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翩翩
初夏翩翩

2019年的夏天。

我們的刺與溫柔

在我剛剛上高中的時候,我經歷了一場校園霸凌事件。

具體的情況我已經不記得了——這當然是謊話。我是一個沒什麼天分的人,喜歡的事情雖然努努力都能做得不算太糟糕,但從來沒有人對我認為我在鋼琴或繪畫或是任何方面天賦異稟,唯一算是出眾的一點就是記憶力極強,當然這也只是和大部分人比起來。和那種隨時隨地都記得貝多芬的生日和尼採的忌日的人比起來還是差得很遠的。但是我的記憶力確實不錯。到底不錯到什麼程度呢?大概就是那種騙不了自己的程度吧。大部分人的記憶其實都是充滿謊言的,盡管大家沒有騙自己的意願,但是明明是被送到長托幼兒園一星期只能回家一次還要被幼兒園的孩子莫名嘲笑的童年回憶在別人不斷的“小孩子最幸福了”的暗示下會變成“其實那個時候最天真無知了還是很美好的”,明明是穿著醜陋的運動裝校服長著青春痘每個月都因為數學月考而失眠厭食的青春期也會在多年以後變成“那個時候還是很自由啊”。嚴格意義來說,這也不算是謊言。跟黑白色的青春比起來,暗卡其色的童年也許還算多姿多彩,跟深灰色的職業生涯比起來,黑白的青春至少還算……黑白分明。如果前路一片混沌,如果眼前的世界已經不再激發任何想象力了,我們唯一能做的不就是想像過去曾經美好過嗎。這不是謊言,只是弱小人類的自救罷了。

我算是那種不僅記憶力很好,而且在回想到某段記憶的時候,經常連當時的氣溫、周圍的味道和周圍和事件本身毫無關系的人的聲音都能記起來的人。原則上來說有這種記憶力當然算是好事。但事實上,大部分時候,除了讓周圍人略吃一驚之外,這種記憶力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負面影響倒是很明顯,尤其是在長大成人之後,在周圍的環境要求我為了某種團體內錶面的和平而忘記團體內的人曾經對我說過的惡意的話的時候——我是完全做不到的。原諒被視為一種美德,但那是被道過歉之後的原諒。沒有過道歉的原諒更像是一種妥協,這種妥協意味著對自己的記憶撒謊,告訴自己那些並不重要,時間長了記憶就會接受這個觀點:那些真的不重要。我是不行的。我的記憶會告訴我,不,那些對你說出的話讓你非常難過,別人的沉默讓你難以忍耐,不,你什麼都沒忘,汽車里淡淡的汽油味,早春風里的花粉和塵沙味,廣播里俗氣的音樂聲,你什麼都記得。



回到當時的事件。我當然記得事情是怎麼開始的。就算我很想忘記。

剛剛上高中的時候,我和兩名來自同一個初中(也就是這所高中的初中部)的女同學成為了朋友。相比其他國內的中學而言,我們的初中人很少,一個年級只有8個班,所以我們即使不是同班同學也在三年之中大概認識對方。名字分別叫粼和忱的女生,兩個人都比我個子高半頭。粼的身材健康勻稱,愛講笑話,大笑時會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看起來是沒什麼煩惱和心思的樂天派,瞳孔顏色是漂亮的淺棕色,發色也是天生的偏淺,上了高中也和初中時一樣成績不上不下,比起不擅長學習,她更像那種不想要努力學習的人。忱性格安靜,從初中時起就是年級里有名的優等生,眼睛是典型的小鹿眼,身材中等,皮膚是那種優等生常見的膚色:並不是天生的白皮膚,但是因為常年在室內學習不出門而導致的略有些病氣的蒼白,長發,沒有劉海,永遠都是單馬尾的發型。我當時常常很困惑為什麼班裡的男同學們在談到漂亮女孩的時候並不會提到粼和忱,不過鑒於我一直沒有什麼男性朋友,也許他們在背地裡是這樣說的也不一定。又或者是因為我對別人的感受常常沒有體會的能力吧。

我的兩個朋友和我算不上是真的朋友,我想。“那種認為同齡人在同一個班級里生活就一定能找到朋友的想法都是教師們的一廂情願。我們只不過是因為利益一致,所以會在短時間內共存罷了。”幾天前看動畫《別對映像研出手》的時候看到了這句話。大概就是這樣的情況吧。因為“沒有朋友”是高中生涯最大的禁忌也是高中生最大的噩夢,因為一個人去吃飯被視為高中生的恥辱,因為我們本來就互相認識,所以我們才成為了朋友。

在我們成為朋友一個月之後,粼向我和忱宣佈她對班裡的另外一個女生三人組頗為不滿。這三個人的名字是丹,清和棋。具體的不滿的原因無外乎“裝腔作勢”“在女生面前裝黑社會大姐、在男生面前裝可愛”“莫名其妙地瞧不起人”。坦白說的話,我對她們三人的印象也不是很好。丹燙了捲發,眼角略上弔,尖下巴,妝容很濃,笑聲很大,常常坐在教室角落裡自拍,上課時常常因為和旁邊人說話被點名。清倒是話不多,長發過腰,眼睛是典型的杏仁眼,嘴唇很薄,嘴角總是微微下垂,上課時總是趴在桌上睡覺,身上混雜著某種玫瑰香水的味道和淡淡的香煙味,某天,某個班裡的女同學在經過她身邊時說過一句“誒好像有煙味”,她突然抬起頭來說了一句“滾你x的傻x,閉嘴。”棋個子很高,短發,總是在玩手機的樣子,和三人組外的同學很少說話,被搭話時也常常是愛答不理,但是和丹和清在一起時是很開朗的樣子。

“所以說啊!就是很喜歡裝x嗎,這些人。有什麼好裝的。”粼在總結了三個人的“罪行”之後,總是會這樣結尾。

對於她說的話,我和忱都點頭表示了無比的贊同。我不知道忱心裡真實的想法。至於我,我不是在給自己找藉口,但當時確實是找不到為這三個人辯解的理由。就像之前說的,我對她們印象一直不好,不是那種“這種討厭的心情必須要分享給剛剛成為朋友的人不然憋得難受”的心情,而是“不太喜歡這些人想要離他們遠點”。與此同時,說她們的壞話雖然不是我非做不可的事,但是做了也沒有什麼心理負擔。

