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 蘭台笑 | 第四卷 第二章（上）

蕭冶是傍晚的時候入的城，入城的時候天上晚霞正好，霞光裏高昌的城墻默然屹立。高昌的兵卸了甲，去了兵，一排排沈默地坐在城墻下。郭禮皺著眉頭看了看，轉頭說道：「人數不對。」方流用手虛點了點，口中念念有詞，又閉眼算了算，方睜眼道：「此處只有兩千六百三十八人，少了八百六十二人。」

到了衙，便取了簿子來點。人名對著人，這才發現空餉竟有兩三成。高昌號稱兩萬兵，滿打滿算不過一萬五千人罷了。便是這一萬五千人，適才在城下不少兵坐姿懶散，平日裏定然少有操練，才養得了這樣一支懶兵。

郭禮一邊合簿子一邊苦笑道：「這也算兩萬兵……」

方流搖搖頭，意興闌珊：「這兵有什麽用？除了耗餉能做什麽？」他進城的時候翻了翻繳的兵刃，這時候回身取了兩把刀，當啷啷扔在地上：「明明是好鋼打的刀，鈍的鈍、銹的銹。當兵的連刀都不磨，怎麽打仗？」他發了一會兒呆，說：「我去看看大帥歇息了沒有。」

郭禮垂著眼：「我看你就是根棒槌。」說著遞給他半盞香煎茶：「吃了便睡吧，明早還要忙。大帥不用你操心。」

蕭冶獨自站在廊下，手伸在懷裏，摩挲著一塊手巾。一路三千裏，他麾下諸將早已服服帖帖。入城納降做得多了，也就愈來愈順。這一晚人人都有差事，倒顯得他輕松愜意。他本來要尋個高處賞月，沒料到這衙內雖有幾處高大的屋宇，卻連個假山水池也沒有，令人掃興。

正在猶豫，忽然聞到一陣酒香。他循著酒香走了幾步，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偏院前。院子裏是好大的一個葡萄架子，架子底下有一個黑衣人，盤膝坐著，面前棋盤上黑白子縱橫糾纏。身邊是一只紅泥小爐，酒香撲鼻。

月色和陰影落在他臉上，只隱約看得到此人白凈面皮，臉上輪廓清晰，態度安詳。

忽聽小爐上咕嘟作響，原來酒已經得了。

那人卻仍然半低著頭，心思都在棋盤上。長風乍起，吹得葡萄葉子沙沙作響，陰影也在他臉上隨風而動。那人手裏執了白子，輕輕在棋盤上叩擊，發出噠噠之聲。

「這麽好的酒，再煮就沒味道了，」蕭冶繞過院門，幾步走到葡萄架前：「一人獨飲有何意思，對飲如何？」

那人擡頭溫然一笑：「只道蕭帥今夜事多，秦某不曾前往拜見，還望恕罪。」這一擡頭，面容映在月光之下，端正果毅，眉目肅然，正是秦炎。

「見過景生先生，」蕭冶笑吟吟行了一禮，掀袍坐在了秦炎對面，伸手取了小爐上溫的酒壺。棋盤邊放了兩個酒杯，蕭冶微微一笑，執壺將兩個杯子都滿了，自己舉了杯。秦炎也舉杯為禮：「見過蕭帥。」

二人俱都一仰頭，吃盡了酒。

蕭冶看棋盤，秦炎邊看蕭冶邊又斟滿了酒：「怎麽，蕭帥也愛下棋？」

蕭冶摸了摸下巴。他年紀尚輕，又未娶妻，也就還未蓄須。這一天的功夫胡子茬已經冒了出來，摸在手上就和摸了砂皮一樣。他忽然想起一事，心裏一動，臉上就帶出了幾分喜色。片刻之後方說道：「先生這盤棋已經糾結難分，只怕是個不勝不敗之局。」

「棋局自然可以不勝不敗，」秦炎緩緩飲了一口酒：「可惜很多其他事情，卻是至死方休啊……」

風過梧桐，殘葉滾了一地。新月在天，雲影落了滿院。

蕭冶也飲盡了酒，慢悠悠說道：「依我看，這就跟打獵一樣，總要先合力宰了鹿才好。寧可宰了鹿分肉，也別讓鹿跑了，秦先生以為呢？」他眼睛盯著棋局，忽然執了白子，啪地一聲拍在了棋盤上：「再說，棋不到中盤，何談勝負。」

秦炎端坐著，將手裏的白子擲回，另取了黑子出來。還是在桌沿輕輕敲了，笑著點了點頭：「蕭帥所言甚是。」竟然真的用心下起棋來。

兩個人連下了三局，殘局不多時便和了。然後秦炎勝了一局，到了夜半的時候，蕭冶扳回一城。兩人忙了半晚，還是個不勝不敗。秦炎推秤而起，笑道：「酒也盡了，棋也下了，到此為止如何？」

蕭冶也笑道：「謝過秦先生手下留情。」說著也站起身，仿佛漫不經心地問道：「阿離身體可好些了？他可有什麽話托先生帶給我？」

「我自去歲在幽州與少帥一別，尚未見過他，」秦炎半仰著頭看月色，帶了幾分郁郁之色：「聽說他傷得很重，我也甚是掛念。」

蕭冶的半個晚上繃著的一口氣，驀然松了下來。僵硬的身體忽然變得輕飄飄的，仿佛可以在這個月夜裏飛起來。

並非唐七疑他，並非唐七問他。

他飄飄然與秦炎並肩行走，胸口的手巾滾燙。他想了想說道：「這幾個月看著好了些，揍人揍得很是幹凈利索。」一時又想起來一件事，笑道：「對了，他新養了一條小狗，喚做嘲風。」

二人走出院門，見方流帶了兩個兵站在月下。見蕭冶秦炎出來，連忙把手中的鬥篷交給蕭冶。蕭冶擺了擺手，解了劍扔到他懷裏，隨口問：「送了？」

方流笑道：「已經快馬送走了。適才又找到了一大桶葡萄酒，見大帥忙著，末將自作主張，裝了幾壇子，一起送走了。」

「好小子！」蕭冶拍了拍方流的肩膀，轉頭對秦炎笑道：「阿離最好吃酒，就是不知道秦師叔和南姨給不給他吃。」

他一路西行，每到州府都要仔細找尋上好的藥材香料快馬送給唐七。商路一斷，長安城內兩市的店鋪也多有斷貨的。別的也就罷了，他生怕秦硯來配藥的時候缺了什麽，便每次親自挑選，著人快馬送去。

既然要送，有時候也就順便帶一些其他的吃食，諸如甜瓜，酪片，核桃，幹葡萄等物。今天居然找到了一大桶葡萄酒，方流早知蕭冶心意，直接就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