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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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我觸動後的延伸—— / IG: wild.guest // 遊走於文學、心理學與哲學的字

【蛋糕麵包】|與記憶對話

最近閒來無事都會買些蛋糕吃,無論是麵包店的,還是獨立包裝的蛋糕仔,都成了我滿足口腹之慾的良物。


小時候我是不喜歡蛋糕的,可麵包更甚。唸小學的時候,早上六、七點起床,麵包都準時在飯桌出現,六至八個,有時更多,小的大的,各種各樣,來自樓下商場的麵包店。我總覺得那些是隔夜麵包,又冷又硬不好吃。有時,我會聽到母親的開門聲,然後是她的叫喊聲:「起身喇,遲到喇!」三兄妹於是輪流起床刷牙,先起床的有挑麵包的福利,但哥哥都不吃我們喜歡的。等候刷牙時無聊,我會瞇着近視眼像初生嬰兒般探看透明膠袋中的麵包,偶爾也會期待袋中的菠蘿包有紅豆,雞尾包有奶黃,不然會很乾很難吃。


天寒地凍的日子,母親睡過頭,趕得及的話她會速去速回買幾個包,我們仨則在家中守候,趕不及則匆忙吃幾塊餅乾喝一盒荳奶然後上學。哥哥大我五年,我小學他中學,他學校在別區,時間緊迫的話會責備母親的堅持,氣沖沖地走去不吃麵包,剩下一大袋麵包予我和妹妹。小時候不懂說甚麼,也不明白哥哥生氣的原因,但每每看到母親形色倉惶,如燕子般汲汲回巢撫餵「啾啾」餓着的燕子寶寶,乾澀不好吃的麵包我都乖乖吞下。像小狗一樣懂得閱讀主人的眉頭眼額。長大了我才發現那些堅持都是母親內在的聲音。


有時母親會買蛋糕,紙杯蛋糕、香蕉蛋糕,也有些奇怪味道的。蛋糕比麵包好,其一是新鮮感,其二是味道口感都比麵包好,吃不出「隔夜」的感覺。其實我也不知道「好吃」應該是甚麼味道,這屋邨就只有那間麵包店,母親總說「好嘅一餐唔好嘅一餐」,早上最重要是餵飽肚子,易下口的我就喜歡。她說「哽頸」就喝點水或者荳奶夾着吞下去,簡直像喝中藥時配嘉應子般。蛋糕不常出現,不知是較昂貴還是甚麼原因,但凡自那麵包店的我都不其然有種排斥感,使蛋糕成了同流合污的犯人。上中學後,我的學校也在別區,於是得到了不用捱麵包的特權,母親給了點零用錢讓我選擇自己的早餐,自此我就「脫難」了。


不僅對我而言像解脫,對母親亦言。她不是滿腹經綸的人,沒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是個思想與語言簡單的婦人,深受中國傳統家庭觀影響,在母親這角色給自己施加很大壓力。金錢為她趕走了內在的聲音,她意會到兒子早已不如昔日那個懵懂無知的孩子,發現溫室式培育無助孩子在狂風暴雪惡劣的環境下成長。而於我而言,母親賦予金錢就是種「充權」的姿態,是我在成長過程中的肯定。上中學後麵包店翻新了一遍,在唸小學的妹妹還在吃那些麵包,聽說麵包質素變好了。放學回家,雪櫃偶爾會有早上妹妹吃剩不吃的麵包,除非是我未吃過或喜歡的,否則我也不會動心。我為麵包貼上了「充飢用」的標籤,蛋糕則不然。