更何況,作為一個一直以來朋友就不多的人,我很清楚在任何有人類存在的小組織,負面情緒和負面話題總能比任何事都能跳動組內成員的積極性。就像是三張白紙上有了一樣的污漬,我們的關系從“初中同校”迅速進化到了“有了共同的敵人”。從普通朋友到戰友。關於另外三人的話題很快就成了我和粼和忱的午休談話的全部話題,每天粼都能列舉出另外三人的種種令人討厭的舉動,我和忱起初只在一旁加一些沒什麼意義的評論,“就是啊”,“沒錯”,“好惡心”,後來也會積極報告自己觀察到的“惡行”。嚴格意義上來說,粼算是話題發起人,忱提供補充資料,而我算是吐槽的角色,我們的對話常常以我的吐槽和另外兩個人的大笑結束。至於我說的話真的好笑嗎?

現在不覺得。但當時不知道。我只不過是在適合的時候、適合的場合,說了我以為適合的話罷了。

回想到那些對話的時候,我也會討厭當時的自己。我也能理解當別人看到當時的我,坐在教室的角落,和朋友們討論班裡另外三個人有多討厭的時候,會覺得“這種人會被霸凌是活該吧”。

我有很長時間也是那樣想的。真心實意地覺得自己可真是活該啊。但與此同時,我也不知道當時應該怎樣選擇才算是最佳選項。當時,確實以為自己只是在無害地閑言碎語。畢竟,我們三個人除了用另外三個人的事情當做閑談話題以外,似乎也真的沒有做什麼。沒有號召大家孤立她們,沒有故意躲開她們,沒有在發作業發通知時故意把她們的份藏起來,當然也沒有成為朋友。

當時的我並不想孤身一人。

“尤其啊,我看她們對你最過分。”某天粼突然對我說。

“我?”

“平時總是盯著你說這個說那個的,又說你愛裝可愛又說你長得不好看。”

“哈?說什麼呢?”

“你就天天在那看小說都看傻了。別人背後說你你都不知道?”粼搖著頭說,“有幾次都在你面前說了你也沒註意,那次老師讓你去黑板上默寫的時候丹就在後面說來的,’上個黑板還扭著走,扭你x扭,騷x.'

“那我還真沒聽見……”

“你能聽見什麼,上課聽課下課看小說,還戴耳機看,她們幾個背後說你什麼你都聽不見。”粼一本正經地說,“現在她們也就是嘴上說,以後萬一背後害你你也不留個心眼?我聽說那個清認識什麼社會上的大哥,初中的時候就動不動找大哥帶著一群社會青年把她不喜歡的人在校門口堵起來扇耳光,用煙頭燙臉。”

這種事情我倒是聽說過。準確的說,不是聽說過關於清的事,而是這算是我的故鄉北方小城的某種眾所周知的惡習,初中甚至小學的時候就聽說過也目睹過這樣的事情。幾年以後我上了大學,還聽說過某個有一面之緣的學弟在被同學的“社會大哥”們堵在籃球場之後,竟然活活砍掉了一隻手臂,後來因為失血過多而死的消息。

“我還真沒註意……不過為什麼是我啊?”

“我也聽見過,好像。”忱猶豫了一下,說,“說你就是嘴欠,欠打什麼的。”

“誰欠打欠得過她們啊!”粼憤憤不平地說,“那種人才是欠打,去個廁所都要三個人拉成一橫排在走廊里,就怕別人不知道她們在一樣。”

“但是還是不清楚啊?為什麼罵我啊?”我不太明白,“真要說誰說了她們壞話的話……” 我沒說出的話是,咱們不是都說了嗎。


我們當時正在學校附近的某個飯店吃午飯,店裡吵吵鬧鬧的都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本來還在說著那三個人多麼可惡的粼突然停下了的時候,我也因為還在想著自己到底什麼時候得罪了那三個人並沒太註意。畢竟當時吵得很,一個噪音停下了,其他的噪音並不會。

所以背後被狠狠地推了一下之後確實嚇了一跳。回過頭的時候看見的是清的黑頭發杏仁眼,和旁邊手裡拿著手機的棋,捲著頭發的丹。

清看了我一眼,然後突然按住了我的肩膀,低聲說,“你都說我們什麼呢?最近?啊?”

我有些慌張,只是說了一句,“沒有什麼……”

清突然扯住了我的頭發,對我說,“你,我跟你說,你給我註意點,別以為你說什麼我都不知道啊。誰他X都不聾。回頭逼急了我哥生氣了我可不知道他怎麼收拾你這種X。也別想著打傷了打死了回頭告我。願意告你就告,局子里我有的是人,家裡我有的是錢,怕死就給我消停點。”

“……”

然後,她猛地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轉身走開。棋冷著眼瞪了我一眼,也走開了。剩下的丹甩了甩頭發,用比清高一度的聲音對我說,“聽見了吧?消停點你,傻x.”

飯店裡其他學生——以及服務員們和不遠處的店長——對這一切倒是習以為常的樣子。大家沉默了三秒左右所有的噪音又重新開始,像是斷了電的收音機被重新接上了電源一樣。

粼和幾分鐘前的義正言辭判若兩人,忱低著頭好像在想什麼。從飯店走回到教室這一段路上,誰都沒有說話。

惹到麻煩了。我的第一反應。腦海中的第一個畫面是一個被颶風席捲過的小鎮,遍地殘骸,地上有和粼和忱聊天時吃過的零食的包裝。到底為什麼會想到那種零食?

