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北
王燕北

从道人生都是梦,梦中欢笑亦胜愁。初来乍到,想找一个可以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写字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关照。 ​​​​

小説連載 蘭台笑| 第四卷 第一章

前頭修了修,讓邏輯更順一點,就連著一起重貼一下咯

越近高昌,風越大。

風吹起沙,天地間是一片隱約的暗黃色。駝隊裏的漢子們都用布帛包裹了頭頸面孔,只露出兩只眼睛來。即便如此,每個人的睫毛上也都是細小的沙粒。只要在外面走上片刻,每個人嘴裏也都是沙。

嘴裏是沙,衣褶裏是沙,沙順著脖頸,順著靴縫,順著一切縫隙灌進來,每個人的靴子裏都是半桶沙。

因西州與北楚交戰,往日這商道上來來往往的駝隊如今幾乎不見蹤影。只有亡命之徒選了荒野之地,繞過涼州肅州,翻山進入沙漠。小隊逐漸結成大隊,這一路千余裏,等到快到高昌的時候駝隊裏已有了百余人。

商路上的店家大多關了張,讓商路更加蕭索,有時候要連走七八日才有歇腳之處。這日晚間駝隊便在荒野歇息,每人不過就著幾口水吃幹糧而已。

「先生可還支持得住?」齊修小心翼翼地蓋好水囊的蓋子,又將剩的幹糧仔細包裹了,揣回懷內,擡頭說道:「只怕還要三四日才到。」

杜雋臉上滿是塵土,胡子結成了綹,早已連本來面目也看不出了。他一邊抖落布帛上的沙,一邊說道:「撐不住也要撐,到了高昌就好了。」

一彎明月從沙丘背後升了上來,銀輝遍地。駝隊的漢子們零零星星靠著駱駝坐了,彼此隔得挺遠,並聽不到尋常商隊裏的談笑之聲。

齊修小聲說道:「這兩日人越來越多,還要多小心……不少人,恐非善類。」

「這個時候出門的,有何來善類……」杜雋喉嚨突然發癢,忍不住咳嗽了起來。這一咳頗有點停不下來的意思,連氣都喘不上來。齊修掂量了掂量水囊,還是遞了過去:「先生,喝口水吧。」杜雋一邊咳嗽一邊推開水囊:「省著……點……咳咳」

「我這裏有蜜水,老先生且喝一口,」一只手拿了一個木杯子遞了過來:「出門在外,不要客氣。」杜雋擺了擺手,還是接了齊修的水囊,喝了一口。他等了片刻,強忍著咳嗽,將那一口水一點一點咽下去,喘了口氣方才說道:「多謝……卻不必。」

齊修擡眼看的時候,只見那是一個黑衣漢子。臉上布帛未摘,只看得到一雙眼睛澄凈明亮。那人見杜雋不接,微微一笑將杯子收了回去,轉身遞給身後之人,方說道:「是我冒昧了。」

齊修見是他,笑了一笑。此人一行十余人,過了肅州不遠便入了商隊,一路冷眼看來為人甚是慷慨豪邁,倒是一條好漢子。只是這駝隊內龍蛇混雜,卻也不便招呼,只是點了點頭相謝。那漢子也微微點頭,轉身而去。

殘月上中天的時候,齊修突然醒了過來。他起身把鋪好的氈子讓給杜雋,自己裹著氈子靠在一邊守起下半夜來。

夜風大了一些,他在風裏想著心事,想得愁眉不展,想得思緒萬千。

不過是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再也不是那個懵懵懂懂的青年了。

空氣裏忽然泛了腥,天上陰雲重疊,風悄然停了,原本布帛帳篷迎風撲拉拉的細碎聲音都停了下來。四下裏一片寂靜,連此起彼伏的鼾聲都止了。齊修輕輕推了推杜雋,看著他從夢中張開了眼,眼神倉皇又迷亂。

頭頂一聲旱雷轟然炸響,四下裏駝蹄踏沙之聲蜂擁而來。杜雋滿臉驚惶之色,嘶聲道:「這……」齊修低聲說道:「先生跟緊我。」說著緩緩抽出腰刀。他特意給刀刃上都塗了黑,這還是唐七教他的。

