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非
王文非

一个写作者。关注女性权益、审查制度和各类社会议题。Creative writing in fiction track.

「短篇小说」嫦娥奔月

1969年,人类第一次踏足月球。上面既没有嫦娥,也没有玉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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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黄昏已有了些许凉意,橘红的太阳将每一片云染得金黄。村野间的土路上跑来一个小男孩,皮肤黝黑,刚在村里的水塘边和其他小童玩耍回来。

“大父,大父,我想听你年轻时候的故事。他们都说你用一杆乌木弓杀死了十个太阳!”

羿微笑着看着膝下小孙子明亮的眼睛,脸上的皱纹都堆在了一起。在桂花浮动的香气里,他坐在草垛上,捋了捋灰白的胡子:“是的,那时候可真凶险啊…”

“给我讲讲吧!”男孩瞪大眼睛,兴奋地请求道。

“有天夜里我热醒了,嗓子又干又疼。我睁眼一看,不对啊,怎么屋子里每样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像白天一样?外面有很多人说话走路的声音,我赶紧推开门。”

“外面大亮,像有十个火把举在脸前,空气里都是烧焦的味道。我眯着眼睛看着脚,顺着声音走到大家聚集的地方。田地里的禾苗全都枯萎了!帝尧告诉我们,羲和生了十个太阳,每一个都争着占据天空,要征一名勇士去解决这个问题。”

羿陷入了回忆,忘记了自己还在讲故事。是谁在耳边清脆又坚定地低声说,我们一起去吧?

小男孩急切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然后呢?”

“当时安静得能听见远处树林噼里啪啦爆出火花的声音,我就站出来大声说:‘羿愿前往!’”

“帝尧把他心爱的乌木弓赐给我。那把弓乌黑中有血红的暗光,沉甸甸,还温热。我喝了一碗水,提着箭走向了河谷。”

“第一箭射过去,金色的闪电爆开在雪白的天空。一只三足鸦跌了下来。”

“第二箭,雷声滚滚。”

“第三箭,天地震动。”

“第四箭,我可以睁大眼睛看向天空,流星纷纷坠下。”

“两只三足乌带着火光冲向我,第五箭、第六箭连发,血红的霞光奔流。”

“第七箭,白云乍现。”

“第八箭、第九箭,天空恢复了澄明,只剩无尽的碧蓝。最后一个太阳流下了两行金色的眼泪,向我求饶。”

小男孩听得神往,半张着嘴巴。羿也激动不已,已经浑浊的双目有了一丝泪光。那传奇的过去,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起了。

小男孩想了一会儿,问道:“那大母一定夸了大父很久吧!”

羿愣了一下,说道:“那时我还没有和你的大母在一起。”

“啊,我忘了!”小男孩叫起来,“不是大母的那位大母去了月亮上。”

“是的,她叫嫦娥。”这个故事羿已经讲了无数遍,然而看着小孙子乌溜溜的眼眸,羿忽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刚才的兴奋激情一扫而空。“我提着弓往回走,所有人都在迎接我,帝尧感谢了我,西王母也请我去昆仑赴宴。”

“西王母请你吃了什么呀?”小孙子仰着头,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羿拍了拍他头顶柔软的头发,说道:“我们这就吃饭了。你大母应该在烤鱼呢。…是粉红的仙桃,吃了一口就再也不感到炎热口渴;吃了两口身体轻盈,像豹子一样敏捷;吃了整颗桃子,满口甜香,走路时两袖带风,忘记了世间所有的愁苦。”

“不过,最重要的是,她给了我一个木匣,里面有一颗灵药,吃下去就可以长生不老。我原本打算和嫦娥一起分享,然而那天夜里,她独吞了那颗药。”

“你怎么发现她偷吃了药呢?”