第二個反應,是我突然意識到,雖然颶風已經離開小鎮了,但我還在颶風之中。而我的兩個朋友並不在。

接下來的24個小時我過得很模糊。我記得回到了教室以後,漸漸地意識到了同班同學們都在迴避和我的交流,我記得整個下午我都能聽見清、丹和棋三人不間斷的辱罵我的聲音,我不知道是我終於意識到了,還是它們以前並沒存在過只是那一天才突然開始,還是她們並沒有在罵我,那都是我的想象。我記得我的同班同學們和我的兩個朋友一模一樣的沉默,我也記得放學之後,雖然回家僅僅是20分鐘步行的路程,我還是一齣門就一反常態地幾乎是沖進了一輛出租車。與此同時,不知為何,一切都像是別人的故事一樣,我像是看著一個與我不想乾的人,和朋友們一起吃過了常吃的炸雞咖喱飯之後,突然發現自己腳下的地面和頭上的屋頂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旋渦。無窮無盡的旋渦。但那好像都是別人的世界一樣。

直到第二天午休的時候,當我發現我的兩個朋友在我還在整理文具時就已經不辭而別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哦。這是真的啊。

被朋友在這樣的狀態下劃清界限其實我並不是不能理解。誰都不想惹上那樣的麻煩。而我就在一夜之間成了個大麻煩。

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呢?慌張。恐懼。這些情緒如果現在說起來也許還是會被人笑。“她那明顯是在說大話啊,你也信嗎?太傻了吧。”真的嗎?事實卻是,就像之前說過的,就算她真的做了她威脅我的事情,在那座城市裡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上了大學之後別人開著玩笑問我說你們那裡上學是不是都帶著刀,我認認真真的說,有時候是的。

因為有的時候確實是要帶著刀的。

為什麼兩個甚至都不算朋友的朋友的拋棄會讓我回到現實,大概是因為在所有的霸凌故事里,被霸凌的人都是孤身一人吧。只要你身邊還有一個人,哪怕這個人並不是什麼真心的朋友,你也不會徹底陷入無窮無盡的黑暗裡。也是因為,我還是很想知道,為什麼三個人一起做了不那麼光彩的事情,到最後被孤立、被威脅的人是我?



“因為你看起來好像是有點秘密的人吧。”

這話是梨說的。

梨是我在樓梯下的朋友。

在發現自己處於沒有朋友的狀態的時候,一個高中生的選擇其實並不多,尤其是這名高中生還需要小心躲開正在討厭自己的人,以及自己的前朋友。我的高中允許午休時間出校午餐,所以沒有朋友的高中生可以選擇去稍微遠一點的沒有高中生在的飯店吃午飯,也可以選擇在空間很大的麥當勞或肯德基找一個安靜的角落,但是這些總是有危險的: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哪個你不想見的人會出現在你的面前,所以吃飯的時候總是心驚膽戰。另外的一個選擇是自己發現一個可以獨處的地方。

我正巧知道這麼一個地方。

初中的時候,因為種種原因我曾經發現過一個避難所。它位於初中舊教學樓的一個角落,一條幾乎很少有人走的樓梯下麵,類似於哈利波特的卧室的地方。確實,這里漆黑一片,充滿著塵土味、年久失修的傢具味和某種消毒藥水味。但是這里一個人都沒有。

回到初中樓對我來說是很簡單的事情。初中教學樓和高中教學樓是在同一個校園內的,兩棟樓之間有一座教師辦公樓,三棟樓之間是互通的。一般情況下學生沒有教職員工卡不能穿過辦公樓從高中樓走到初中樓,但是我知道辦公樓三樓和初中樓的之間的門可以不用員工卡直接推開。因為我是本校初中部的畢業生,即使在初中樓內被人問起來為什麼會來到那裡也可以解釋為拜訪過去的老師。

那是我在時隔兩年後第一次回到那個樓梯下的避難所。虛掩的門口依舊是漆黑一片,我用手機的燈光照了一下,沒人。沒什麼變化,角落裡有幾張舊座椅,奇怪的是比我想象的要乾凈很多,只是微微落了灰,我用紙巾擦乾凈之後坐了下來,然後借著一片漆黑中的一點光亮拿出了我的午餐盒。

就是在那個時候,門被輕輕地打開了。

我吃了一驚。開門的人也是,但是與此同時我們似乎又不是那麼驚訝。開門的是個短頭發的女孩子,逆著光看不清長相。應該是還在上初中部的孩子吧。

只要學校還存在,不管多少年以前,多少年以後,都會有需要避難所的孩子。我想。

“原來上了高中也是這樣啊。” 她在默默地虛掩上門,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後,在黑暗中,這樣對我說。

我想了一下,初高中的校服是同款。“……怎麼知道我是高中部的。”

“你不是在這里念的初中嗎,見過你。你初三的時候我上初一。”

“那現在初二了吧。”

“嗯。”

我們沉默了一段時間。我猶豫了一下後問他,我在這里吃午飯可以嗎?

她淡淡地回道,只要不是韭菜大蒜之類就可以。我搖頭,然後想到搖頭對方可能看不見吧,於是回到:“不是,就是米飯和雞蛋沙拉。”

“冷的嗎?不用熱嗎?”

“嗯,沒關系的。”

我們又沉默了一段時間。

我嘗試著望向那個女孩子的方向。看起來似乎也是清瘦型的身材,但除此之外也看不見什麼。身上沒有香水味也沒有化妝品的味道,只有乾凈的香皂味。她似乎什麼都沒在吃。

“你不問我為什麼在這里嗎?”她突然說道。

“嗯,我想你也許不想說吧。或者如果你想說的話,可能會自然而然地開口吧。”

“夠隨意的啊。”

“也不好強求吧。”我停了一下 ,說,“你叫什麼?”

是名字里有一個梨字的女孩。“我爸爸媽媽都喜歡梨字。不過給我取了這個名字的時候家裡的老人非常生氣,說梨字的寓意不好。”

“名字里有梨字的倒是不常見。”

“嗯,在中國很少見。不過日本很常見的。”

“哎?你是日本人?混血嗎?”

“沒有。爸媽都是中國人,但我們一直是在日本生活,三年前才回來的。回來以前中文都說不好。現在說得好像也不太好。”她停頓了一下,然後似乎是猶豫了一點,說,“你的午飯全吃完了嗎?“

“沒,胃口不太好……“

“沒吃完的話,能給我嗎?”

我把午餐盒遞給她,然後用紙巾擦過了餐具之後也遞給了她。算是有點意外的請求,但是在這種場合里的第一次見面似乎也不能用普通的第一次見面的標準來衡量。

雖然不太能看得見,但也聽得出她似乎很餓的樣子,大口大口地吃光了我剩下的冷米飯和雞蛋沙拉。似乎是對於在黑暗中吃東西也很有經驗。

“謝謝。”

“不客氣。”

她沉默了一會,說,“有的時候,在大家在操場上做廣播體操的時候我會故意躲在教室里不出去,然後從視窗往下看。不管我往哪個方向看,都能看見至少一個需要一個避難地的人。”

“不是說伊拉克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嗎?美國軍隊還是來初高中的教室里找一找吧,每個教室里都至少有一個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我低聲說道,腦海中回想起了清的聲音。

“所以,你們班裡有這樣的人嗎?”

