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非
王文非

一个写作者。关注女性权益、审查制度和各类社会议题。Creative writing in fiction track.

小丑| 拉住他的每一根线都断了

令人恐惧的不是《小丑》为犯罪洗白,而是每个人心里都可能藏着小丑。

 

*有《小丑》和《致命玩笑》的剧透*

 

在1988年由阿兰·摩尔创作的漫画《致命玩笑》中,越狱的小丑一枪击中了戈登警探女儿的脊椎,拍摄了她的裸照,并打晕了戈登警探。戈登醒来后,小丑带着他在废弃的游乐园用各种方式折磨他,还向他展示了他女儿的裸照。小丑对着追来的蝙蝠侠说,他只想证明自己的观点,他与其他任何人没有什么不同;“只需要糟糕的一天,一个最清醒的人就可以变成一个彻底的疯子。”

漫画里的小丑经历了怎样的一天呢?他的妻子珍妮怀孕了,但他们还栖身于狭小的地下室内。小丑当时是位落魄的工程师,想成为喜剧演员却并不成功。为了挣钱让妻子和未来的孩子能住到更好的社区,他找到了两位想要潜入化学厂去实施抢劫的罪犯,只要帮助他们穿过厂区,他就可以拿到一大笔钱。然而犯罪计划还未实施,珍妮就因为一起漏电事故身亡。想要退出计划的小丑被罪犯要挟,在潜入化学厂时遭遇了保安和蝙蝠侠的追击,在情急下跳入废料池,被化学试剂侵蚀得面目全非。在一连串的刺激下,他陷入了彻底的疯狂。

2019年的这部《小丑》,将《致命玩笑》里“糟糕的一天”演变为了“糟糕的半生”,也在漫画里小丑个体的不幸上,增加了制度性悲剧的维度。在成为小丑之前,他的名字叫做亚瑟。亚瑟平时靠扮小丑为公司招徕生意,想成为喜剧演员却不太成功。与年迈的母亲住在破旧的公寓,独身,贫困,还有精神疾病(这也是我后面要批判的部分),一直在和医保分配的咨询师见面,靠保险报销买药吃。

亚瑟悲惨的童年和精神疾病是个体的悲剧,但这并不直接导向毁灭。在日常生活里,他持续面临着恶意和冷漠:街头少年抢走他的广告牌,殴打了他,还把牌子砸得稀烂;上级要他必须归还丢失的广告牌;公交车上向小孩子付出善意却被孩子母亲呵斥;三个年轻而富有的男生在地铁上霸凌他…在这些个体遭遇里,也投射着整个社会的问题:心理咨询项目撤走了资金,他不再能得到免费的药物和咨询机会,那意味着与他一样的人也将失去援助;每一个社会地位比他高的人,都可以轻易地践踏他,而与他一样穷苦的人,互相凌辱。

亚瑟最早带着自毁的欲望。他在本子里写,希望自己的死能比生更有意义/更值钱【I hope my death makes more cents(双关sense)than my life】。他幻想着把枪抵在自己的头上,排练着自己的死。然而当他被三个年轻男人殴打时,他在慌乱之中用枪杀了他们。在飞快逃离现场,躲进昏暗的洗手间后,回过神的亚瑟缓缓跳起了舞。这大概是他低声下气饱受凌辱的一生中第一次感到了报复的快感,而从那之后,他从自毁渐渐走向了毁灭他人。

《小丑》上映后,我看到了非常两极化的评论,我想这大概主要是由于故事后半段的情节。这是一部彻底从“犯罪视角”拍摄的故事,没有救赎,没有光明,只有逐渐叠加的绝望与疯狂。在亚瑟以为托马斯·韦恩是他的生父,却被他一拳打到脸上时,亚瑟大喊“爸爸,是我!(Dad, it’s me!)”继而,他看到母亲的医疗档案,上面记载了她的精神疾病和对他虐待的历史后,从此彻底失去了理智。工作、爱情、亲情、友情、健康…每一根可能拉住他的绳索都断裂了,只剩下一个对世界充满恨意的人。作为观影者,无法不对前半部的亚瑟充满同情,为之痛苦,又无法不为其最后的疯狂感到战栗、不安和恐惧。正因为罪恶的阴影里也曾有过人性的悲痛与挣扎,挑战了人们对自身与犯罪、理智与疯狂之间距离的认知,《小丑》注定是一部引起争议,也可能引起不适的电影。

在漫画里,蝙蝠侠的追击让小丑掉入废料池成为了小丑;在电影里,小丑引发的暴乱最终让蝙蝠侠的父母被杀害。蝙蝠侠和小丑是硬币的两面,命运彼此纠缠,互相影响。社会如同一个有机的整体,善与恶、贫与富从来不是泾渭分明的两片区域。在一个弱势群体被碾压的社会,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也不可能安然躲避来自弱者的反击。我们也许该想的是,如何不让暴力成为弱者唯一的赋权方式?

我很喜欢Joaquin Phoenix在影片中的表演,几次大笑从痛苦、脆弱,变成令人恐惧的狂笑,凸起的肋骨和肩胛骨都有戏剧性。但看到亚瑟对咨询师说自己同时吃着七种药的时候,我又不禁想到,现实中我们对犯罪、病态、恐怖的想象,总是与精神疾病和消瘦相联系,《小丑》中亚瑟的精神疾病,是不是又一次加深了精神病人与暴力犯罪的刻板印象呢?毕竟,现实中这些药物更可能令患者发胖。我们的社会可以接受一个体型庞大的小丑形象吗?

在《致命玩笑》里,蝙蝠侠告诉小丑,戈登警探并没有因为遭受这一连串重击而失去理性。“也许普通人并没那么容易崩溃,不像你那样经受不住命运的试炼。或许在困境面前,人们没必要像某些小丑一样躲在石头下面。或许从始至终你只是你自己。”他尝试劝说小丑改邪归正,不会再让他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挣扎。小丑说:“太晚了。太晚了。”

在漫画最后,小丑给蝙蝠侠讲了一则笑话:“从前,在精神病院,有两个疯子打算越狱。跳过两个屋顶之间的空隙时,一个人跳过去了,另一个人不敢跳。跳过去的疯子说,我打开手电筒,照一束光给你搭座桥,你不是就能过来了吗?另一个疯子说,那不行,你以为我疯了吗?你肯定会在我走的时候关上手电筒。”小丑和蝙蝠侠一起放声大笑了起来。在暴雨中,闪电亮起的瞬间,分开小丑和蝙蝠侠脚下的那条线消失了。

《小丑》在亚瑟身上展示了那条线如何被擦除;而我们与小丑之间的距离,也许在某些时刻也只隔那一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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