“我听见了窗户抖动的声音,茅屋顶的尘土滚滚落下。我睁开眼,看见她神色惊慌,脚尖已经离了地,她说:‘羿呀!不好了!’我冲过去,她的身体已经挤开了木窗,我只抓住了她一片裙角。”

“大父,”小孙子严肃地问,“你怎么不把她从天上射下来呢?如果有人这么对我,我肯定气得不得了。”

羿叹了口气:“我也气得狠啊!我回过身抄起墙上挂着的乌木弓,再跑到窗口看,她的白衣裙已经像天上的云彩那么远了。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年苦日子,我还是没舍得动手。”

一位白发妇人忽地推开了茅屋的门,打断了对话:“我们要吃饭了。”

小孙子雀跃起来,拉着羿布满褐斑的手向屋子里走:“我的大父最善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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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还是一如既往地漆黑,明月高悬,只有一两片云彩。四野寂静,妻子和小孙子都睡了,羿轻轻推开屋门,走了出来,坐到屋后蓬茂的草垛上。草垛旁是一棵很高的桂树,每到秋天都会开满云一样的金黄桂花。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难眠过了。嫦娥不在的前三年,他总是在夜里起身,走到屋后的草丛坐下,只是感受着夜晚的孤寂以及心里的愧疚与痛苦。

“我听见屋子抖动的声音,嫦娥说:‘羿呀!不好了!’我冲过去,她的肩膀这样斜着一顶,撞开窗户,一下子腾上半空。”那些年,他对着每一个好奇或同情的面容这样讲着:“我心想,糟糕了,她把药全吃下去了。”这么讲过几十次、几百次,连他自己都相信了,自己是那个被辜负、被抛弃的可怜人。

很多人家想把女儿许配给射日的大英雄,而他,又是那么深情善良的男人。第四年,他再娶了。他和如今的妻子生了三个儿子,只有一个得以成年,如今被派到临郡治理。太多年没人问起过去了,以至于小孙子突然问起那个久违的女人,他衰老的心重重地在胸膛里跳了几拍。

嫦娥……

羿从会跑的时候起就认识嫦娥了。幼时他们常常结伴去草丛里捉蛐蛐,扑蝴蝶,逐野兔,用树枝做的弹弓打鸟,在青草岸边叉鱼。他去哪儿,嫦娥就去哪儿。那个女孩生得矫健灵活,有双乌亮的大眼睛,跑得和他一样快,两个人经常玩得满脸泥土。傍晚的时候,嫦娥顶着一头乱发回家,总免不了被母亲呵斥。

到了十几岁的年纪,两个人自然而然地结为夫妇,一同生活、耕作、打猎。羿出门打猎,嫦娥时不时挽起长发、换上轻便的短衣和他一起进山。她的腰间常挂着一把弯刀,有时也背上木弓。有几次,羿还没有察觉,嫦娥已提起弓射出一箭,击中飞鸟或野兔。还有一次,他们碰见了棕熊。在羿与棕熊追逐缠斗之时,嫦娥拔刀扑上棕熊的背,一刀割开了熊的喉咙。在轰然倒下的熊身边,他们喘着粗气,看见彼此满是血污的脸,哈哈笑了起来。

走出山林前,羿拉着嫦娥的手,把她脸上颈上的血迹用溪水洗去。村落里的人都见过羿一箭射中误入马厩的狼,赞叹他箭术了得,但没人见过嫦娥打猎的模样。她不再是幼时莽撞的女童,不会再顶着一头乱发引人注目。

直到十个太阳升起的那个夜晚。

当帝尧问起哪位勇士敢去射杀九日之时,在一片寂静里,嫦娥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们一起去吧!”于是他心里有了底气,上前一步,大声道:“羿愿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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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下寸草不生,焦热的土地几乎无法落脚。出发的时候,羿和嫦娥穿上用牛皮做的靴子,防止脚被烫伤。人们都静静地躲在屋中,等待着羿的消息。

羿眯起眼睛,抬起弓瞄向一个模糊的光点。嫦娥把长发挽成了一个紧紧的发髻,也举着弓警惕地站在羿身后。第一箭射过去,金色的闪电爆开在雪白的天空。一只三足鸦惨叫着,跌了下来,掉在地面变成了一团火。

头顶传来九个太阳愤怒的嘶吼,两道火光冲向他们,羿拨动弓弦,又射出一箭,而嫦娥也踩着一棵枯树的树桩,飞身而起,对着另一道火光发出一箭。雷声如海浪拍动天幕,大地震颤,两只三足乌坠落在干裂的土地上,化为灰烬。

羿射出第四箭,三足乌的羽毛变作流星四溅。空气似乎变凉了一些,羿和嫦娥也可以睁开眼睛看向天空了。

又有两只三足乌带着火光俯冲向他们。两人并肩举弓,行云流水般同时射出第五、第六箭。天空仿佛被划了一道口子,血红的霞光奔流。

剩下的四个太阳在天上逃窜,羿举起弓,射出第七箭。刺眼的光芒又衰减了许多,天空里显现出云彩的轮廓。

“嫦娥,”羿叫出她的名字,“最后两箭。”