“嗯,算是吧。”

頭頂的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我們停下了本來就聲音微弱的對話。

是女孩子的腳步聲,大概三五個人吧。

“她今天又躲到哪去了?”

“回日本拍那種片子了吧哈哈哈哈哈……”

我看不見梨的表情。或者說,雖然在黑暗中我嘗試著看向她的方向,但我知道如果我們在一個光源充足的地方聽見了這句話,我一定會看向別處,然後在幾分鐘之後把話題岔開。黑暗中的灰塵味變得更逼仄了一點。我們都屏住了呼吸。

頭頂上的對話還在繼續:“那是真的嗎,太惡心了吧。”

“真的。我外校的朋友,從小認識的,她表姐的鄰居親眼看見她從那種醫院裡面走出來的。不是那種事看什麼婦科,就算不是墮胎也是性病,準準的。”

“這都什麼情節啊跟小黃書似的哈哈哈哈哈。”

“惡心死了。我就跟你說日本人沒一個好東西。”

“那個劉宇不是說看上她了嘛。估計是瞎了。”

“呀呀呀呀你別說了好惡心好惡心!而且劉宇那麼帥,她也配得上?”

“誒誒誒你們都聽見了?她說劉宇帥了吧哈哈哈哈??”

“閉嘴閉嘴!!讓人聽見了!!再嘴欠我送你看婦科去!!”

“這他X怎麼越來越惡心了?對了下午是不是有物理課?咱們晚自習再回來吧,下午去網吧玩。”

“走走走趕緊走,要碰見那個女的我就沒胃口了。”

在頭頂上的對話聲消失了幾分鐘之後,我突然意識到我右手的手腕被梨的左手抓住了。

嗯。那些大概是她們班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吧。

她這樣的反應也再正常不過了。如果是我,大概也會抓住身邊最近的可以抓住的東西。

我是在那個時候發現她似乎比我想得還要更瘦一些,手腕像是個小孩子的手腕一樣——當然,對我一個16歲的人來說,14歲的梨確實算是個小孩子——但手指卻意外地很有力量。從拇指到小指,每一根手指都用盡了全力抓著我的手腕。

其實你不用抓著,我又不會跑。想了一下,這句話還是沒說出口。

那些人是你們班的嗎。這句話也沒有問。

“你會彈鋼琴吧?手指很厲害的樣子。”最終竟然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有人跟你說過‘你關註的重點錯了’這句話嗎?”

“常常有啊。”

梨放開了我的手腕,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沒有墮胎,也沒有性病。”

“嗯。”

“說日本人沒有一個是好人也是胡說八道。”

“我當然知道。”

“我說真的。我沒有墮胎,也沒有性病。” 這次,我知道梨是看著我說的。

“我也說真的,我相信你。”

沉默了一分鐘之後,她說:“那幾個女生中間有一個,也不算是朋友吧,就是坐在我前桌,有一天她問我她的錢包好不好看。”

“然後?”

“我說很難看。”她嘆了一口氣。“她們都說我不會說話。”

她又一次握住了我的手。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握緊了她的手。


從那天開始我每天都會在午休時帶上午餐盒去初中樓的避難所。

梨每天都在那裡,有時比我早一點,有時比我晚一點。每天都會多多少少地聊一些不同的話題。我們都喜歡看動畫、讀漫畫,我喜歡當時最喜歡的涼宮春日的憂鬱,她最喜歡叛逆的魯路修,我們都喜歡古典樂,也都喜歡阪本龍一和吉卜力的音樂。都沒看過哈利波特,也都討厭升旗儀式。似乎是家境很富裕的孩子,但是父母很少在家。

確實是個有點毒舌的孩子。

“吸血鬼騎士除了畫風華麗之外真的可以說是一無是處。”

“山下智久?長得太‘規整’了好像電腦製作出來的帥哥一樣,有點像人偶。”

“灼眼的夏娜只有開頭好看。”

“郭敬明寫的書除了漂亮的詞之外就什麼都不剩了吧!”

“很多人喜歡印象派藝術只是因為不用努力也能有一種看懂了感覺吧,他們都不知道印象派一開始是反傳統的、反經典的。”

雖然我喜歡的東西總是被她吐槽,雖然有的時候也會向她抗議,但是我也沒有真的生氣過。大概,真的體驗過旁人的惡意,就會知道她其實沒有什麼惡意。只不過是在說心中想說的話而已。

我只覺得能在那種情況、那種地方,能遇見一個人一起聊天,聊天的內容還和身邊無趣的人沒有關系,這樣的運氣也太好了吧。


一個星期之後,我註意到她幾乎從來沒有自己的午餐,於是我開始在午餐盒裡加上她的午餐的份。

只有一天她沒有來,大概是我第一次和她對話的一個月之後。那天我拿著那一份多餘的午餐,不知道該覺得孤單還是害怕。樓梯間里還是漆黑一片,頭頂上的樓梯上偶爾會傳來腳步聲,我覺得吵鬧,便戴上了耳機。心裡想著,她是不是以後都不會來了?

但第二天她就回來了。我在打開樓梯間的小門時,傳來了她常用的薄荷洗發水味。

我無聲地舒了一口氣。

她說,前一天有鋼琴表演的比賽,所以沒來學校。

“你會彈鋼琴嗎?” 她問。

“會倒是會……不過,很久沒彈了。當時的鋼琴老師說我是那種彈琴沒有感情的人。其實我也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是後來就怎麼聽怎麼覺得自己彈得很沒感情。現在就偶爾彈彈練習曲活動下手指罷了。”

“聽他的乾嘛,你要是想彈就應該繼續彈啊。有很多的鋼琴老師也只不過是大學生,不見得對藝術有什麼瞭解。”

“嗯……”

我們都沉默了一會。之後她突然說道,“其實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在這。”

“當時倒是想去別的高中……”

“不是那個意思!”