四下裏刀劍聲當啷作響,呼喝聲、慘叫聲、駱駝的嘶鳴聲混在了一起。

齊修反手把杜雋推上駱駝,刀向前一送,把一個撲過來的漢子掛在了刀上。他一腳踢上去,把人踹到沙上,又反手把刀送到了身後人的肚子裏。鮮血濺了他一身半臉,他抓過那人掛在身上的水囊,腳尖使力,躍上駱駝,坐到了杜雋身後。

杜雋雙手抱著駱駝的脖子,只覺得齊修身上血腥氣甚濃,連忙問道:「你受傷了?」齊修在駱駝上與人對了幾刀,只覺得對方手勁不弱。見杜雋回頭,連忙喝道:「抱緊!」

也不知他做了什麽,那駱駝瘋了一樣地跑了起來。駱駝一發力,跑得比戰馬還要快些,也更加顛簸,不多時就顛得杜雋頭暈眼花,一陣惡心。黑暗裏只聽幾聲刀響,火星子迸在臉邊。齊修忽然遲疑道:「你是何人?」一個清亮的聲音帶笑說道:「小兄弟好俊功夫!莫停,再跑一陣。」

十幾匹駱駝結成隊,在月下排成一線,向北狂奔而去。齊修回頭,見那一片火光越來越遠,身後並無追兵。想來是駝隊惡鬥正急,無人註意他們逃走。他掌心按著刀,在杜雋耳邊低聲說道:「先生,揣好了匕首。不知是敵是友。」

杜雋一路抱著駱駝的脖頸,早側臉看了半天方才說話那人。此時也低聲說道:「蜜水之人,是友非敵。」

原來竟是早些時候送蜜水的黑衣人。

這一跑便跑了半夜,到了天色將明才停了下來。杜雋和齊修二人共騎,那駱駝雖然最善長途奔跑,跑了半夜也已疲了。齊修見勢勒韁,那駱駝一流小跑,慢了下來。

那黑衣人在駱駝上回頭,見他們二人緩緩停下,一聲忽哨,那十幾騎都停了下來。齊修叫道:「不必等我們,你們快跑。」

那人自駱駝上一躍而下,伏地聽了片刻,起身笑道:「並沒有追兵,大家歇一忽。」眾人一起應了,也都各自跳下駱駝。這一群人一半圍地歇息,一半持刀在外戒備,看來是一向訓練有素。

那人站在當地,低低吩咐了兩句什麽,方才向杜雋齊修二人走來。齊修刀半出鞘,將杜雋擋在身後。杜雋卻壓住了他的手,走上半步,叉手笑道:「在下金陵杜子恒,不知壯士如何稱呼?」

那人俯首還禮:「華亭秦五見過杜先生。」說著眼睛向齊修一掃,沈吟道:「這位小兄弟……」

齊修的手還搭在刀上,緩緩說道:「小人姓齊,是杜先生的護衛。」年輕人的眼睛擡起,眼裏精光陡現:「只要有小人在,便無人可傷我家先生。」

秦五臉上裹著布帛,並看不清表情,不過眼中泛起一絲笑意:「此處離高昌尚有幾日路程,兩位若是不棄,咱們便結伴而行如何?」杜雋躊躇一下,說道:「自然是好,只恐我二人給足下和貴屬添麻煩。」那人語音帶笑說道:「大漠裏人幫人乃是定規,世事如白雲蒼狗,又焉知日後我等不會受先生庇佑呢?如此便說定了,咱們且歇息片刻,還是早上多多趕路,到午後再歇不遲。」

杜雋見他談吐文雅,心中暗暗稱奇,當下應了。齊修私下叮囑杜雋小心,杜雋搖頭嘆道:「咱們二人只有半袋水和一匹駱駝,若不跟著他們,只怕難到高昌。」齊修想了想也就罷了,到底到不離手,也囑咐杜雋帶好了匕首。

