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则喜
文则喜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东都民艺|芹泽銈介的生涯与创造

你终于闪耀着了吗?我旅途的终点。

手工业中人和工具的关系是:人是主,工具是客。而且在主客之间充满着伙伴精神。再说得深刻一些,一个手艺工匠十分爱护他的工具,因为他明了只有从他的工具里可以充分发挥他的手艺,表现他的人格。这是人对于物最正确的态度。人和物不是对立的,不像现代文明中,人和机器一般的隐藏着恶感;人和物是相成的,人在物里完成他的生活。

——费孝通

大石角次郎夫妇与七个孩子

优渥的少年时期

一八九五年五月十三日出生在静冈市葵区本通一丁目十五番地的銈介,是当地吴服太物大商大石角次郎的第二个儿子。这是一个大家庭,銈介之上有一个长兄,下有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出生的本通一丁目,离骏府城址很近,是自古里来的繁华街。銈介父亲角次郎经营的西野屋,是从銈介祖父清五郎手里传下来的,静冈有数的老铺。这家店,门面就有八间,自名古屋到东京,在东海道一带,这家铺子是最大的吴服太物批发商。吴服指和服,太物指的是除绢织物外的棉麻织物。

创立西野屋的大石清五郎,有着豪商的名号。除了经商,他还参与了旧静冈市的市政,自一八八九年(明治二十二年)起担任静冈市议会议员,在这职务上做了十二年之久。大石角次郎也是一手官印一手算盘,做了六年半的静冈县议会议员,之后三年的静冈市议会议员。非但如此,銈介在他之后自编的年谱中写道,祖父与父亲都“嗜书好游”且“收藏书画”,而家中画家往来不绝。两位长辈不仅是当地有影响的人物,对游艺、书法、收藏也广有涉猎,銈介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他后来对书字的志向及对收藏的热情,可以说是继承自祖父和父亲的喜好。

大石家那时候是热热闹闹的。本就是个大家庭,这七个孩子有各自的乳母。除此之外,络绎不停的客人自不必说,店员呀职人们也是频繁出入。清五郎和角次郎还会举办如义大夫之会、店员和职人的演艺会等等五花八门的年中行事,颇有长乐未央之感。分明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这么度过了少年时代的銈介,成人后也讨厌孤独,爱盛事,爱身处亲近的人群(静冈贾宝玉)。二十多岁在静冈县静冈工业试验场做技术员的时候,因为耐不得一个人住宿舍的寂寞,半夜突然就回了家,这样的事也有过。

早熟的画才

据说銈介的绘画才能在幼稚园时代就得到了周围众人的认可。一九零二年,他入静冈师范学校附属小学校就学,一九零八年入静冈县立静冈中学校(如今的静冈县立静冈高等学校)在中学牵头结成绘画同好团体,叫做“静中画会”。虽然只有少数成员,但也做出了同人杂志(日语叫“回覧雑誌”,就是把同人的原稿汇集成册传阅,互相切磋琢磨)这样的东西。从銈介一年级时就启蒙他的绘画的,是他九年级的前辈,叫做山本正雄;山本也是銈介的家庭英语老师。山本与水彩画家大下藤次郎、三宅克己都有过交流,因而,受他启蒙的銈介,中学时代画的,应也是水彩风景画之类。那会儿的銈介不仅痴心亲笔作画,还数次假装通学而秘密地上京去看展览会,这是他自己记在年谱中的事。那会儿,銈介就是这么一个憧憬美术而至于此的少年。

静中画会同人照片(1913)

銈介在静冈读中学的第三个年头,一九一零年(明治四十三年),柳宗悦和志贺直哉等人创办了《白桦》,这是銈介后来非常喜爱的杂志。在与《白桦》有关联的画家中,他格外倾心于岸田刘生和中川一政,尤其是岸田,銈介自己后来说他那时受岸田影响颇深。

另一方面,据他的同级生大石鹈一郎回忆,说他成绩优秀,尤其喜欢数学和绘画,给人的感觉是他“即便从学校回了家也会继续学习这方面的内容”;还有“交友呢,他和喜欢钻研的人、有学者风范的人关系很好”。中学时代热爱数学,并有学究气,銈介这一点还真是令人意外。他一九三零年受静冈县立静冈工艺学校所托设计的寄木细工,有极其精微的几何花纹;他生涯中的型染作品,也多有自如运用几何元素的部分,这数理的、理性的一部分,可以说是他自少年起就有的根底。

