋友說我是個樂觀主義者,或許是這個原因,我把許多不如意的事都藏到腦勺後。


***


一不離二。


「第二次爆嗎?」這問題在我原來的洞口上炸開更深的壕坑,我說上個星期剛康復。「開刀補會比較好,不然這樣反反覆覆對你的生活會很大困擾。你想想吧。」


我似乎得到了選擇。選擇是否選擇接受這選擇。生命中有很多偽選擇,不選擇接受或許就是終結的始端,說準確點那是命運紆尊降貴邀請我們做的事。我知道體內有一個黏好又破開了的洞,像失去黏力的便條紙以僅餘的力氣捉緊懸崖般吃力。穿白袍的再次給我傳遞死亡的意旨,身體彷彿佈滿了地雷隨時等候爆破。我問他手術後是否能確保不再復發。


他是心肺科的老手。「有些人兩年,有些六年,有些沒再回來⋯⋯依我看來,無論如何做手術還是個比較穩健的做法,插喉是不治本的方法。」


「有風險嗎?」像玩笨豬跳前問有沒有風險一樣白痴。


「當然是有的。年輕人,人生很多事情是做或不做,沒甚麼風險不風險的。你沒聽過嗎,人生就是一趟充滿風險的旅程,想太多,你只會讓自己玩得不愉快。」穿白袍的人竟然講經,我看着床邊吸空氣的「寄生蟲」,延伸的管子從新的洞口貫穿皮膚再次撩動我的肺部,它們像巨人一樣凝視着我。我決定不要再讓它回來,理智地接受了手術的邀請。


「做或不做」,這句說話壓在我心頭許久。我又想起自己這項受青春標語矇騙的愛情任務,花漾年華都不過是爛漫的電影效果。


我沒有告知她我的二次爆破,我決定悄悄引爆我倆之間的炸藥,我們失去了聯繫。手術前一晚我像黑夜一樣平靜,如箭在弦時所有事都冷澈得純粹,鄰床有心臟病的大叔跟我說死去不可怕,有病死不去才可怕⋯⋯我只點頭稱是,但沒聽進耳去。翌日我被推到手術枱上,全身麻醉把我的世界關上,醒過來後,麻木的感官逐漸恢復意識,姑娘說痛就按嗎啡——但我知道那些都是騙人的安慰劑。


一般氣胸康復者短期內都不許進入改變大氣壓力的空間,如到天上去、水裏去,那些隨時是引爆的按鈕。大約一年後,我往歐洲去,搭了好幾趟飛機;兩年後,我往四、五千米的高山去,胸口總偶爾會抱怨,但深呼吸就能讓痛楚消去。摸摸右肋間的兩道疤痕,還在。我不理解皮膚回復原好的條件,有些傷口無論怎樣破損、淌血、結膿,土壤還是有重新被翻犁灌輸養分的機會。我在想傷口,是已經康復,還是,如記憶般刻意要與我這個軀體共存呢。


最近朋友無聊時問我是否知道當年的她紅杏出牆,我只冷冷地說不知道。原來身體一早意會到甚麼。他們又成了穿白袍的人,給我那些後知後覺的覺悟——讓記憶再次擴展,隨恨意縮小,縮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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