駝隊小了,便更加謹慎,行的慢了下來。杜雋有心套取那秦五一行的來歷,便與秦五走得近了一些,果然逐漸看出些許端倪,這才漸漸地放了心。

這日晚間歇息,秦五提了一個小包裹過來送與杜雋,說明日便到高昌,幾件幹凈衣裳便送與兩人。說了幾句,那秦五又轉頭對齊修說道:「齊兄弟,日後若有難處,便來長安勝業坊尋秦某。」齊修眉毛一挑,似乎有些驚奇,秦五自懷中掏出一枚金錢來,放入他掌心:「以此為憑,若是秦某不在,管家自會招呼。」說罷叉手為禮,笑道:「兩位,就此別過。日後江湖再見,當謀一醉。」

齊修仿佛想起什麽,眼中漾起些許笑意。

秦五才一轉身,杜雋開口了。「且慢,」北楚鎮南王的長史撣了撣衣袖,仿佛高坐書齋:「你我二人此來所為的是同一件事,明日何不同行?」

秦五的手摸上了腰,他並未轉身,只是帶笑說道:「不知秦某此來,所謂何事?」

「何不秉燭夜談?」杜雋坐了下去。雖然只是沙上一塊破氈子,他的坐姿端正,仿佛戴著高冠,著了廣袖:「秦將軍,請坐。」

秦五哈哈一笑,轉過身來,神色自若地掀袍坐了下來:「願聞其詳。」

杜雋微笑道:「不知如今蕭冶那豎子身在何處?戰事如何?」秦五神色不變:「秦某當日出關之時,蕭冶已取肅州,後事我並不知曉。」

「不知蕭潛可曾擊敗裴無咎?」

「不曾。蕭潛趁夜取了束州,蕭冶自束州繞過了涼州,直攻肅州,並未與裴無咎交戰。當日,蕭潛雖取了肅州,涼州卻仍在裴無咎之手。」

「既然如此,那事尚有可為,」杜雋側頭想了想,微笑道:「我觀將軍並非蕭潛屬下,是也不是?」

秦五鼓了鼓掌:「不錯。在下久仰金陵杜雋大名,果然名不虛傳。」

兩個人目光糾結。

一個人滿面塵土,一個人布帛纏頭,兩雙眼睛卻都是精光四射。兩人對峙片刻,夜風疾勁,杜雋忽然俯身咳嗽了起來。這一咳嗽甚是厲害,半晌停不下來。齊修連忙取過水囊,杜雋卻緩緩伸手,自秦五手中接過了杯子。

「日後之事日後再論,」他仰頭喝了兩口蜜水,喘息道:「你我前去高昌,都是為了一事:蕭潛和裴無咎必須死。你我合則兩便,不知你意如何?」

秦五盤坐氈上,沈默了片刻。天上月被烏雲遮擋,陰影落在他的臉上。他沈聲說道:「你既無隨從,又無金帛,想來是路上遇了意外。先生不過是想借我等之勢……只是,先生是鎮南王長史,日後你我是敵非友,我為何要幫?」

「是啊,你為何要幫我呢?」杜雋舉杯喝盡了蜜水,笑得篤定:「你因何贈我袍服?」

接回杯子,秦五站了起來:「明日事畢之後,你我再無幹系。」

太陽在大漠上升起,十七騎直入高昌。

杜雋未換袍子,秦五也未解布帛,一行人風塵仆仆進了城。杜雋月余之前曾經來使,熟知九姓之規。秦五攜了不少金帛絲茶之物,兩下裏一起行事,果然甚是順利。不過才過了午,已被引入議事的大廳之中。

西州康、史、安、曹、石、米、何 、火尋、戊地九姓纏鬥多年,誰也占不了上風。自從裴無咎出兵,眼看著東進有望。九姓鬥得更急,每日議事九姓族長竟是誰也不肯缺席,日日雞吵鵝鬥,絲毫不肯放松,唯恐被人占了便宜去。

