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非
王文非

一个写作者。关注女性权益、审查制度和各类社会议题。Creative writing in fiction track.

水土不服

With shame one must be gent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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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拖延了两年后,我终于预约了皮肤专科的J医生。

我的手在17年犯了湿疹,之后看了两三次医生,断断续续好了又犯,总是好不彻底。搬到加州后去体检,当时的女医生给我一张J医生的名片,让我去排查一下皮肤上的一块色素沉淀。结果因为手烂了,我才去约了J医生。

我的双手藏在袖子里,手心是被抓破和啃烂后深浅斑驳的红。痒比疼还要难忍,我宁愿忍受疼。

在有些寒冷的诊室里等待J医生出现时,我坐立不安,为自己作为成年人还是毫无自控能力、将手啃得惨不忍睹而感到羞愧。

J医生有一双非常温和清澈的眼睛。她不带评判地观察了我的两只手掌,问了问我的病史,给我开了一支用两周的激素药,以及另一只长期可以安全使用的药膏。她告诉我,长期使用的药膏用在伤口上会有烧灼感,不建议手上有创口时涂抹。她还叮嘱道,如果我发现湿疹还是没有好,可以再来找她,她可以开其他的药物。

她没有询问我为什么啃手,也没有显示出任何窥探、指责、鄙视的神态。我心里的焦虑轻轻消散了。

她笑起来的样子让我莫名觉得很像Yiyun 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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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店寄来的长期药膏有很粗一大管,短期药膏也可以到期在药店再取一次。手里有药,心中不慌。

刚开始药膏起效很快,我的手心在几天内恢复平整,深夜清晨不再因为瘙痒而暴躁。我也听从了医嘱时常涂抹护手霜。

然而很快,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湿疹再次袭来。涂过药的部分恢复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原本好的皮肤上又生出小水泡。涂药,涂护手霜,好转,再犯,无限循环。我不再遵守医嘱,用两周猛药就停掉,而是手一痒就抹上药膏。为了省强效药膏,有时候我也往手上抹长期药膏。的确是烧灼的疼。

药物的副作用慢慢出现了,手掌皮肤变得异常干燥,出现一条条深刻的纹路,怎么用护手霜依旧干如沙漠,指甲边缘的一圈皮肤萎缩。生活中总是有别的更重要紧迫的事情,而只要手可以不痒,我就没有动力去看医生。

这有点像破窗效应——一栋建筑的一扇窗被人打破了,又没有及时维修,他人可能就会产生暗示去打烂更多的窗户,这种“无人在意、管理”的状态进一步让建筑被破坏得更加严重。只不过,这栋建筑是我的身体。

我没有心力去维护它,反而将这双手作为分散焦虑与压力的出口,在每一次犯湿疹的时候把它啃破、抓烂。有一段时间,每个晚上睡前,我会坐在台灯旁边,给手上的小水泡与伤口抹上不同的药膏,再撕开四五条创口贴裹上去。伤口位置比较不巧的时候,皮肤很久都聚拢不上,裂开的两片皮肤像一张嘴巴。

就这样过了两年,强效药膏要用完了。不止我的手心无法见人,手背也开始出现掩盖不住的伤口。我在拍照时小心地遮挡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这个冬天开始不久,双腿突然犯了皮炎,即使我克制着挠,还是出现了两大片色素沉淀。

眼看着药管越来越难挤出药膏,我只能又一次预约了见J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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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上传来轻敲声,J医生走了进来。她戴着口罩和护目镜,自来卷的黑色头发蓬乱地从耳朵边冒出来。我只觉得她的头发毛茸茸很可爱。这次我才真正看清她露出来的上半截脸,友善明亮的眼睛,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微微泛红的皮肤。

她还是认真又简短地看了看我的手掌和双腿,说腿上的也是湿疹。

J医生问:“你来加州多久了?”