最初的灾难

被家里人当成宝贝,这么无忧无虑地度过了青少年时期的銈介,在面临人生进路的选择时,起初怀抱着入学东京美术学校的梦想。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九一三年(大正二年),就在他即将毕业的时候,邻家失火而延烧至大石家,堂堂巨铺一夕之间化为灰烬。避难途中的銈介,在别人家的屋顶上目睹了自己家沐浴在滔滔火光中的情形。这场大火,令大石家的家运顷刻之间急转直下,家道中落,由此而始。銈介不是那种会强烈违抗父母意志至于离家出走的性格,最终,他不得不断了进学美术学校的念头。即便如此也还是想继续上学,他这么告诉父亲;于是角次郎让他寄宿在东京向岛,銈介的叔父在那里经营皮革工厂。銈介随即参加了东京高等工业学校(现在的东京工业大学)的入学考试。似乎想让銈介将来在自己的皮革工厂帮手,叔父打算让他入学应用化学科来着,不过,銈介却无论如何也想涉猎和绘画有关的分野,最终按自己的意思选了图案科。对他来说,这是在那时的处境下,能自作主张的极限了。

那场大火是他人生经历的最早的灾难,给他的青春也罩上了些许阴影。然而,就结果来说,这悲剧让銈介不是成为画家而是走上了图案家、设计师的道路。可以说,这是銈介人生中重要的分界点。他生涯中有几度罹难,都从未退缩过。他夫人对他的评价是,“他呀,一直我行我素的,虽是个容易感到寂寞的人,但从年轻时候起就不怎么生病,遇到逆境时也波澜不惊的,坚持自己的看法,不违心——他有着这般的固执。”可见銈介虽一见弱柳扶风,实则坚如磐石,精神力量是很强韧的。

从图案家到染色作家

一九一三年,銈介入学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图案科。同期入学窑业科的有后来同样在民艺界声名大噪的滨田庄司,但由于学科不同,两人在就学期间并未打过交道。据式场隆三郎一九三七年编纂的《芹泽銈介》年谱记载,銈介当时“听了叔父的劝告,放弃成为画家的念头,决意成为图案家”,可见其当时是有志于专心学业的。转变的发生,是在他入学后一年。

銈介入学时,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坐落在藏前,于是最开始那年,銈介是从向岛的叔父家往藏前通学的。第二年,图案科移管至东京美术学校,銈介于是从上野通学了。除此之外,銈介也开始在叔父的皮革工厂做些搬运和临摹花样的帮手。晚年回忆起来,銈介对这段时光的形容是,“那时候的工厂不如今日机械化,要手工在型纸上刻画花样,这是非常工艺的过程,对我来说是非常有趣的经验。”弱冠之年现场体验手作,这于他而言,那种新鲜感非比寻常。

一九一六年七月,銈介从东京高等工艺学校毕业。父亲和叔父都不知道他对未来进路的想法,最终他没有继续留在叔父的工厂帮忙,而是回了静冈老家。回去之后他什么工作也没做,终日出门晃荡,在家附近写生。那时,有远房亲戚给銈介说媒,銈介和是年十八岁的芹泽たよ相亲了。

芹泽家在当时静冈市安西一丁目二十七番地,位于銈介生家——本通一丁目的西北方五百米处。那里多有茶商,也有做别的营生的商家店铺,鳞次栉比。芹泽家在那之前经营过油屋、木材屋、当铺等等,不过那时并没有在经营任何东西,即便如此也有过得去的财力。不仅有市内的地产,还别有田地与山林。

一九一七年,未满二十二岁的銈介入赘芹泽家,与たよ结为连理;大石銈介变成了芹泽銈介,此后他的所有作品,都冠了芹泽的名。婚后的銈介生活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终日沉迷写生,就好像那是他的生意似的,一大早骑着自行车出门,不到傍晚不回来。

芹泽夫妇(1917年)

那时銈介的写生作品,在一九四五年的战火中尽数化为灰烬,并无一星半点留存。据在一九三九年见过銈介大正时期写生作品的田中俊雄说,那些画大半是植物,差不多是用写实的笔法画的,一片树叶也从不同的角度去描画它。当时的写生本叠起来有一米以上的高度,至于册数,大约有数十册之多。