我嘆了一口氣,然後輕聲告訴了她高中開學以來發生的故事。

“因為你看起來就好像有點秘密的樣子 。”

“嗯?”

“你從頭講到尾,就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一樣。聽不出來故事的哪一部分最讓你生氣,也不知道你和那兩個朋友之間到底算什麼關系,不知道你現在是討厭她們,害怕她們,還是完全無所謂。明明很莫名其妙的事情,為什麼都在背地裡說人壞話,只有你要倒霉?但是聽你說出這句話吧……就感覺你也不是真的那麼在乎到底背後發生了什麼。感覺你的想法就是,沒辦法了那就這樣吧。”

“因為確實是這樣啊。”

“所以她們才會把事情都怪在你身上好吧。跟誰都保持距離,別人的事你從來不問,你的事也不和別人說。別人的情緒你能不插手就不插手,你的情緒也都自己處理。那種一副大咧咧的樣子什麼都跟別人說的人心裡未必沒有藏著的秘密,但別人就會以為自己很瞭解她。像你這樣的話別人就會覺得對你好像一無所知。偵探劇裡面一開始懷疑的不都是那種看起來充滿秘密的人嗎。所以別人聽說了你們三個人在說她們的壞話,覺得這三個人裡面,一個看起來大咧咧的愛笑愛鬧沒心事,一個是文靜的好學生,所以開頭說壞話的人一定是你這樣怎麼看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麼的人 。”

“這麼說來不都是我的錯了……”

“什麼就都是你的錯了。錯的不是你,是這個世界。憑什麼看起來內向的人就要被當成心理陰暗,憑什麼連跟別人保持距離的權利都沒有,憑什麼那種四處張揚跋扈威脅別人的人沒人管,老師也都是裝傻充愣。你跟我什麼錯都沒有,是這個世界有問題!”

我拉住她的手。“還沒見你說過這麼多的話……。”

梨沉默了一會,說,“周末來我家吧。”

“周末?”

“周日我家人不在家。你來我家彈琴吧。”

“彈琴?”

“你可以問超過兩個字的問題的。”

“……彈鋼琴?”

“你也可以自帶一個豎琴、口琴或者手風琴過來,只要你不帶二胡一切好說”她好像在微笑,“但我家只有鋼琴。帶你想彈的曲子過來。找不到的話也沒關系,我家裡有很多。”

“嗯。”

“還有。”

“嗯?”

“讓你來我家而已不用那麼緊張。”

“沒有。”

“那你倒是說一句超過三個字的話。”

“沒有緊張……啊。”

她抓住我的右手,把食指和中指放在我的手腕上。

“我心率平時就快哦。”

“絕對是在撒謊吧。”


那天回到教室的時候是午休正好結束的時候。其實我每天都是下午一點準時回到教室,以減少和各種各樣的同班同學的交流。不過那天老師恰好不在,所以教室在上課鈴響後依然亂成一團,門口站著的正是那三個我不想見的人,她們堵住了在了我和教室中間。

“喲,這是去哪了?”丹搖著走過來,“怎麼最近消停了?害怕了?不是挺厲害的嗎?不是什麼都敢說,誰都敢惹了?不敢了?”

清站在一旁,一邊看手機一邊瞟向我,“知道不敢還行啊,不過那麼厲害的人說慫就慫了?沒勁啊,怎麼不上來罵我兩句漲漲志氣啊?”

見我沒回話,丹走上前來抓住了我的衣領,“倒是說話啊?”

“那個……不是讓我消停點嗎……”我說。

“你他X跟誰說話呢?”丹猛地推了我一下,身後不知道是清還是棋狠狠地踢了我一腳,我幾乎是摔進了教室,撞在了第一張桌子上,正在喝水的男同學手抖了一下,半瓶水都灑在了身上。

“他X的有病啊?”男同學張口怒罵,而這句怒罵大概是沖著我來的。

嗯,當然是沖著我來的。他明顯看見了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明顯是帶著怨恨看了門口三人一眼,卻不敢對她們發火,所以有什麼怒火都只能發在我身上。正在這個時候,班主任回來了。

“都乾什麼呢?上課了還不坐下?”班主任對著門口的三人說道,接著她走進教室看見了我和校服濕了一半的男生,對我說道,“趕緊消停點回座位坐好。”

我也想知道。到底怎樣才算消停點啊。坐下之後,我假裝無意地看向粼的方向。她在看著窗外的操場。

那時候真的很害怕。怕會真的被清的“社會大哥”帶著人在校門口圍住毆打。但是能怎麼辦呢。不說話會惹她們發怒,說了也會 。高中生活剛剛開始,學業壓力也不大(對於她們來說也許高中這三年學業壓力都不會很大吧),過了剛開學的新鮮感,日子就像一缸溫吞吞的浴缸水一樣,等著出水口被打開。很不幸的是,對她們而言,那個出水口就是我。

大概,等她們找到新的目標,就好了吧。

早晚會覺得欺負我很無聊吧。我祈禱著。

那天我又坐了出租車回家。司機聽說我的目的地之後明顯皺了皺眉。“這麼近啊……”

對不起,司機。

我閉上眼睛,想起了梨。洗發水、香皂和樓梯下的灰塵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周日的下午是一個典型的十一月的下午。天氣陰陰的,像是有沉甸甸的雪藏在厚厚的雲里。風已經是十二月的風,樹上的葉子早已落盡。我的父母對我去一個初中的女孩子家這件事充滿了疑問,但是鑒於交朋友這件事對我而言從來都算不太容易,他們也沒多過問。

梨住在一個離我家不算太遠的高級住宅小區,小區門口的保全看起來很專業的樣子。穿著整齊的制服一動不動地站在幾乎快把我吹倒的風里。我到達她的小區門口的時候,梨正站在保全的旁邊等著我。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大衣,黑色的靴子,和我的黑色外套白色靴子正好相反,我們互相看了一眼之後一起大笑起來,連一臉冷漠的保全都微笑了起來。

“在自然光里見你真不容易啊。”梨笑著說。

“不是在走廊里見過嗎。還一起走過。”

“學校的走廊算什麼自然光。”

“也是。”