其實溫室式的培育至今還沒有停止,但母親則成了我印證自己意識獨立的一個重要人物。從中學至大學,很長的一段時間母親早已脫離了準備早餐的角色,直至這年來我多了時間在家,她突然又為我的早餐憂心。現在想培養早上的儀式感,讓大腦多關注重要的事情上,於是吃水果雜錦麥皮喝黑咖啡成了我早晨打開大腦的菜單,母親看到了又說心疼。她說看你瘦骨嶙峋,吃這些怎麼夠,不如我早上到茶餐廳給你買個套餐吧。她嘮叨了一陣子,每天如是,我都沒有要聽進去的意思,胃口沒開,我習慣尊重身體早餐不吃太飽。偶爾她會堅持烚個蛋、做個麵,但我都狠心不吃,她說我非常反叛,非常固執。我知道她的善意,但我知道這是她再次把責任擔到肩上的做法,我把善意接下來只會讓她回復以前被身份束縛的人生。妹妹向社會不太討好的志向進發,她都會很擔心,不善言辭的她總與妹妹吵起來。我跟她說,身份的標籤給妳賦予了無形的責任,責任的鐵鐐扣住了腿,走不遠,世界都以家為中心。我們成年後,有選擇早餐吃甚麼的權利,選來的早餐不好吃、不飽肚、沒營養,也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有選擇的生活是我喜悅的源頭。我常說母親都成了兒女的奴隸,她把養育我們看成人生重要的職業,但子女懂事後應當替她解開鐐銬,讓她過自己的第二人生。經過我的一番反抗後,最近母親為結識新朋友而快樂,與父親、朋友遊山玩水成了她的餘暇節目。



回歸正題,我倒是長大了才發現蛋糕的美好,或者說,我是長大了才知道吃蛋糕可以是生活中的甜點。


我不是怪人,小時候只是不會選蛋糕作零食,於我而言那不能充飢,所以也不會當早餐,而小小的一件也不足以供我看一集多啦A夢時享用,除了生日吃蛋糕外,蛋糕的定位都很模糊。我甚至覺得蛋糕是女生才會吃才會買的東西,男生是負責吃女生買或做的蛋糕的一方,是荒謬絕倫的性別定型與價值觀。直至市面出現形形色色的貴價蛋糕,我才發現蛋糕是很多男女也趨之若鶩的東西。


今天母親早已不再為我們買麵包或蛋糕,昔日對麵包店蛋糕的新鮮感也早被時間沖淡,買來好吃的蛋糕或西餅,與她分享成了我的樂趣。現在買蛋糕實在是因為一般的零食已經不能滿足我,而別緻的蛋糕在資本主義的市場渲染下,則成了時代的尤物。不知是否因為童年的經歷,我總捨不得花大錢買貴價蛋糕吃,想吃時也只會到普通麵包店買個十幾蚊的小型蛋糕。有時看到身邊的女性思前想後掙扎要否為平衡一件名牌蛋糕的卡路里與消費而不吃午餐,儘管我能理解軟滑的蛋糕在口腔翻滾引起的化學作用,但我總不能不佩服這種既理性又不理智的消費觀,也難怪學者們要研究有關女性細膩的消費心理。


對於吃蛋糕,我發現是我內在陰性特質的成熟與顯現。道家把太極視作宇宙最原始的狀態,出現於陰陽未分的混沌時期(無極)之後,說明了陰陽和諧平衡的理想狀態,而黃帝內經就講述了陰陽乃萬物運行之根本:「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在每段關係中,不管是同性或異性戀,或陰或陽,我們都在追求補圓自己欠缺的一部份,而關於先天缺失陰或陽的論述也可以參考聖經中上帝造人時把男人的肋骨取下造成女人的經文,印證了我們一生對陰陽平衡的追求。愛上一個人其實就是與她/他接上一條無形的雙向水管,在選擇性地讓水管滲漏的情況下,我們從對方的水份得到滋潤,讓這些外來物溶進我們的骨髓中,直至身體無法再溶解對方的養分,或,在對方的身體發出反抗的警號時,水管將會爆破。



父權社會中,我們普遍把剛強、勇敢、強悍、領導等視為陽性特質,溫柔、脆弱、接納、感性、順從等視為陰性特質。


我已記不起A是否喜愛蛋糕,記憶躲進了有霧森林的屋子裏,再也找不着。但甜品她都很喜歡。她說過甜味要以人的第二舌頭品嚐,就如女人用第二個胃裝甜點般。A就像我的第二舌頭。


