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免疫，言论，预警

这次武汉疫情的一个焦点问题是，是否因为预警不及时，耽误了关键的控制时间，导致疫情失控。其中一个引起了大家广泛讨论的具体事件，是对八位较早发现问题的医生的私人言论当作谣言处理。面对目前这么严重的后果，大多数人现在意识到了，“要是当初听了他们的就好了”，可惜世上却没有后悔药。八位被训诫的医生之一的李文亮医生也因为在没有有效防护的情况下治疗一位感染的病人被传染，昨天因公殉职了，举国悲痛。

虽然我认为这八位医生的言论不仅绝对不应该被当作谣言进行惩罚，而且绝对应该是受到保护的正常言论，但如果当初公安没有约谈他们和高调宣传这件事，疫情是不是就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却并不是一定的。突发性传染病预警是个更为复杂和系统性的工作，八位医生私下的言论不可能起到向全社会预警的作用，有效预警和防范仍然还是需要政府和疾控部门及时、有效的行动。

但惩罚八位医生的私下言论，的确导致全社会失去了一个在政府和疾控没有及时采取行动的时候，有可能获得早期预警的机会，因此暴露出的是公民言论作为一种社会预警机制，就像人体的免疫系统一样，对于维护肌体健康有多重要。要理解这一点，还需要从生物进化和社会进化说起。

一、

在漫长的生物进化过程中，生物进化的基本策略是细胞的功能分化，即从最开始非常简单的细胞分化出越来越复杂、多样的特异性细胞，构成不同的器官，实现不同的生理机能。例如人体就是由两百多种不同的细胞构成的器官和功能系统，比如皮肤、肌肉、骨骼、心脏，神经、消化、免疫系统等等。

但这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从由简单的细胞构成的原始生物，只具备最基本的活动和新陈代谢功能，进化到像人类这样的高等动物，具有非常复杂的器官和循环、消化、免疫系统，乃至认知和行动能力，经过了几亿年，并且是个淘汰率极高的过程。从生命出现到现在，在地球上存在过的99%以上的物种都灭绝了，地球上现有的生物只占存在过的物种的1%不到。

人体和人体的免疫功能就是这样一个漫长的生物进化过程的结果，是一个高度复杂的系统。人的皮肤是人体免疫功能的第一道防线，人周身的皮肤布满了毛细血管和神经末梢，可以迅速的感觉到周围环境的变化和威胁。皮肤如果出现伤口，各种免疫细胞就会通过毛细血管迅速聚集到伤口处，神经末梢会把消息迅速传给大脑。如果细菌或者病毒通过伤口进入体内，则会激发人体整个免疫系统的反应。

人体免疫系统是一个典型的分布式的自发反应系统，每一根毛细血管、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可以触发全身免疫系统的反应，并不需要经过大脑的意识控制，并且也是大脑意识控制不了的。这种反应模式对于防御外敌入侵是最有效的，也是必须的，因为人的意识和认知系统是无法对来自环境的各种各样的威胁，从蚊叮虫咬到各种细菌和病毒，迅速做出准确判断和反应的。为了有效维护肌体的健康和安全，人体的每个细胞都必须各自为战。

这样导致的一个负面结果，就是人体免疫系统有时候也会过度反应，甚至是对完全无害的刺激物产生过度反应，过敏就是这么回事。比如有的人对花生过敏，一点点的花生成份都可能激发非常严重的过敏反应，弄不好还会死人。花生对大多数不过敏的人来说显然是完全有益无害的东西。

但就算是这样，没有任何人会因为经常过敏而想着怎么去掉自身的免疫系统，或者长时间抑制免疫系统。所有的抗过敏药都只是临时阻断人体的过敏反应或者控制症状，而不会去破坏免疫系统，因为大家都知道免疫系统被破坏的后果是严重的。艾滋病之所以是几十年来威胁人类健康和生命最危险的疾病之一，就是因为HIV病毒直接破坏人体的免疫系统，从而使得任何一点小的感染都变成是致命的。

二、

人类社会的出现代表着另外一个进化策略的进化优势越来越明显。这个进化优势使得人类在短短的两百多万年里，从一个普通的灵长类动物，变成了万物灵长。这个策略就是不再依赖生物体自身的变异去适应环境，而是依靠社会分工来实现复杂的社会功能，以整个社会为单位去应对各种环境的挑战。

人类将这种进化策略的优势发挥到极致的前提是“全知全能”的人的出现。全知全能这个词通常是用来指上帝的，但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只是一个传说，从生物进化的意义上讲，具有理性认知能力和主观能动性的人，就是一个全知全能的神存在。