这以外,銈介还做些组装玩具出售,还和静冈中学的前辈太田三男成立“文金图案社”,给店铺设计装饰,做庆典的花车等等,总之虽然看起来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也不算虚度了光阴。

一九一八年九月,銈介入职静冈县静冈工业试验场,成为了一名技师。他负责的是漆器、木工以及染色的图案指导。这份工作需要造访当地职人的工作场地,因为从前有在皮革工厂的经验,这对他而言,毋宁说是一份乐事。手工艺人、手作场景及道具等等,此后成为銈介喜爱的主题,常常出现在他的作品中。以温暖的目光看待手工艺人,也全都是从这个时期萌芽的。【人走的每一步都算数啊】

一九一九年,銈介二十四岁了,开始了小绘马的收集(我二十四岁,开始了他作品的收集……),相当狂热,奔走各地。他所收集的小绘马,是地方无名绘师所做、画着简单图案的绘马,战前所集也有好几百枚。不擅长写文章的銈介,却为了小绘马写了三篇散文,可以说是个绘马研究家。这些绘马也在四五年的战火中毁于一旦,不过,小绘马简洁而自由阔达的笔触,到底是给了銈介创作上巨大的影响。

对“制作”的渴望

一九二一年一月至一九二二年十月,这段时间銈介在大阪府立商品商品陈列所担任技师。他的工作内容是研究图案的流行,指导从业者的启蒙。那个时候銈介的讲演录《图案界的新倾向》(一九二二)保存了下来,从中可知,从印象派到新艺术运动(Art Nouveau)、以至于表现派的绘画艺术潮流,他都进行了概述;在这之上,书中还说道,“不仅是在图案界这一块,在图案界的姐妹分支如绘画、雕塑,研究也应有所涉猎,且不断做新的尝试,这样才能达到自己希望的效果”。他便是这样指导从业者的。

这样的工作之外,他还应募明信片的悬赏、做儿童绘本、冲洗照片、画油画……做过各种各样的创作活动。最后,这份讲课的工作,两年不到他就辞了。自己说是“不想空谈图案,而想通过做具体的‘物’来发现自我”,也就是说,自己不是手作的那一方,他并不满足。

回到静冈后,他马上着手成立了手艺团体“此花会”(这个和战后的染色团体“此花会”是完全不不同的团体),团体包括芹泽夫妇,还有附近的若干年轻女性,规模并不大。在“此花会”,銈介负责设计,妻子たよ和其他会员负责制作。会中做的东西有毛线编的玩具、手提包、靠垫套、壁挂等等,还参加了主妇之友社主办的“全国家庭手工艺品展览会”,并蝉联一九二五年和一九二六年的最高赏。

与民艺思想相遇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大正天皇驾崩,当日至年末三十一日,就是昭和元年。次年春天,三十二岁的銈介和静冈的友人铃木笃一道,出发前往朝鲜旅行。芹泽和铃木是一有机会就到各种地方去旅行的伙伴,而铃木这时已经私淑柳宗悦,朝鲜旅行的目的也是去看柳宗悦赞不绝口的庆州佛国寺以及柳宗悦等人创设的首尔朝鲜民族美术馆。在去往朝鲜的渡船上,銈介阅读了柳宗悦连载在杂志《大调和》上的论文《工艺之道》,受到了很深的触动。

朝鲜旅行(1927)

柳宗悦比芹泽銈介年长六岁,是涉猎广泛的思想家和宗教哲学家,具有堪称天才的审美眼光。銈介读了《工艺之道》后惊讶的是,在杂志《白桦》中介绍了西洋美术众天才的柳宗悦,竟对出于无名职人之手的工艺,给予和前者同等的高誉。那时的銈介已经开始收集小绘马了,对地方职人创造的工艺之美已有十分的理解。柳宗悦中,此等职人创造出来的东西之中,时有能与天才之艺术匹敌的事物;而且,天才们在经历一番艰苦才能创造的美,在民众的工艺的世界中,平凡之人轻而易举就能创造。手作人并不是想着“我要做美的东西”而工作的,而是坦诚地顺应传统和自然条件进行量产,在这样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就能生产出美的东西。柳宗悦这种“他力”美学,对銈介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柳宗悦照片