看過上面麵包故事你或許會說那小孩「身在福中不知福」,小孩或許當作是責備,其實也是教誨。沒有苦味的提煉甜味是不會被昇華。把家庭的苦難放到後腦勺,A送我感知世界的第二舌頭。那是我的生日,她說要給我一個驚喜,閤上眼後,張開眼她給我帶來了一個自製蛋糕,還有,臉上的淚痕,我說傻妹怎麼在哭。她說感恩,感謝我的母親,把我帶到這世界來,與她分享人生的甜味與苦難。這是頭一次一個女孩子在我面前潰堤淚崩,她說起這個我也哭了。


她的手心搭在我的手背上,比石頭要重。那夜我們坐在快餐店裏,她一五一十說起了自己肩負着的責任,淚水快要把她淹沒,熱戀的狀態開啟了她心腹間的門。我知道她嚐到的甜讓她想起了痛苦,即使讀心理學,年少的我還是不懂開解在命運中受難的人,也為自己的存在感到歉疚,只好說趕快嚐嚐蛋糕。那是一件布朗尼,她含淚笑說是自己第一次為男孩子做的甜點,妹妹說好吃才給我的,我吃得津津樂道的臉閘起了她缺堤的淚水,我連忙說好吃。坐對面的她叫我把臉靠前,雙手像夾心餅般把我的臉夾成內餡,夾成「鬼口水」般鑽進她這裝滿苦難的玻璃瓶中。那天我當真認為自己鑽進了她的世界,成了另一個人的避風港或是,長相廝守的對象。


A是個倔強的女人,我們的關係讓她磨礪出處世的寶劍,說得精確點,是她從我身上對照出真實的自己。有人說伴侶像面照妖鏡,能照出自己不喜歡的部份,過濾出自己喜歡的特質。關係中的需要與被需要成了我們紛爭的話題,滿足與被滿足成了我們彼此的壓力,我沒注意命運慢慢在她的心間築起了城牆,麻木了她的情感,表面的甜蜜削弱了我敏銳的觀察力。她不希望愛人承受自己的苦難,於是把嚐甜用的舌頭都藏了起來,成了一個外表剛強,擁有獨立意志自由思想的女性。


蛋糕介乎麵包與零食之間,充飢或作甜食也不一定要找它,有時像愛情。世界把我推進了冰冷的洞穴,習慣了吃甜點尋快樂,我竟奢望在洞穴中找蛋糕,一坨帶餘溫的蝙蝠糞打在我的臉上,警醒了鬱結冰河中快遇溺的我。在苦難中往外尋慰藉,我把這視為理所當然,竟苛求甜點的出現。我的軟弱被潑上一盤冷水。病人把被治病的責任胡亂施加在自己心儀的醫生上,沒關心醫生本來也能醫不自醫,甚至誤加「醫生」的標籤在別人頭上,結果惡化了彼此的病,做了個苦瓜味蛋糕。這場愛情電影中,我倆都在演對方故事的主角,直至發現我們都掉進了彼此的幻象,像小說世界中的角色被自己設下的世界觀籠罩、操控、牽制,活得不像一個誰。時移世易,我們都不愛負上成為愛人的責任,分道揚鑣是我們狠心下的決定,既理性又不理智。命運的碎片刺穿了幻象。


時間請她走進了我回憶中那些逝去的人群身影,悄悄消去,如寶麗萊即影即有相片的逆向顯影,我相信有天這段影像會化成白紙的。這恰恰與大人喜歡說的,小孩子生來是一張白紙的比喻接上軌。「世界是隱喻的」——我不知該引用歌德還是村上春樹說這句會較準確較有意境——原來「生來」與「愛去」對我們而言表面上都是一樣的。你或許會說「不,我們還有領悟到甚麼,至少我們都知道自己不愛被責任綁着」。是啊,但原來有些人能讓你愛得欲生欲死,領悟了許多,然後能像解除協同式的互相同意,蚯蚓式的切斷關係後,彼此還能若無其事地活着,或許這就是人生本來虛無的面相;你用各種紀錄的方法把記憶留下,卻只抓住了她的名字,與,思念的過程,然而思念的景象早已被你日復日的記憶堆疊活埋,那就像窗外的雨景般散渙、矇矓。你彷彿記住了要記起她的責任,回憶中輪迴深化的就是這種因愛而讓自己肩負的責任。