人的意识究竟是如何产生的，人在进化过程中究竟是如何获得这种全知全能的能力的，科学目前仍然无法做出很好的回答。《圣经》创世纪里失乐园的故事是一个很好的寓言，意思是理性和自我意识是只有神才配拥有的能力，被人偷去了，因此人就遭到天谴。实际上这个故事更深层的寓意是理性和自我意识本身就是人的原罪，人具备了这个能力就注定要受煎熬。

进化论比基督教要乐观一点，认为人的理性和自我意识、人的认知能力和能动性，是生物进化过程赋予人类的最好、最大的礼物，所以英语里夸人聪明、有才华，最好的夸法是夸她 “gifted”，谁听着都会觉得飘飘然的。

三、

这种由全知全能的人组成的社会类似于生命有机体，也有着复杂的系统和功能，只是所有的系统和功能就都是由同质性的、无分化的、等价的个体组成和承担的。也就是说每一个人既是社会的皮肤，也是社会的血液，也是社会的心脏、骨骼、神经和大脑等等。大家共同承担这个社会的生产、流通、消费、防御、探索等等所有的功能。并没有哪一个人是像身体的细胞一样，如果你是直肠，那么你就只管排泄，不管说话。

与人体一样，健全的免疫系统对于维护社会的健康和安全也是至关重要的。人体免疫系统的反应来自于身体对异物入侵产生的各种预警信号，对社会来说，这种预警信号就是每一个人的言论。

与人体免疫系统一样，迅速有效的社会预警系统也一定必须是分布式的、自下而上的，这是因为组成社会的每一个人是全知全能的，但由全知全能的人组成的社会却远不是全知全能的。在现代社会，面对日益增加的各种系统风险，从疾病到各种天灾人祸，到随时有可能从天而降的灭顶之灾，一个社会必须建立一套有效的自上而下的监测、预警、决策、反应机制，但是这种自上而下的机制永远都会是挂一漏万的，绝不可能完全取代自下而上的、由所有人组成的、全社会范围内的预警机制。

这就是为什么911之后，美国机场的安保措施越来越严格，但是每个机场都会不断的通过大喇叭一遍又一遍的提醒大家：“If you see something, say something”，让大家提高警惕，如果看到可疑的人和事，要赶快说出来，因为再严密的保安措施也会有疏漏，也比不过所有人贼亮的眼睛。

四、

这种自下而上的言论预警机制会不会也像人体免疫系统那样产生过敏反应呢？当然也会，大家听得最多的一种情况就是在坐满人的电影院里如果有人大喊失火了，造成恐慌，是非常危险的。这就是为什么任何一个社会，都有危害公共安全罪，在任何一个社会，警察都有权力制止、打击这种恶意造谣的行为，维护公共安全。

但是跟人体一样，如果有人讨厌过敏，彻底破坏或者抑制自身的免疫系统，那么结果就一定会像艾滋病患者一样，任何一点感染都会带来生命危险；一个社会如果彻底压制言论，这个社会也会像免疫功能障碍一样，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导致系统崩溃。这次武汉的疫情发展成为一个如此巨大的灾难，就是一个眼前的例子。

一个社会究竟如何把握这个平衡，一方面为了所有人的利益、为了系统的健康和安全，依法保护每一个人的言论自由，另一方面又能及时制止、打击有可能引起社会恐慌的谣言，是一个类似于人体如何才能增强免疫力，同时又能有效的抗过敏的问题。

就像免疫学的知识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如何增强身体的免疫力一样，例如加强营养、补充维生素、加强锻炼、勤洗手等等；社会学的知识则可以告诉我们如何增强社会的免疫力，例如保护公民的言论自由。

五、

灾难过后，我们每一个人作为社会的成员，作为这次灾难的受害者，都应该要求这个由我们自己组成的社会，正面直视这次的灾难暴露出来的问题，并且坚持必须做出改变。

李文亮医生因公殉职了，悲痛之余，向他与其他几位被训诫的医生致敬的最好的方式，是代表他们向法院提出诉讼，通过司法程序推翻公安机关对他们的训诫，还他们以清白。这样做的目的不是追究执法人员的责任，这是他们的职务行为；这样做的目的是通过司法程序来明确公民正当言论的边界，明确公安机关依法干预、制止公民言论的边界，从而使我们每一个人的言论自由、使整个社会的公共安全，都可以得到更好的保护。

作为一个社会，我们纪念李文亮医生和所有的死难者，感谢八位医生和所有的医护人员，记住这次灾难并且下决心不让它重演最好的方式不只是建一座纪念碑，而应该以八位医生的名义成立一个基金会，用来帮助所有的人用法律捍卫自己和每一个人的言论自由，因为这是一个社会绝对不能缺少的预警机制，就像一个社会的免疫系统一样，如果没有或者被抑制，灾难就还会再一次降临到我们每一个人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