一九二八年,为纪念昭和天皇即位,在东京的上野公园举办了“御大礼纪念国产振兴博览会”,其中有柳宗悦等人筹备的“民艺馆”。民艺馆从内到外的所有装饰以及出展物,都流露出柳宗悦理想中的健美民艺氛围。造访了民艺馆的芹泽銈介,为那种氛围所倾倒,尤其是对里面地板上铺着的冲绳红型包袱布,他大为感动。说起当时的心境,銈介的形容是,“那种花纹,那种颜色,那种材料,难道还有比这美与乐的染物更好的染物么——对我来说,那是如梦般的回忆”。

就这样,銈介接连与柳宗悦和红型相遇了。现在他走完他的一生已经很久,回头看看,可以说这段时间、这段邂逅是他生涯重要的转折点。从此,他把柳宗悦当老师,把红型当理想,走上了染色家的道路。柳宗悦评价芹泽銈介,说他有“立场不崩”的品质,是个“想法不动摇”的人;果然,他对柳宗悦和红型的信念,在余生始终如一贯彻,从未动摇。

杂志《工艺》的装帧

銈介作为染色家的出道之作,是蜡染的《绀地蔬菜文壁挂》。这件作品入选参加了一九二九年开办的第四回国画会展,获得了当年的国画奖学赏。这之后,銈介一心扑在型染上,在次年的国画会展上出展了十多件型染作品,获得了N氏赏,得到了会友们的推介。

开始染色生涯的銈介,有着开开心心做少量作品的个人作家倾向。柳宗悦认为芹泽这种倾向并不好,刚好当时有创刊杂志《工艺》的想法,就把装帧的任务派给了芹泽。《工艺》的创办是在一九三一年的一月,这时从芹泽真正开始染色还不到两年,对这样的他来说,每月要染够五六百本书的布,要限时,还得把控质量,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他终究做得不错,量产好作品的能力得到了出版界的瞩目。经历此役,他也得到了锻炼,之后五百册以上的书籍装帧也不在话下。这之后,他还制作了《蔬菜文壁挂》《伊曾保物语绘卷》《静冈四季二曲屏风》等优秀的作品,总的来说,在静冈时代,芹泽的作品是内省的、纤细的。

一九三四年三月,芹泽受民艺协会毁约水谷良一所赠,得了东京蒲田的土地和工房,带着家人和门下的弟子冈村吉右卫门,一同上京了。这样,他终于能够专心染色,同时也开始了和柳宗悦等一流的文化人的亲密交流。

柳宗悦的忠告

移住到东京一年半之后,銈介开始制作《绘本堂吉诃德》。这个工作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由寿岳文章从中斡旋,《堂吉诃德》各版本收藏家美国人卡尔·凯勒(Carl Tilden Keller, 1872-1955, Collector of rare books and materials relating to 'Don Quixote', including translations from around the world. Harvard College graduate (AB 1894); accountant and partner with Lybrand, Ross Bros. & Montgomery in Boston; vice chairman and trustee of the Harvard Yenching Institute. Friend of Sir Aurel Stein.)委托的(卡尔·凯勒得到的那本,现今藏在大英博物馆中)。从构思到制作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一九三七年三月,这部作品横空出世。芹泽把主角堂吉诃德替换成了镰仓时代的武士,用合羽刷制作。这是一部上乘的工艺品,受到了很高的评价。

《绘本堂吉诃德》封面
《绘本堂吉诃德》内页

然而,柳宗悦的看法却是,正因为这部作品很精彩优秀,它才更是芹泽应该超越的课题。在纪念《绘本堂吉诃德》出版的《工艺》第七十六号特集中,柳宗悦给出了尖锐的批评,“如果说芹泽的道路有危险的一面,那就是容易陷入形的桎梏。把所有的无用都去掉,很容易就到了没有动感的地步。完备是新的拘束。他把动的归纳为本能,静的归纳为睿智。”芹泽真挚地接受了这个忠告,次年做出了“東北窯めぐり”和“染织陶纸”等刻意留下型纸雕刻痕迹地作品,但还是觉得自己没有根本解决这个问题。

