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非
王文非

一个写作者。关注女性权益、审查制度和各类社会议题。Creative writing in fiction track.

南加宅居日记 0320 生活的幻象逐渐退去


 2020.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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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2月1日,我还在匹兹堡读书。市政府发布通知,因为检查发现近期自来水中的氯含量不足,可能出现贾第鞭毛虫污染,建议大家烧水后再饮用。22所学校和2所幼儿园因此关闭一天。我们的房东是位和蔼的中国阿姨,消息灵通、行动敏捷,一得到消息给每位房客都送了三桶纯净水。然而看到通知的那个晚上,躺在被窝里,我的肠胃咕咕怪叫,还是让我疑心自己是不是无意中饮用过被污染的水,喝坏了肚子。后来回想了下我在印度恒河边上住了几天都没拉肚子,怎么可能被区区贾第鞭毛虫放倒,遂睡去。

这则通知造成的直接结果是第二天学校门口的7-11排起了买瓶装水的长队。我去买午餐,眼看店里前排的人拿矿泉水,后排的人买不到,用奶茶和饮料代替。这是种奢侈的替代,几乎像关于美国的一个隐喻——白水喝不到了,那就喝加了糖精的水吧。

排队等待的时刻,让我看到繁荣现代都市生活表象之下的脆弱与虚伪。我想到那些生活中常年喝不到干净水源的人,没有任何替代水源的人。在提交给世界文学课一篇诗歌的分析中,我写:“作者通过描述饥饿这一人类共通的感受...”印度裔女教授温和而严肃地告诉我,在美国这样一个人们常吃零食、嚼口香糖的国度,饥饿也许并不是共通的。很难形容在听到那句话时我的震撼与羞愧。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生活的差距如此之大,存在着我难以想象的特权、难以想象的贫瘠与痛苦。

如果连穷尽想象都不能帮助我们跨过彼此经验的鸿沟,那什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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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美国的疫情逐渐严重。在橙郡禁止人群聚集前的两三周,超市已经出现了排队购买食物、饮用水、厕纸的情况。我们没有去,因为预感到情况要不妙的我,在二月中上旬已经分几次让丈夫买了生活用品、一些食物和孩子用的物品。

丈夫虽然照办,但对我把家里各个柜子塞得满满当当的行为稍有困惑,他不理解为什么要囤物,不管怎么样加州也不该出现物资短期的情况,更不可能断水。3月13日早上,我约了要买卷发棒的姑娘去Target交易,超市里饮用水和厕纸的货架让我想到大洪水刚退去后的土地,一言以蔽之:啥都没有。拍照给丈夫看,我说“told you。”几天后,我们又采购了一些新鲜蔬菜和鸡蛋,担心要买的时候买不到。只过了一周,丈夫就发现孩子的湿巾不够用,必须要掐时间碰运气和手速才能买到。他庆幸,“尿布应该不用担心买不到,毕竟大家还没富到用尿布擦屁股的地步”。

虽然政令要求限制出行,但依旧允许在社交隔离下的户外活动。街上人烟稀少,出门的人不是在遛狗,就是在遛娃。孩子已经认识从家去超市的路,一出门就拉着我向超市的方向走,要去玩具区看小汽车。我告诉他现在有一种很厉害的病毒在蔓延,常去超市增加了接触病毒的机会,也许会让全家人都得病死去,当然,更不要舔冷冻食品的货柜玻璃、也不要把头伸进购物提篮舔篮子,又或者在人造草坪上滚来滚去。半人半兽的两岁小孩拒绝听从我的劝导,啊呜嚎叫着从我两臂间用力坐到草坪上,以花式姿势滚了十分钟。