自然光下——即使是十一月的自然光——梨是個和陰暗的樓梯下麵完全不同的、明亮的14歲少女。也難怪,什麼人能在樓梯下麵的陰暗角落裡還光芒萬丈呢。

我是那種怎麼看都沒有什麼大缺陷,但是組合起來就讓人提不起興趣的長相。之後的人生里,我有過對自己的外貌非常自信的時候,也有過非常自卑的時候,但即使是非常自信的時候,也是那個時候覺得自己長得“好看”,讓人提不起興趣這一點是從來沒變過的。這和膚色、五官和發型都沒什麼關系。但我知道在人群中見到我的人並不會好奇我的故事。

梨是正好相反吧。才14歲的梨已經比我高一點,眼睛很大,但眼角略下垂所以看起來有些倦怠感,鼻梁稍稍有些突兀的高,本來的短發似乎最近因為沒有去修剪的原因變成了垂肩長發。五官的每一個部分分別看起來都不算完美,也許不是那種會被人一眼在人群中發現的美人,但是她身上的某種東西會讓人的視線或早或晚地落在她身上。蒼白的面孔看起來脆弱,漆黑的瞳孔里卻全都是不容置疑的堅定。

很多年以後,成年以後,我漸漸明白了一件事。那種堅定不管什麼時候,都會帶來某種災難。因為需要隨波逐流的從來就不只是中學時代而已。


她在風中說,“真冷啊!”然後自然地抓住了我的手,放在了她的白色外衣口袋裡。

我說,“你的手好像比我的還冷啊。”

“嗯,從小就手冷腳冷的。”

“你家裡暖和嗎?”

“還好吧。你怕冷嗎?”

“嗯,算是吧,反正跟冷比起來的話,熱比較好接受。”

“那你不是很絕望嗎,這里一年有六個月都是冬天吧。你是生錯了地方吧。”

“所以打算去南方上大學啊。”

“誒?已經決定好了嗎?”

“嗯。我要找一個冬天最低氣溫不低於十度、永遠不下雪、一年有六個月都是夏天的地方上大學。”我想了一下,接著說,“而且這個地方的人必須不是那種動不動就打架的,動不動就帶著一群人群毆的。絕對不行。”

“地球上大多數地方的人都不會動不動就大打出手吧?”

“我也沒怎麼去過別的地方啊。日本怎麼樣呢?”

“我在日本的時候還是小學生啊!霸凌倒是見過,不過小學生就動手帶人群毆也太奇怪了吧,漫畫里可能會有。”

“我上小學的時候,就有同班的女同學帶著自己認識的‘初中的大哥’和一群不知道哪裡來的人把另外一個女同學打得眼睛都腫了,後來還去了醫院,幾個星期沒來上學。”

我們都沉默了一下,然後梨輕輕地笑著說,“初中的大哥這種說法還真有點搞笑呢。”

“嗯。”


梨的家在公寓樓的頂層,從視窗能看到這座既無邊無際又狹小逼仄的城市。“東京的夜景很漂亮的,但我在東京的時候住的房子沒有這麼大的視窗,而且還住在二樓,只能看到對面樓的鄰居。現在倒是有視窗了……”

“你什麼時候會回東京嗎?”我問。

“大概一旦有機會就會回去吧。”

“那……大概什麼時候會有機會呢?”

“不知道。”

我坐在沙發旁邊的邊上,喝著她煮好的咖啡,說,“你這個年紀喝黑咖啡還會煮咖啡,還真是少見。”

梨的家裡和我見過的其他人的家最大的區別大概就是在明明很大的客廳里,幾乎沒有除了非有不可的東西之外的任何裝飾物。乾凈的木質地板,白色的沙發對著視窗,沒有電視,也沒有音響,沙發前有一張茶幾,上面既沒有茶具也沒有水果——在我的家裡,茶幾上總是很熱鬧,電視遙控器、各種水果、花瓶、茶具、偶爾的零食、一隻綠色的毛絨小狗,諸如此類。牆壁前有一個大書櫃,裡面擺滿了精裝版的世界名著,但這個大書櫃怎麼看怎麼像在質疑自己存在的意義。但如果這麼說的話,茶幾似乎也有類似的疑問。只有沙發在忙著——這確實是一張很舒服的沙發。僅僅從客廳面積上來看的話,梨家的客廳似乎比我家的大一倍,但是由於這種幾乎不自然的空曠感,這個客廳似乎比我家整套公寓都大。

“有時候晚上不想睡覺。晚上的時間很珍貴的,都用來睡覺不是浪費了嘛。而且……一想到醒了就要去學校了……”

“嗯。”這一點,她倒是不需要解釋。

在家裡梨脫掉了白色的外衣,裡面穿著的是一件寬大的白色高領毛衣和深色牛仔褲。坐在沙發上的她抱住了米白色沙發上的一個靠枕,垂肩的頭發擋住了側臉,我意識到,不出意外地,梨和我一樣皮膚有些不自然的蒼白。讓我想起了忱。

但我們不一樣。

我們也不需要一樣。我無意間嘆了口氣。上一次和忱有任何交流是什麼時候呢?那天被丹推過之後,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忱的方向,她在做題,像往常一樣。

有什麼可怪她的。我對自己說。是我多嘴,也是我倒霉。

她回頭看向我,說,“去我房間里吧,鋼琴在我房間里。”


進入別人的卧室對我來說算是次數不多的體驗,因而進門之前莫名地有些緊張。房間看起來,與其說不像少女的房間,倒不如說是不像個青少年的房間:首先,房間出奇的大。和客廳不同的是,梨的卧室里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傢具和物品,但這里對於一個青少年來說,怎麼說都算是一個巨大的卧室。進門之後的左手邊是一個白色的木衣櫥,房間左邊有一個書櫃,比客廳的書櫃小很多,但是大致一看也看得出大部分都是被讀過的書,書櫃旁邊是梨的書桌,上面擺著各種各樣的復習參考書,但台燈下的不是任何習題,而是一本日文書。“中文里翻譯成了尋羊冒險記。你讀過嗎?”我搖頭。她走向她的書櫃,拿下一本書來遞給我。“送你的。”她乾脆地說。