冲绳旅行的收获

一九三九年,芹泽迎来了巨大的转机。从四月到五月,芹泽在冲绳停留了五十九天,这是一趟收获满满的旅行。在这近两个月的时间内,芹泽和柳宗悦、河井宽次郎、滨田庄司、外村吉之介、柳悦孝、田中俊雄和冈村吉右卫门住在那霸,和冈村同受久茂地町的濑名波良持以及久米町的知念绩秀指导,不仅学习了传统的红型染色技法,还在本岛各地及久米岛旅行,创作了大量的素描。

久留米岛旅行(1939)

经过这次旅行,对自己长年憧憬着的红型,芹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从冲绳回京后,芹泽创作了一系列冲绳题材的作品,如《冲绳绘图》《冲绳大市》《冲绳风物》《冲绳三人女》。这是前所未有的芹泽集中产出高质作品的时期。旅行回来后的作品,都呈现出一种落落大方和跃然纸上的丰富。芹泽战后作品所流露出来的明快、自由、悠然的氛围,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染纸的工作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五日,芹泽在蒲田的住宅和工房遭到空袭,家财和历年来作品的型纸、收藏品多数在火中化为乌有。失去家园的芹泽一家先到附近的欣净寺壁难,之后辗转寄宿于不同的住所。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之后的十月,芹泽家移居到幸免于战火的日本民艺馆,在那里过了四五年的新年。

在这段日子,尽管生计窘迫,家里连吃饭都成问题,芹泽的心里却愈发燃起对“美的事物”的思念。住在日本民艺馆时他首先做的,是式场隆三郎和山本正三委托的染纸日历。染纸,是芹泽基于从冲绳得到的灵感而开发出的技法,基本步骤和染布无差,只不过载体换成了和纸。因为布料在战中战后都很难得,染纸对于芹泽来说,在经济意义上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染纸日历就是他代表性的染纸工作之一。当时,对于芹泽的染纸日历工作,他周围的朋友们都是祝福的。

一九四六年一月,芹泽受北陆银行中田清兵卫和中田勇吉的厚意,移住位于大森山王(现在的大田区山王)的中田家别墅。搬家之后虽然也是每日为三餐的食料奔走,但幸运的是出版界很快恢复了生机,在战前就有装帧和插画经验的芹泽,渐渐接到了杂志的插画和书的装帧的委托,这份工作对芹泽家的家计起到了很大的帮助。

在同一年,以芹泽为中心,染色家团体“萌友会”建立了。当时靠个人无法获得的染色的材料,萌友会起到一个共同调配的作用。然而,萌友会建立之初,布料还是非常难得,于是,染纸成了会里众人共通的工作。从差不多一九四七年、四八年的时候,日本开始向美国出口,萌友会加快了染纸的制作;同时,面向进驻军的海报、贺卡、团扇、火柴盒贴画等等,萌友会也在马不停蹄地制作。芹泽和弟子们,向复兴前进着。

再次有从事染布工作的想法

一九四七年正月,芹泽一家移住到赤坂青山南町(现在的南青山二丁目)的村田家府邸,在这里一直住到一九四一年十月举家搬回蒲田,这期间是近五年的光阴。这期间芹泽重振旗鼓,重新踏上染布的道路。这个时期的作品有《竹波文着物》,还有型染绘本《冲绳风物》。芹泽有很多的纹样集和手控帖被推测是这恶个时期的,他应该是为了将来能够尽情染色,而在不断积累纹样和想法。

一九五一年,芹泽买下了之前住过的东京蒲田的五百十七坪土地。同年十月,芹泽一家终于结束了六年的寄居生活,搬到东京都大田区女塚二丁目三十三番地(现在的大田区西蒲田四丁目)。芹泽这才有了可以确保自己工作的场所。

一九五五年七月,芹泽在自己家设立了芹泽染纸研究所,旨在进行日历、卡片、团扇、火柴盒贴画等等的量产。芹泽染纸研究所出品的东西,价格适宜,设计精美,因此人气很广。光日历这一项,差不多每年向国内外卖出一万份(十二万枚),取得了经营上的成功。