小孩拽着我从草坪走向超市时,一位消瘦老者与我们擦肩而过。他弯着背,脸通红,大概在用力扼制咳嗽的冲动,手里攥着一张纸巾捂住口鼻。我瞬间屏住呼吸,不动声色地将小孩往远处推了推,却又因为目睹他难受的样子而感到刺痛。如果我带了口罩或消毒纸巾可以分给他就好了,然而那天出门匆忙,我的背包里除了钥匙和几张纸巾什么都没有。

大流行病又一次撕破了城市生活的繁荣幻象,只是这一次,这种撕裂也许是全球性的、全阶级的。在工厂工作的长辈担心车间里工人的安全,做外贸的朋友担心市场的坍塌,开公司的朋友忧虑破产,拿着工作签证的朋友担心裁员或必须重新找工作,留学生担心毕业找工作受影响,我们这些有孩子的担心停学,有疫情期间被父亲、丈夫殴打的女性,有因为贫穷不得不放弃在重症监护室治疗亲人的家属,还要因为几个月没有工作而不得不遗弃孩子的年轻夫妇——后者引起了大量网络热议,其中最大呼声还是“这么穷、没做好准备为什么要生孩子?网上可以筹款,为什么要送到福利院?”

那些评论让我回想起大学生用奶茶和饮料替代暂时买不到的矿泉水的那个下午。贫富差距日益增大,有一些贫瘠是习惯了手机上网的城市居民无法想象的:一对在小县城生活的年轻夫妇,每月可能只能赚取很低的生活费,他们也许从没上过微博,不懂水滴筹或者其他的网络求助方式;婴儿的母亲需要工作早早断了母乳,只能买奶粉——而疫情期间,他们无法工作,很快用光了微薄的存款,一些地方也许压根买不到奶粉等婴儿用品,因为交通阻隔他们可能无法求助其他亲属,他们所能想到的唯一方案,就是将孩子送到福利院。这些纵然都是我的想象,可能与事实相距甚远,但想象力所不至的境遇,让我们失去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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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孩子幼儿园关闭的当天,我发送了一条朋友圈,呼吁有幼崽的朋友们多打视频,让孩子们可以常看到自己的同类。今天上午,我给两位朋友拨打视频。孩子看到一起玩过的小伙伴,顿时爆发出狂野的笑声,开心得不知所措,又甩头又喷口水。小朋友们还不能用语言顺畅地沟通,但听到彼此的声音、看到对方的脸,很快让他们困在屋中的躁动平息了下来,安静地隔着视频各自玩耍。

我在小孩的大笑与制造出的噪音中与朋友聊天。朋友说看到报道,预估如果不加控制,美国将有220万人因感染新冠死去,而英国将有50万人;隔离和禁足等措施可以将死亡人数减半。她问,真的会那么糟糕吗?我叹气,说我最担心的已经不是病毒本身,而是由经济停摆可能引发的一连串经济崩溃、大规模失业、社会动荡。朋友听完忧心忡忡,不禁重复了问题:真的会那么糟糕吗?我没有再往下说,只是安慰朋友,我们生活的这片区域还算是比较安全。

除了走一步看一步,也没什么其他办法。但奇怪的是,我作为一个经常焦虑悲观的人,反而不为此担忧了。真发生那样的结果,难道还有什么人可以独善其身吗(除了一小部分极有特权的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仅此而已。我们这代人的成长经历了物质生活的迅速丰富,很容易视“生活会越来越好”为寻常。然而那不过是众多幻觉中的一种。在人类历史上,繁荣与和平总是短暂的。

真的会那么糟糕吗?过去的两个多月,我已经看到了很多糟糕的事情。我的生活也许也会有那般坍塌的一天。群里的志愿者小伙伴们还在努力地收集全球各国疫情信息,整理资源,绘制宣传图片,制作援助手册,用有限的时间和精力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看到他们在生活的夹缝里用自己的力量去推动改变,我总是会被鼓舞。精卫填海、西西弗斯推巨石之所以动人,大概就在于无望中的一往无前吧。也是在那一次次自宏观俯瞰微不足道的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中,我看到希望从未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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