那是一本中文版的尋羊冒險記。

書櫃的對面是她的床。木質的雙人床,深藍色的床單,枕頭上擺著一個毛絨小熊和一隻長耳兔。算是整個房間里唯一可以被當成“少女元素”的東西吧。床頭櫃上有一盞白色的台燈和一個小鬧鐘,和一束乾了的玫瑰花。

窗戶是和客廳一樣的落地窗,窗簾是暗綠色的,窗前擺著的一架雪白的雅馬哈三角鋼琴,鋼琴旁邊有另外一個小書架,裡面似乎全都是樂譜。

梨彈了一首拉威爾的水之嬉戲。我從來沒有嘗試過彈這首曲子,但是是我一直以來都非常喜歡。和鋼琴家裡赫特的版本不同,梨的風格更像阿格裡奇對這首曲子的詮釋:溫柔,纖細,充滿情緒,如同仙女戲水;里赫特的版本則更像是一個旁觀者對水流無聲的觀察和記錄。

“因為我覺得這樣才是水的嬉戲啊。”她說。“水應該和人一樣,都是有情緒的。水不是機器,奔向大海的時候應該是充滿了期待,被裝進礦泉水瓶里會很難過,被丟進下水道里應該也很不甘吧。里赫特的表演也很好,但我果然還是更喜歡這樣……有一種在和水一起嬉戲的感覺。”

“不想做旁觀者吧。”

“嗯。不想做旁觀者。你也別旁觀了。有什麼想彈的曲子嗎?”

我選擇的是薩蒂的吉諾佩蒂第一樂章。緩慢而悲傷的曲子,適合十一月的天氣。

談完之後我才發現原本坐在我身後的梨躺在了床上,她招手示意我過去。

“陪我躺下好嗎。”

我點了點頭,然後躺在了她的旁邊。

躺下之後,能清清楚楚地聞到一些之前沒註意到的味道。床單的洗衣液味道,似乎是小蒼蘭,還有梨散落在床上的垂肩發,靠近一點能聞到洗發水的薄荷味。

到底是什麼時候發展成了這樣親密的關系呢。我心裡暗暗想著。她又靠近了一點,把頭放在了我的肩上。

“你再多練習一下能彈得更好吧。”她說。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我笑著說。

“從一開始大家好像就討厭我了吧。”她突然輕聲說道。“從剛剛開學開始。好像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就被說是‘奇怪的人’、‘不會說話’了,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那句話說錯了。他們會問我,日本人是不是全是變態,我說當然不是,然後就會挨罵。他們問我在日本的時候想不想把日本人全殺了,我說當然沒有,他們就會罵我是‘漢姦’。他們問我喜不喜歡東方神起,我說我不認識他們,然後就會被罵是傻X。我問他們為什麼罵我的時候,他們會說開個玩笑而已,你不要開不起玩笑。”

她稍微停了幾秒,然後說,“我也可以假裝自己很喜歡他們的偶像,也可以假裝自己很討厭日本,假裝自己覺得他們可以和他們開玩笑。那些批評別人喜歡的東西的話,我也可以不說。我不知道如果這麼做了,會不會改變什麼……但是我做不到。為了讓討厭自己的人少討厭自己一點就什麼謊都能說的話,就什麼都不說的話,跟死了還有區別嗎?難道除了討人喜歡的話,別的話都不能說了嗎?”

她接著說道,“開始學二戰的歷史的時候……提到日本的時候大家就會盯著我看。下課的時候,班裡的幾個人會聚在一起做各種各樣的‘嚮日本人復仇’的角色扮演,演到‘槍決日本人’的時候,我同桌和後桌的男生就會拖著我到人群中間‘受死’。”

這一段話她都說得很快很輕,就像每個字都在刺痛她一樣,說得快一點就能把痛留在身後。

“我一直什麼都沒說。什麼反應都沒有。他們就會接著罵我不配合,開不起玩笑。我如果罵回去,就會被罵得更狠,也被女生打過。在我的桌子上寫難聽的話,把我的書丟到垃圾桶里。這些我都以為是漫畫里才有的情節……”

我用左手握住了她有些顫動的右手。

“然後有一天他們決定要表演侵略日本之後強暴日本女孩子的情節。在那些人喊著‘把她拉過來強暴’、‘啊被強暴她是不是其實挺高興的’的時候……”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這是謊話。我明明知道,我只是躲開了她的眼睛。我咬著嘴唇,盯著她的天花板。我到底在害怕什麼呢?我想抱住她,想告訴她就算我做不到,我也想保護她,想親吻她蒼白的額頭告訴她就算所有人都討厭她那也是別人的錯,就算所有人都討厭她我也喜歡她。最喜歡她。

可我還是什麼都沒說。

“我真的生氣了。罵人都罵不出來的那種。我都不知道我是怎麼走過去的,我知道我把正打算拉我的同桌推倒之後拿著他的水瓶向那群人跑了過去,然後把瓶子里的水對著他們灑了過去。然後怎麼回事……打了很多人,男生女生都有。面前有誰就打誰,直到下一堂課的老師突然來了教室。”

我依然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用左手把她的右手握得更緊了。

“我之後就被老師叫到了辦公室。”

“完全沒用的對話,是吧……”我艱難地說出了這句話。

“嗯。老師都是那樣的吧。我是打算把整件事都告訴她的,可她還沒聽完,就打斷我說,怎麼你也不能用暴力解決問題吧,用暴力就是你的不對。”

“別人的暴力就不是暴力嗎。”

“她還說……”

“嗯,讓我猜猜。蒼蠅不叮無縫蛋,一個巴掌拍不響,你要從你自己身上找原因,總之現在先去給同學們道歉。她說了哪句?”

“沒說蒼蠅那一句,剩下的都說了。”

“老師們還真不讓我失望啊。”

“我說我絕對不會道歉的。她說那我只能和你家長談一談了。我說好。也只不過是威脅罷了,她從來沒聯系過我父母。”

“你的父母……知道這些事情嗎?”