“嗯,我准备好了。”她的弓拉成了一个满月。

第八箭、第九箭,热风停止了流动,天空变成了无尽的碧蓝。最后一个太阳流下了两行金色的眼泪,悲鸣着。光芒里的三足乌收敛了翅膀,说道:“二位勇士请饶了我吧。”

回到村子的路上,羿和嫦娥得到了人们的夹道欢迎。确切地说,是羿。热情的人们把家里的水果、蔬菜、打到的野鸡野兔纷纷往羿的手里塞。完全没有人注意到嫦娥的背上也背着弓箭。即使有人看到,大概也会以为那是羿备用的武器。羿的手里很快拿不下礼物,有阿婆塞给嫦娥一个大竹篮,让她帮羿拿东西。

回到家,嫦娥把手里满满当当的食物礼物放在地上,肃着脸,什么话也没有说。羿搂着她安抚道:“别人不知道你的好,我还不知道么?我的也是你的,你看,咱们好久都不用打猎了。”

嫦娥把骨簪摘下,发带解开,一头浓密长发披垂下来。她的眼睛还像小时候一样明亮直率:“所有的赞美都是你的,所有的荣耀都是你的。我只是一个妻子,一个女人,分享你收到的馈赠。不,你的不是我的。”

羿也有些生气,为什么她不能知足?她像个男人一样爱打打杀杀,他小心翼翼地满足她的喜好需求,尽量保护她不要被村邻说闲话。是的,她帮了很多的忙,她如果是个男人,也许比他还要英勇。可她不是生成了女人吗?

他把乌木弓摘下来挂到墙上,捡起地上的鸡鸭野味,用力甩上门。在把一条条拔了毛、剥去皮的肉挂到房檐下的钩子上时,他愤愤地想,以后再出去打猎绝不要带上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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嫦娥和羿几天都没有说话。羿去领了封赏,赴了西王母的盛宴,脚步轻快地回家,对嫦娥视而不见。西王母给他的灵药也被他锁进了柜子里,不想马上分享给她。

回来后的第二天,嫦娥出门用刀割谷子,背了满满一筐回家,碰上一个大娘。大娘看到她手臂上一条条黑色的伤痕,说:“女娃这胳膊怎么这么多伤?”嫦娥摇摇头,没说话。她这才想起来,那天射杀三足乌的时候,其中一只的羽毛化作流火纷纷坠下,她和羿的手臂上都有羽毛状的烫伤。但当时他们全神贯注,并未察觉,回了家才注意到那些伤痕。

后来村里有了流言,有说羿在家打嫦娥的,有说嫦娥胳膊上的伤疤和羿的一样,说不定九个太阳有一半都是嫦娥射死的,真的有人能一口气把九个太阳都杀死吗?对于这些流言,羿和嫦娥都没有做任何回应,但羿心里开始产生了焦虑与愤怒,他觉得嫦娥肯定在背后说了什么。

真正的矛盾发生在羿从帝尧那里接了新的任务。十个太阳出来之时,还有一些妖兽伺机出来作恶。修蛇、大风、凿齿等等都需要人去射杀,在帝尧问起时,羿心里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还是硬着头皮接了任务。如果嫦娥也去的话,肯定没问题。他这样想。嫦娥会愿意去的吧。

那个夜晚,他和嫦娥爆发了他们之间最可怕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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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遮蔽了月亮,连星星也没有几颗,只有田里的蛐蛐叫得正欢。羿扛着一个沉甸甸的物体,轻轻推开门看了看四周,视线所及内所有茅屋都是一片漆黑。

他小心翼翼走到屋后的院子,杂草蓬蓬长到膝下。卸下肩头的重物,羿拿起墙边的锄头,在桂树旁边一锄一锄挖了起来,很快挖出了一个大坑。他托起那个重物,扔进坑里。月亮忽然破开云彩,几只虫子慌忙跳进了草丛里。坑里女人苍白的脸颊仿佛一小片莹莹生辉的花瓣,被血浸透的头发粘在额头和耳边。

羿没想到这时候出了月亮,愣了一下,索性坐在坑边又看了看女人。曾经他们一起跋涉过多少山水啊,然而此刻她只是一具冰冷沉默的尸体。一切到底怎么变成这样的?为什么她不能服个软?

