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ndy HsinYun
Wendy HsinYun

NGO 退役小螞蟻,探索 web2 與 web3 的螞蟻洞。

在自己的國家離鄉背井-BPO雇員採訪筆記

(現在的匯率:53披索=1美元)

這一天的我是跟屁蟲,隨著BIEN(BPO Industry Employees Network,產業流程雇員網絡)的成員去訪問一間位於馬卡蒂的BPO公司的女性職員。桌上有幾大張卡紙,上面貼了黃色紙條,區分出 「薪資與福利」、「工作處境」、「女性議題」、「工作與生活平衡」及「工作保障」五大議題。參與者將工作遇到的問題寫在便條紙上,並貼在相對應的區塊。此外,BIEN的研究員也請參與者將自己一天24小時的時間安排畫在一個空白的圓形時鐘上頭。

我們今天只有一位參與者叫做安娜,今年26歲。她散發出來的老練氣質,以及那個煙嗓,讓人難以察覺原來她才那麼年輕。

(在場的組織者後來私下聊,她們說安娜講起話來是典型的「客服人員腔調的英文」。我猜那就是跟美國人打交道久了,語助詞聽起來很美式的意思,加上她的語速比常人還要快速,那可能也是在工作上的訓練所致。)

安娜說她以前專攻菲律賓文。在場的組織者聽到時很訝異,「結果妳現在的工作竟然是在講英文啊!」她回答,「對阿,講菲律賓文比講英文困難多了!」 她沒有完成大學學業。如果可以,她仍想把它念完,這樣對未來可能會更有保障。

離開學校後,她先在私人企業做了契約工作,後來到電力公司負責水力發電的計畫。那是份外包的承攬工作,她只做了一年半。她進來A公司當客服人員只有一年又四個月,算是這個產業的新人。

安娜有一個女兒,她已經跟丈夫分開了,在菲律賓離婚很困難,嚴格來說她已是單親媽媽,只差還沒去社會福利局申請單親家長身分卡。

根據統計,BPO產業有超過50%以上的從業者都是女性。而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產業似乎很容易找到單親父母。在安娜之前,她們已經訪問了四個女性,每個人也都是單親媽媽。

剛進位在馬卡蒂的A公司時,安娜把兩歲的孩子帶在身旁,她作為客服人員的工作內容是電器產品的技術支援,顧客來自北美各州。

這是安娜作為一位母親的一日行程:

工作時間是半夜12點半到早上9點半,她會在孩子睡著時出門工作,然後在早上10點左右回家。回家之後照顧孩子、睡覺,直到傍晚5點,孩子會當鬧鐘把她搖起來,她繼續陪女兒直到晚上,約莫11點再出門工作。

就這樣過了一陣子,她把自己的孩子送回老家給姐姐照顧,然後成了名符其實的工作狂。

在菲律賓,一般人難免會對在BPO產業有「收入不錯」的印象,而安娜所在的A公司是菲律賓BPO產業第二大的公司,實際情況又是怎樣呢?

去年她剛進公司時,老闆並沒有對加班時數設上限,於是她為了賺錢,平均加班時數是兩周140至160小時,最高曾經達182小時。那時菲律賓還沒實施新稅制,她一個月的薪水是19k至20k披索,扣掉4k的稅之後,一個月淨賺約15k至16k。

以安娜的加班時數來看,這個薪水真是低得可以。當時公司的福利還包括一個月4500披索的雜費補助,並且提供各式各樣的加薪機會,只要顧客滿意度、平均通話時間或銷售額達到一定的成績,往往可以再多賺個幾百一千披索,所以聽起來還過得去。(雖然她的職位是技術支援,可是BPO公司為了將利益最大化,通常客服人員都是一人多用,除了接電話之外也兼做其他工作,例如推銷)

現在,儘管A公司的規模仍在不斷擴張,員工的福利卻縮水了。公司改變了KPI制度,她現在一個月頂多只能拿到1k的補助,而且各種拿到加薪的標準也提高了。「就算你表現得很好,妳也要通過其他分數,才能拿到那份BONUS。」

此外,她的老闆也不再允許她想加班就加班,雖然說在新稅制實施之後,她不用再付一大筆的稅給政府,但是少了那些福利跟加班機會,她一個月也頂多淨賺9k到11k。

這種薪水,到底在天龍國之中的天龍市馬卡蒂,要怎麼活下去啊?