广受好评的芹泽日历(1969)。图片来自山田书店美术部。芹泽日历也是我个人纸收藏的偏好之一
芹泽染纸研究所至今在出产精美的日历,这是不久前新出的2023年版

一九五六年四月,日本认定“型绘染”为重要无形文化财(非物质文化遗产),认定芹泽为这项文化遗产的保持者。“型绘染”这个词是文化厅造的,在芹泽之后,这项文化遗产的保持者还有稻垣稔次郎和镰仓芳太郎。“重要文化财保持者”,也就是通称的“人间国宝”;媒体大肆报道芹泽这个“人间国宝染色家”,芹泽由此一跃而闻名全国。同年七月,芹泽在自己家建了一个两层楼的工房,一个真正的染色工房。

然而,闻名全国带来的,还有喧嚣与骚动。芹泽家多了很多来访者,他由此无法集中工作。一九五七年年初,他移居镰仓市津(津村)的农家,一周大概三四天住在那里,然后回蒲田住两三天。芹泽在这之前,连自己烧水都不会,弟子们都好奇他可以坚持多久,然而芹泽这种生活,一过就是十多年。

芹泽在镰仓写生(1959)

有了可以专心创作的环境,就好像是要赌气填上昭和二十年代的空白一样,芹泽埋头制作了无数作品,也开始了新的挑战。一九六零年,佐藤春夫在朝日新闻上连载《从极乐来》,芹泽担当这部连载作品的插画。这些插画全部用型染作成,给芹泽带来了很多读者。除此,在染色领域之外,芹泽也发挥了他的才能。比如大原美术馆工艺与东洋馆的改装设计。

極楽から来た
内页
大原美術館工藝・東洋館

柳宗悦去世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九日,柳宗悦在日本民艺馆倒下,失去了意识,最终在五月三日与世长辞。三十多年来的相知,芹泽一直把柳宗悦当成最敬重的师长,柳宗悦也一直深深信赖芹泽的才能、审美和他谦逊的性格。这两个人可以说是伯乐和千里马的关系,也可以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高山流水,得之我幸。对柳宗悦的去世,芹泽记在自己的年谱中四个字:悲痛深甚。

五月七日,柳宗悦在日本民艺馆的葬仪由芹泽主持。非常寡默的芹泽,这一年对弟子说了许多激昂的话。虽然芹泽本身就是一个对自己、对他人都要求严格的人,但是,把这一面明确的变现出来,应该是在柳宗悦去世之后,他意识到自己身上指引后进的责任了吧。反过来说,对芹泽而言,柳宗悦就是这么一个重要的存在。

“又一种创造”

一九六六年四月到五月,日本开放普通民众出国旅行刚过两年。经济上宽裕起来的芹泽,终于实现了去欧洲旅行的愿望。旅途中迎来了七十一岁生日的他,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强烈的好奇心和行动力,每日早出晚归,漫步于欧洲大地,贪婪地吸收异国的文化。从这时开始,芹泽开始认真对待收藏,开始搜罗古今东西的工艺品。他的收藏品,不管时代、国籍、价格、种类,只有触动到自己的东西,他才收入囊中。全体看来,芹泽的收藏品,体现出了芹泽强烈的个性。通过严格的选择,创造出了一个世界,在这个意义上,芹泽把自己的收藏称作“又一种创造”。

芹泽在意大利(1966)

随着收藏品不断增多,芹泽开始对公众展览这些东西。一九七一年五月,日本民艺馆举办了“芹泽銈介收集品展”,展出了六百多件芹泽收藏品。一九七一年十一月,在冈山天满屋举办了名为“芹泽銈介的五十年 作品和身边的各式物品”的展览,展出芹泽作品三百五十多件,收藏品七百多件。一九七八年二月的滨松市美术馆“芹泽銈介的身近——世界的染与织”展览,也展出了芹泽的收集品。在芹泽自己设计的大原美术馆工艺·东洋馆,从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一直展出到一九七九年二月的“芹泽銈介的收集 又一种创造”,更是展出了一千六百多件芹泽收藏品,可谓一次空前绝后的大展。

战后芹泽收集的物品,少说也有六千多件,现在大部分存在静冈市立芹泽銈介美术馆(四千五百多件),小部分存在东北福祉大学芹泽銈介美术工艺馆(一千多件)。

收集品对芹泽的创作也产生了影响。大概从一九六零年代开始,芹泽把收藏品融入到他的创作中。在一九六五年前后,芹泽创作的屏风、暖帘、带地、玻璃画、板绘和绘本等等,很多包含了他收藏品中的元素。