我说,三年多了。湿疹也三四年了,一直没有好,现在腿也烂了。

J医生说,当你换了一个地方生活,天气、灰尘、湿度、花粉,各方面的细节都改变了。三年过去了,你的免疫系统还是不喜欢、不适应这里,选择了错误地对环境产生反应,因此湿疹也变得越来越严重了。

“但是,”她眼睛亮亮地说,“我可以给你开一种药,每两周注射一次,用起来很安全。很多情况比你严重很多的皮炎患者也在使用,用几个月就可能再也不需要用了。你想要试试吗?”

我说当然愿意试了,但是我想知道大概要花多少钱呢?

她说她会先把文件发给保险公司,以往大部分患者的费用都被报销了,如果需要自费,大约是两周十几刀、二十多刀。万一保险公司没有通过方案,我可以再来找她,她会开其他的药方。

她双手在腰间比划:“这种药需要打在脂肪上。有人会打在臀部,如果上臂有足够的脂肪也可以,但是还要用手把肉捏起来,比较不方便,所以大家一般都是打在肚子上。”

我说:“我现在很庆幸自己肚子上有肥肉。”

她笑出声。

我想起来我之所以对J医生印象深刻,一方面是在她的目光里,我始终感到被全然地接纳,另一方面是,她总是耐心地提供解决方案,好像不管多么糟糕的我都能被她救起来。

等待文件审核的这一周多,J医生给了我十天量的口服药片。她说,总抹药膏还是对你不太好,你先吃这个药片过渡一下吧。

我的担心被她全都平复了。白色小药片虽然总是在嘴巴里留下异常苦涩的味道,但烂掉的手终于在三天后再次变得平整。我很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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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医生说我的身体决定不愿意接受现在的环境,仿佛道出了深藏在我心里的部分真相。我的确有很长时间不那么喜欢目前的城市。我依旧没有真正接受自己成为了一个母亲。当然更没有接受自己。

而且我想,就算现在回国,大概我的身心还会再经历一次排异,还是会水土不服。之后去了新的城市,就会好起来吗?

出国前,一位朋友跟我说,在那里待久了再回来,你就要过敏了,不是在美国过敏,就是回国时过敏。那时候我完全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情。曾经我以为我可以自在地漂流,挑选城市,没想过原来土地和身体也会互相排斥。

小孩刚能说话后不久,我开始教他背诗。两岁多时,他第一次用稚嫩的声音完整地念出《静夜思》,一种我不能理解的哀愁突然击中了我,让我在黑暗中流泪良久。夜晚我在他身边一首首背诗,那些词语、场景、典故是他耳朵里起伏的音节,尚未懂得的情感与含义,他听得慢慢睡过去,我却越来越清醒。

哀愁从何而来呢?我并没有想要回去的某一个时刻与地点。我主动抛弃了过去,正在远离母语。我恨不能与自己分离。也许不应该怪我的免疫系统,某种程度上,这一系列身体症状的恶化只是这几年我越来越感受不到希望的一个表象而已。

前一阵,父亲告诉我他们想把老房子卖了,住到郊区去。我很惊讶他居然会告诉我。大学时一个暑假,我快要回家时才知道父母换了房子,还是去了姑姑家取钥匙才能进家门。曾经我无限留恋老房子里那间属于我的卧室,只想在某天工作后的夜晚回到屋子里摸摸书柜里的书本,又在父母不欢迎的情况下当夜匆匆离家,从此再也没有主动回去过。只有我们离得这么远,我们之间的那根被血缘拴起来的线才会被牵得动一动,宣告自己的存在。

大概抛弃过去、只剩下前路的人,也会偶尔感到那种失去的重量吧。

昨天药房的工作人员打来电话,他们还需要与保险公司核查一份文件,就能给我寄药了。不管未来如何、困顿与飘零,药还是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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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写完文章后的一周,过渡期药片已经吃完,新的药还没有到,于是湿疹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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