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長裡短-2

上回說到出身望族的姻親長輩，那就不得不說一下和我真的有血緣關係的那一大家子。

這一大家子是我奶奶的娘家人，和我有著不同的姓氏。
在現今這個親緣稀薄的時代，我的同儕對於這類遠到不行的遠親其實大多已經沒什麼概念了，但因為奶奶看中兄弟姐妹間的情份，也因為我的父親和這些表兄弟姊妹彼此之間有著產業相互幫襯的關係，所以在我的童年裡，這一大家子遠親也佔據了為數不少的回憶。

嗯，不太怎麼值得回憶的回憶。

這一大家子的大家長(以下我們就稱呼他為大老太爺吧)曾經當過我們家鄉某個龐大體系的首長，在地方上亦算是頗有名望。而這位大家長的弟弟(我們就稱呼他為二老太爺吧)雖然不若哥哥能夠官拜首長，可也在那個體系裡身居要職，手裡幾個傳統產業亦是風生水起。我的父親自少年時期便在跟著二老太爺身邊當學徒，直到出師之後，依然繼續被二老太爺呼來喝去。

對，我們家在這一大家子裡的的角色其實有點微妙，說是親人也是親人，可我童年大多數時候，都覺得自己的父母親甚至爺爺奶奶，都像他們家裡養的、世代罔替的長工。

大老太爺一脈所出的孩子們年輕的時候亦頗有些膽識，拿著從父母手裡摳出來的資源，做起生意亦是風風火火。後來其中幾房或許是氣運已盡，投入的資源紛紛沒了聲響，甚至本身便成了一個無底洞，吞噬起了身邊的人。

可縱然是這樣，他們依然堅持著排場，堅持著生意場上的觥籌，只是宴會地點換成了我們和二老太爺共同居住的那個大院子(還美其名曰私人招待所)。

每到這種時候，就會看見媽媽在廚房裡忙到幾近發瘋，我們這些孩子最好保持機靈，該端茶遞水採買跑腿最好別裝聾，眼色稍微不對就得吃上好一頓排頭。

可那一大家子所出的同輩孩子們呢?

我們一家住在那幢大院子的二樓。小學的時候，大人觥他們的籌，我們幾個兄弟姐妹也趁機享用一頓美饌後，稟明了媽媽，便想溜上樓玩電動。
而那幾個遠房表弟妹(aka大老太爺的孫子女們)和姪子姪女們(aka大老太爺的曾孫子女們)居然也尾隨在我們身後，一個接著一個的一起上了樓。
那時候年紀小，想著來者是客，便也邀請他們一起來家裡坐。
想不到他們卻不肯乖乖坐好(看著我和弟弟妹妹們打電動)，反倒是翻起了家裡的零食櫃:「我想吃這個。」
「可是那是我媽媽買來要拜拜的，你們吃了的話我們會被罵。」
「對啊，反正你媽媽是罵你，不是罵我。」
那年身為孩子們裡最長的我似乎也還沒超過十歲。拗不過這些奶聲奶氣的眾口，我只好拎著零食和一串表弟妹，又下樓問媽媽到底可不可以開來請客人(從小就知道要請示上級?)。
印象裡，後來媽媽還是把零食開給了那些孩子們吃，然後在客人回家之後，帶著我們幾個兄弟姐妹，又去買了一些零食來補齊祭品的虧空。

幾年後的另一次宴會裡，已經上了國中的我手裡端著紅燒魚，白瓷盤裡的大魚肥碩鮮美，澆淋了幾乎溢出盤面的調料醬汁，還撒滿了大把大把的青翠蔥絲----所以我的注意力得完全在魚上和腳下高高低低的門檻樓梯，更不可能騰出手來開門了。
「能不能幫開一下門啊。」於是我喚住了正站在門邊玩耍的遠房表弟。
「啊你沒手喔。」遠房表弟只是對我翻了翻眼皮。

而他們家的族長大人大老太爺也是一樣的。

每年總有某段時間，統一超商的冰品常有買一送一的活動。這種時候媽媽就會大量囤積一些比較高價的進口雪糕來給我們這個五口小家打打牙祭。
在我大學快畢業的那年春天，他們一大家子又聚集在了我們家的院子裡。距離晚宴開始還有三四個小時。一群長輩們便坐在院裡那棵三樓高的玉蘭花下邊乘涼邊磕牙。
媽媽看著兩個小姪女百無聊賴的縮在一邊，想著拿兩支雪糕出來哄哄他們。
兩個小傢伙哄好了，一嘴一個妗婆，叫得可高興了。而這騷動也引起了大老太爺的注意:「吃什麼這麼好吃呀，也分阿祖吃一下?」

這下壞了。

那一年，家裡雪糕的庫存在那一天，悉數進了那一大家子的胃裡。

小時候想想老覺得不公平，憑什麼我們到他們家裡就要謹守客人的禮貌而不得造次，但當他們來到我們家裡造次的時候，我們又得謹守主人家的氣度呢?
這個問題我其實一直到過了這麼多年之後的現在，我仍然沒有答案。

可是後來。

如此龐大的家族已隨著長輩們的老去凋零而逐漸星散，曾經觥籌交錯的聚會盛景也早已不復見。
而我也靠著自己的實力離開了那個鄉村裡的家，來到了人人口中的首善之都。

今年年初，辦公室裡追著要一份高層極度重視的緊急資料。其他部門都下班之後，僅有我們單位依然還在挑燈夜戰。

邊打著哈欠邊翻閱歷史文件的我，卻赫見一個熟悉的名字閃過眼前。

是大老太爺。

原來我早就成為了供應著大老太爺一脈的那個龐大體系的主管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