座辺の李朝二曲屏風(1969)

巴黎展览和芹泽美术馆

一九七六年,在巴黎大皇宫美术馆,举办了“Serizawa”展览。芹泽为这次展览倾注了很多心血。不但悉心遴选了参展的作品,还制作了参展作品的微模型,反复地琢磨展览的样式。不仅如此,他还在自家辟出一块和巴黎展区的一部分一样大的地方,在那里反复实验展品摆放的方式。这还不算,就连挂和服的衣架、撞木、挂暖帘的五金、还有屏风框,他都为巴黎展览重新设计制作了一遍。个中欣喜狂热,可见一斑。一九七六年十一月,芹泽的弟子们先到巴黎,预先布置展区。随后到达的芹泽,说着“设计是流动的”,改变了展区的布局,甚至连照明都事无巨细地顾及到。直到开展的三天前,都还在彻夜布置展区。这个展览最终的观赏人次是二万九千名;芹泽说,“对巴黎展的陈列,我没有丝毫的遗憾”——对他来说,这次展览完成度之高,令他非常满意。

「Serizawa」展(1976)

一九七七年二月,芹泽结束了在巴黎的展览。这时,他向故乡静冈提出要赠出自己的六百件作品和四千五百件收藏品。接受了捐赠的静冈市,经过了三年的企划,静冈开始了美术馆的建设。关于美术馆的建筑,芹泽说,“总之要避开民艺风的建筑”;后来通过认识的人,委托上了白井晟一。最终在一九八一年六月十五日,美术馆开馆。开馆的展示,由芹泽和弟子们构想了一年,芹泽亲自坐镇,最终展出了相当多的作品和收藏品。

对漂泊的渴望

年轻的时候,芹泽很喜欢吹奏尺八。二十四岁的时候,在街上遇到了普化虚无僧,谷狂竹。芹泽留谷狂竹在家里住了好多天,之后在首尔突然和谷狂竹重逢,对这种生活方式产生了憧憬,也许从那时开始就有成为虚无僧的想法。

晚年的芹泽,常常跟身边的人说起他“离家出走,在全日本境内漂泊”的梦。“我的梦呢,就是背上背包,里面放些生活必需品及做各种工作需要的工具,到各处去旅行。所以想早点舍弃这个家,离家出走,越早越好。”他在一九八二年创作的画作《八十七翁》就勾勒了这个梦想。不过,好笑的是,《八十七翁》这幅画,不仅描绘了自己,里面还包括家人、工房的人,甚至自己的爱猫。在这些人(和猫)的守护之下而行脚在山道的芹泽,看起来就像个在大家面前表演的cosplay爱好者。看来芹泽对漂泊的向往,只是叶公好龙式的向往。诗和远方比起远离家人的寂寞,根本不值一提。最终,芹泽哪儿都没去,像少年时一样,老老实实、欢欢喜喜地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自己爱的人周围。

八十七翁(1982)

夫人的离世,生命的结尾

一九八三年一月十八日,芹泽在自己家受了法国政府颁发的艺术及文学勋章;二月,完成了《芹泽銈介全集》(共三十一卷),由中央公论社刊行。

两个月后的四月十九日,妻子たよ离世,享年八十四岁。一九一七年两人共结连理,六十六载风雨同舟,妻子的逝去,对芹泽是个巨大的打击。那时的芹泽迅速地没了精神,对周围的人说,“我没有那个人在身边,是不行的啊。”

短短四个月后,八月十九日,芹泽在自己家倒下,被送到了虎之门医院。住院后芹泽的右手已经不能自如活动了,但他依然靠着左手继续作画。一九八四年一月十五日,芹泽短暂地回到了蒲田的家。二十二日,在报纸上读到了中村三郎的短歌“降る雪の音こそなけれ澄入りて かすかに光るいのちなりけり(雪落无声/澄澈晶莹/微微有光的生命)”,无论如何也想写一写,就这么躺着,用绑在棍子上的笔完成了他这幅作品。

这之后,芹泽再次入院。二月十二日,左手拿起笔,画了一幅两人相对登富士山的图,这就是他的绝笔了。四月五日,芹泽的心脏停止跳动,享年八十八岁。

芹泽部分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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