也許是為了省下房租跟水電費,自從安娜將孩子送給親戚照顧之後,她就成了公司裡的住客。

大部分BPO公司都會提供員工睡覺的休息室(sleeping quarters),畢竟BPO產業雇員大多日夜顛倒,休息室裏頭會有簡單的床鋪,讓雇員在上下班時可以小歇片刻。而這就成為安娜棲身的空間。

我遇過住在公司裏頭的BPO雇員並不只安娜一個。有人會告訴我,因為他們家離公司太遠了,通車一次要耗上至少兩個小時,更別說遇到塞車。所以如果公司允許,他就會直接住在公司的休息室裏頭。但是也有的公司會嚴格管理,限制一人一次只能睡3個小時,否則警衛就會進來趕人,聽起來真是不友善。

我想,除了省去通車這個因素之外,這還可以省掉一筆在馬尼拉租房的水電費,其實還挺方便的,附近就有24小時的速食店跟便利商店,只要不介意個人隱私就好。

這是安娜一個人生活的一日時程:

半夜12點上工,2點到3點間有50分鐘的「午餐時間」,3點多、4點多及6點多又各有40分鐘的休息時間(如果中間處理到很棘手的電話,他的用餐跟休息時間可能就會調整,每次休息前一定要跟自己的組長報告),早上9點下班,10點到12點休息,他通常會用來看影集,接著從中午12點到晚上10點是睡覺時間,起床後,整頓一下又是下一個上班日。

雖然工作報酬跟付出不成正比,但是讓安娜能夠持續待在這間公司的,是她還滿照顧人的組長。

A公司從2018年年初開始實施了惡名昭彰的「8點制度」(8 point policy),這個制度被該公司的工會詬病許久,它實施的初衷是為了改善公司內部的出勤問題,只要缺席、遲到或違反公司其他規定,管理人員就有權利為該名雇員記點,達到8點,該雇員就會面臨被解雇的命運。

該公司的工會在2017年五月份成立,而2018年初該制度實施7個月以來,已經有兩百多名雇員面臨被裁員的命運,工會認為這無疑是公司為了藉機去除公司內部的活躍工會成員,加上裁員過程並沒有經過法定程序,合法性大有問題。

而安娜的那一組,儘管有人已經達到12點以上,卻因為組長很照顧他們,所以至今沒有人被這個新的制度所逼退。

「我現在的問題,其實就是所有人會遇到的問題:工作給人感覺缺乏任期保障(tenure ship)。我認識的人,有人在這間公司工作了五年、十年之之久,但只要公司改變制度,隨時都有可能失去工作。」

他表示,因為她的組長是個很好的領導人,所以讓他在工作表現上有很多進步。如果換了組長,很有可能就沒辦法持續這份工作了。

在「女性議題」(Women’s issue)的大分類底下,她用麥克筆將這幾個關鍵字寫在三張便條紙上:Stress / Voice / Freedom.

許多接受訪問的女性雇員表示過,雖然她們常常要加班,但是回家之後要比男性花更多時間照顧小孩,因為在傳統的菲律賓社會中,這些事情還是由女性擔當。而如果小孩生病或有臨時狀況,容易有缺席紀錄的也都是女性,這也是為什麼BPO產業的女性若是有家庭,似乎便不容易攀到更高的職位。

如今,安娜的小孩四歲,已經比當初帶在身旁時還要懂事多了,「以前我只要把她放在家裡就好,現在每次打電話,她都會問我,媽媽明天會回家嗎?」

談到自己的小孩時,安娜的口吻有一種讓我感到相當熟悉的堅定感。

我跟菲律賓的機緣是從台灣的菲律賓移工們開始的。每當我問他們為什麼要出國,到台灣工作,十之八九的人都會告訴我,因為他們希望可以給自己的小孩更好的未來。於是儘管要在小孩最重要的成長階段跟他們分離,他們也認為這是一個必要的犧牲。

菲律賓這個國家的經濟,可以說是被移工的外匯給撐起來的,而現在,BPO產業已經跟移工的外匯達到一樣的產值貢獻-一年25億披索,成為一股不得小覷的經濟命脈。

此時的安娜,跟那些離鄉背井的移工,彼此間的命運沒有太多差別。她從馬卡蒂通車回到女兒所在的家鄉,一趟便要花上六到八小時,這她沒有可能天天都見到女兒。她一拿到薪水,第一件事就是匯給照顧自己女兒的姊姊,那筆錢不只是給她女兒用,也用來支持她姐姐與姐姐的同居人,儼然成了家中的經濟支持者。

「跟所有人一樣,我會來這裡工作的最主要動機,就是為了我女兒,以及我自己。作為一個單親媽媽,我能待在家的時間很短暫。我只能跟我的女兒解釋,我之所以會離開她,是為了讓她的未來更有保障,我跟所有母親一樣,希望可以當那個教導小孩讀書、講話的人,但是我大部分時間都繞著工作打轉,也因為我是單親媽媽,所以必須做出這樣的犧牲。有時候我會覺得很消沉,我的老闆會過來問我怎麼了,我只是回答,沒有,我只是很想念我的女兒。」

正在低頭做筆記的我抬起頭來,眼見安娜眼睛微紅,用手背抹了一下臉頰,想必此刻的情緒應該像汪洋一樣洶湧不止吧。

為期兩個多鐘頭的訪談結束時,周遭已經被來用餐的上班族及穿著制服的學生給占滿了。安娜打起精神告訴我們,她以前在年輕時,其實是一個很叛逆的女孩。而小孩便是上帝給她的一個禮物,因為要成為一個好的父母,她已經是一個不一樣的人了。

「如果上帝接下來要給我一個男人,那我也會接受他的。」 她嘻嘻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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