“他們很忙……提倒是提過一次。他們告訴我,你不要在意那種人,最重要的是好好學習,好好彈琴。能交朋友最好,交不到也無所謂。至於那些人,你不理他們他們就去欺負別人了。”

梨靠的更近了一些,把她的頭放在了我的胸口。

“他們還是在欺負你。”

“從那次以後……大概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吧。那些槍決強暴的角色表演倒是結束了,所以某種意義上來說算是有些好轉?只是全班所有人都在無視我而已。老師把我的座位換到了最後一排沒有同桌的位置,我缺席體育課和廣播體操的時候也沒人在乎,有任何小組討論的時候我都是一個人,也沒有老師會對我提問。背地裡他們喜歡編造各種各樣的關於我的小道消息,比如我的爺爺是著名的漢姦,比如有人親眼看見我去精神病院,比如上次你聽到的……”

我用右手的食指擦掉了她眼角的淚水,然後用雙手把她抱在懷中。

“我也可以說這些都無所謂……但是,還是想要有個朋友啊。”她哭著說道。“我覺得我沒做錯什麼,但我肯定也做錯了什麼吧?才會讓所有人都討厭我?”

“你什麼都沒做錯。”我抱著她說,“不要為了朋友這種事擔心。真的沒關系的。我也一直都沒有朋友啊。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習慣就好了。”

“喂!”

梨突然抬起頭來看向我,還有淚痕的臉明顯是在生氣了。

“什麼啊!”

“……”

“這個時候難道不應該說你是我的朋友嗎?!”

“啊……”

“你是我的朋友嗎?”

她半坐起來,把雙手放在躺著的我的肩膀上,漆黑的眼睛盯著我的眼睛,這樣問道。

“對不起……我不太擅長說這種話。不是說你不是我的朋友的意思,”我躲開她的眼睛,“每次說別人是我的朋友的時候,後來都發現是我在自作多情……”

“但是,如果你這麼說,自作多情的不就變成我了嗎。”

“對不起……”

“其實也沒什麼。”她用手擦乾臉上的淚水,然後,

“我想做你超過朋友的朋友。”我聽見她在我的耳邊,這樣說道。



該怎麼形容呢。不管是她撫摸我臉頰的手指,還是落在我嘴角上的柔軟的嘴唇,還是她頭發上的薄荷香味,我都在我自己都沒有發現之前,毫無防備地接受了。窗外北風大作,十一月灰色的雪花從天而降,而我們在梨溫暖的卧室里一無所知。我們也不需要知道。那時的我們不需要質疑自己的身份,也不需要定義我們的關系。在那間溫暖的卧室之外,我們的關系、我們的存在都會被惡意地猜測和質疑。

但那個世界是我們的。

“我喜歡你。”我聽見她說。

我閉上眼睛,看到的是樓梯下麵的那一片漆黑和從門縫里透過來的光亮。

“明天我們在別的地方見面吧。”她說。

“哪裡?”

“有光的地方。”

“好。”

“明天逃學怎麼樣?”

“好。”

“什麼都不反對嗎。”

“你去哪我就去哪。”我說。“因為我也喜歡你。”

“再說一次。”

“不要。”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梨再一次把臉埋在我的胸口。


第二天早上,我穿著校服按時出了門,然後在離家最近的肯德基的洗手間里換了衣服,出門叫了出租車去桂林路——不知現在是怎樣,但當時算得上是故鄉小城裡所有高中生會面的地方吧。到達的時候,梨像前一天一樣,已經站在路口等著我了。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因為這天突然的升溫而化了一地,和路上本來的污垢混雜起來,地上到處都是臟水。梨穿著和前一天一樣的白色外衣和深色牛仔褲,黑色的短靴,帶著一頂櫻花粉色的毛帽子,背著黑色的書包。

“想去哪裡?”她問我。

“平時不去的地方。”我說。

街上人不多——畢竟是星期一的上午。我們先去了位於地下的購物中心——說是購物中心,其實是一個一個的小商販,商品也大多都是各種奢侈品的盜版或是廉價文具化妝品之類。我們買了兩只一樣的毛絨小狗,畫著魯路修和涼宮春日的半透明文件夾,試著塗了紅色的唇膏,對著對方大笑不止,然後又笑著找卸妝水來擦掉。我們拍了大頭貼,在上面添了“青春萬歲”的彩色文字,然後搖著頭說青春其實只有那麼幾天而已罷了。我們在猶豫了半個小時之後去打了耳洞——我的左右兩邊的耳洞打得並不對稱,但是能註意到這事的只有我自己和梨而已。

從購物中心出來之後我們去了同仁圖書中心,算是當地有名的綜合書店。我們越過門口堆積成山的輔導書,在本月熱賣書處看到了一本叫做《貨幣戰爭》的書,然後在翻看了半個小時之後她輕聲對我說:這應該就是他們說的陰謀論吧?我點頭。就是陰謀論,可這還是暢銷書呢。

“就是因為是胡說八道的陰謀論,才暢銷。”

梨買了一本菲茨傑拉德的《夜色溫柔》,我買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貓》。她說,“你不要忘了讀《尋羊冒險記》哦。那是我最喜歡的書。”

“才不會。我都帶在身上了。”

“現在去哪,去市圖書館嗎?”

“好啊。”

從書店到圖書館大概要走20分鐘。我們選擇了一條比主乾道安靜一些的路, 起風的時候,我牽起她冰涼的左手。她突然停了下來,看著我說,“喂。”

“怎麼了?”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抱住了我。

我低著頭說,“街上有人哎。”

她笑著說,“無所謂。”

我閉上眼睛,似乎能看得見前一天看到的她的卧室的天花板,弔燈的燈罩是青草的綠色。她的嘴唇像她的手指一樣,最初像冰水一樣涼,然後漸漸地、漸漸地,溫暖了起來。

“梨。”我說。“明天我們還是要去學校吧。”

“嗯。”

“但是明天我們也不要去樓梯下麵了。”

“好,只要你陪我。”

“然後……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但我想跟你一起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冬天最低氣溫不低於十度、永遠不下雪、一年有六個月都是夏天的地方?”

“嗯。我想和你一起去一個冬天也是綠色的地方。”

我們看著眼前十一月的灰色,喝著有些冷掉的奶茶,牽著手走向不遠處的市圖書館。風似乎比前一天還尖銳,我們知道之後的每一天我們依然要穿著校服去面對所有我們不想見到的人。此前此後的人生都不會簡單,都會充滿傷害和遺憾。

在這樣的世界里,你是我溫暖的角落。我也想成為你溫柔的角落。一天也好,一生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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