傍晚原本气氛缓和了很多,嫦娥还重新做起了晚饭。她端上几个小菜和谷饭,跟他说着话:“吃吧。”他端起碗,吃着久违的谷饭和烤蔬菜、烤兔子,感到也许他们可以和好了。他吃了一阵,正打算跟嫦娥讲去绞杀妖兽的事情,嫦娥已经又开了口:“我听说你要去凶水杀修蛇。”

他一抬头,看向她,猜不透她的心思:“是。”

他想问,你要一起去吗?嫦娥已经说道:“我想一起去。”

羿笑了起来,嫦娥还是在意他的。没想到,嫦娥继续说:“但这次回来,我希望你可以向帝尧禀报,我也参与了射日和杀修蛇。”

羿感到心脏在砰砰跳动,口干舌燥。为什么她就不能放过他?她怎么还没有放弃?他放下碗,坐直身体:“不行!”

嫦娥看着他,双目灼灼有光:“为什么?你怕我抢了你的光芒和功劳?你怕自己不再是别人眼里独当一面的大英雄吗?”她的眼睛好像两丛火,闪着无畏的光。

“我怕你?”想起了最近村里的流言蜚语,一股愤恨与嫉妒涌上心头,羿想掐灭她眼里的火。他站起来在嫦娥肩头推了一把,她也毫不犹豫地一拳打上他的胸口。这下两个人彻底撕破了脸,打了起来。

盘子、碗纷纷滚落到地上,碎裂开来,谷饭和兔肉的香气泼洒在整个屋子里。羿气得胸口要炸开,用力揪住她的头向墙上撞去。嫦娥叫了一声,拼命推打他的脸,两个人又翻滚到地上。

羿没有想到嫦娥的力气这么大,连踢带打,简直像上次他们与熊缠斗。危急中,他抄起了地上的一片碎陶,砸入她的鬓角。血从她脸上流下来,滴在他脸上,她的眼睛瞪得滚圆。他紧握着陶片继续打下去,一次、两次…嫦娥安静了下去,倒在他怀里。等他清醒过来,只看到满地满手的血。

羿又看了一眼坑里嫦娥的面容,捧起土盖住了她的脸、她的脖子、肩膀、全身。他忍不住流了泪。但他很快擦干眼泪,进屋换了衣服,又把沾满血污的衣服和碗碟的碎片一起埋进坑里。

坐在坑边沉思片刻,羿又回到茅屋,捧着药匣出来,把灵药一同埋了进去。第二天,他会告诉所有人:嫦娥偷了长生药,飞天而去。没有人看到一切如何发生,没有人会怀疑英勇奋战的英雄,也没有人能去月上一探真伪。死的人永远沉默,活的人解释一切。

在众目睽睽下永葆青春即是罪证,他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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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屋子抖动的声音,嫦娥说:‘羿呀!不好了!’我冲过去,她的肩膀这样斜着一顶,撞开窗户,一下子腾上半空。”羿看着人们关注的目光,讲着那一夜的情形,忍不住捂住了脸,痛苦地皱着眉头。

“我想去拽住她,只拽下来一片衣角。我回过身去取弓箭,拉开了弓对着她飞走的方向,但哪里下得了手?我是那么爱她的呀!”滚滚热泪涌下他的面容,人们叹着气,拍拍他的肩膀。那些天,他又收到了无数的草药、野味、水果。

之后他一直睡不好,总是在梦里看见嫦娥沾满血污的脸。但最终,对可朽人生的恐惧压倒了对亡妻的愧疚。

三个月后,他在夜里偷偷扒开后院的土,想把药匣拿出来,趁黑暗吞下灵药。令他震惊的是,桂树的树根已经穿破了药匣,药也早融化在土中了。

他两手颤抖,木匣重新跌回土中。他也领到了他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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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耄耋之年的羿仰起头,枯瘦的手指扶着树干,眯眼看向如金色云朵的桂花。雪白的月光从树叶间流泻下来,照亮了他满是皱纹的面容。不远的未来,他会和她一起长眠地下,化为泥土。而那棵桂树会活下去,一直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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