關於甜味,我還記得小時候曾經喜歡吸吮被子的角落,沒有衛生的概念,出於好奇或貪玩像小狗一樣用舌頭探究事物。我在濕漉漉的一角嚐到了甜味,那是口水中酶產生的甜味,我嚐到了喜悅。母親於是責備了我一頓,說洗被單很麻煩。偶爾哭的時候我又如舊吸吮被單,無意識地眷戀着這口水中的甜,也許是要中和淚水中的鹹。無知時嘗到的甜,不知道甜味原來本來來自自己口腔中的唾液。作為男兒身的我總是拒絕自己喜歡吃甜點的事實,彷彿這與男性強悍與堅強的特質能扣上關連,彷彿男性是要在女性面前說自己喜歡吃苦瓜。於是我不斷以剛強與勇敢從另一半中換取被愛的甜蜜感,忘卻了體內可能的陰性特質。其實我們說女權主義,不管是男是女,指涉的都應該是「包容」二字。包容自己與包容他人。


亂世下我整理心境,為自己築起城牆,建立起外人進城的秩序與篩選制度,營造與自己內在修好的環境。從書中我把智者賢人帶到我的牆內,我為低頭與抬頭的世界之差異感到詫異;從心理治療的過程我讓可靠的靈魂與牆內的我溝通,我為一切打從內心的啟示與內在探索感到喜悅;從靜修的空間我把自我引到純粹潔淨的領域,我為打開感官重新認識宇宙萬物感到豐盛。對過去還不免有思念,但更多是把過去收容到心間的抽屜中,感恩那是我抽屜中的收藏品之一。台灣一位已逝的女同性戀作家邱妙津(她是我近來最喜歡的作家之一)在她的《鱷魚手記》寫過:「 健康的人才有資格談戀愛,把愛情拿來治病只會變得更嚴重。」這句話點悟了我,成了我自我治療很大的動力。


同時也在讀身心靈學說。閱讀靈魂學時我常常由心感到喜悅,那裏包容性之高是能夠讓你感動落淚的。從靈魂上看,撇除表象世界的軀殼,我們眾生皆等,沒有雌雄之分,也沒有年紀高低,沒有地位之分。「大愛」這詞語在現世聽起來是「左膠」之舉,但這是我認識後發現喜悅的始端。那不是說要同時包容可恥的惡,而是在仇恨前,以更高的智慧憐憫這些受權力或貪婪或嫉恨等惡行蒙蔽的人,然後調適內在的恨,穩住自己,以鎮定的心找出最合適的應對方法。那是一輩子的修行。我沒有宗教信仰,但我相信這些是讓自己生活得輕鬆的人生哲學。


大人說「身在福中不知福」,更多的其實是說來自自身內在的「福」。所以我閒來無事就會買個蛋糕,不想甚麼,跟從內心的需要——或許這是我童年對蛋糕渴望的顯現——能吃蛋糕也是種福份呢。以上是我一路走來的紀錄,希望讀的人與寫的人一樣可以,管理好「自己認為的責任」,與愛的人、與自己,祥和地、活得安好。




與記憶對話:進駐Matters已經好一陣子,很感恩過去寫的那些「與作者感覺很遠」的浮光絮語尚能留住一些matties(希望拍手是個指標吧),個人不太喜歡與社交媒體靠得太近,常想只寫這類型的文章會嚇走許多人。即便如此,固執的我仍堅持寫這類型的文章!不過新標籤下寫的會是一些較長篇的散文,這是我看過野夫的《江上的母親》後很想寫的東西,那是一種過去與現在的自己對話的感覺,非常喜歡那種悠悠的節奏,像深䆳無垠的長夜沉靜緩慢卻又趕着在白天到臨前說完的那種情調,希望能帶給讀者,也讓自己練練寫長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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