不但大事不能決,就連刑訟也要爭吵不休。這幾個月來西州事務愈緩,一事未畢,一事又起,事事堆疊,逐漸現出了頹廢之相來。

這日聽說杜雋去而復返,諸人心中奇怪,忙傳他進來。

過不多時,果然見杜雋帶了十幾人疾步而入。廳前衛兵舉刀斧阻攔,便只有五人上得廳來,其余人便留在了門邊。

杜雋走上廳來,向上團團行了禮,笑道:「見過九長老。」

今日當值的康長老垂頭問道:「杜長史因何去而復返?」

杜雋皺眉道:「康長老可知肅州已失?」此言一出,數位長老擡起了眼。杜雋續道:「如今蕭潛蕭冶夾擊之勢已成,已難罷手。杜某此來,就是與諸位商議對策。」

「杜長史是戲耍我等嗎?」康長老皺眉說道:「蕭潛已死,說起裴無咎……杜長史,你難道不知長安已失?裴無咎既然取了長安,蕭冶又怎能取了肅州?近日裏城內謠言四起,莫非是長史之計?時至今日,難道長史還不肯坦誠相待?」

「長安已失?」杜雋的心猛地一跳:「可有實證?」

「長安府印信皆在,如何是假的?」石長老插言道:「倒是杜長老所言蕭冶已取肅州,可有憑據?」

西州各州各城之間相距甚遠,各州府就像一串珠鏈一樣,被駝路串了起來。這些駝路大多穿過荒漠,也就並不能像楚雍道路一樣遍設驛站。沒有驛站,不但不能換馬換駝行走,就連信鴿也飛不過大漠。往日裏軍報往往依附商隊,此時因商道斷絕,行客稀少,消息便更難傳遞。

蕭冶又格外當心,取人城池之前往往搶先派了人馬埋伏,斷了各州之間的道路。所用的手段與裴無咎一路到長安並無多少不同,把消息嚴嚴實實地瞞了下來。

待到取了城池之後,卻又偏偏依照舊例與高昌文書往來,做得滴水不漏。郭禮更是早在各城裏放了人傳播各式謠言,這些謠言又多又濫,眾人早已聽得疲了。有裴無咎一夫當關,又看到州府文書如舊,哪裏肯信?故此雖然也陸續有風聲傳入高昌,眾人只道是楚人詭計,並不肯信。

杜雋聽了石長老的話,心沈了下去,不由自主地便回首看向秦五。

卻見那秦五緩緩揭開包臉的布帛,手一揮,廳上廳下十四人一齊抽出兵刃,發一聲喊,便與廳上衛士鬥了起來。

杜雋一聲悲鳴:「秦炎!」

秦炎刀出了鞘,展顏笑道:「杜長史別來無恙?少帥命秦某向長史問好,少帥說,」他頓了頓,仿佛忍了忍笑,這才續了下去:「若無蔣子翼盜書,周公瑾也難破曹。少帥命我好生謝過子恒帶路之德,子恒放心,日後自然名垂青史。」

秦炎所帶護衛盡是丐幫的高手,這片刻之間已奪了門,將廳內衛士砍殺了大半,滿廳都是鮮血。九姓的長老們見了此變,大多驚慌失措,有的大喊,有的驚惶躲藏,唯有那曹、米兩家的長老抽出了刀,與衛士一起戰了起來。眼見西州衛士支持不住,幾位長老大聲呼喝,奈何廳門已經被關了起來。大門沈重,內外阻隔,顯然是等不到援兵了。

杜雋咬了咬牙,叫道:「齊修,殺了他!」

忽然胸口一涼。

他回首,只見齊修面無表情地抽刀:「你數次欲殺七哥,死有余辜。」

熱血噴了出來,一時倒不覺得疼,只覺得冷。杜雋忽然大笑了起來:「我乃金陵杜子恒!我南雍、北楚兩次殿試都是頭甲!我隨王爺數次出征,立功無數。今日死於此處,乃是時也命也!可惜見不到顧氏小兒兵敗身死!」

他倒在地上,滿臉滿身都是血。他伸手攥住秦炎的衣襟,喘著氣說道:「顧玄滅我族……他該死……顧離也該死……你們都該死……亂臣賊子,你們成不了!我……等著看……我等著你們!」

秦炎蹲下身子冷冷笑了笑,沒有說話,一刀割斷了衣襟。杜雋倒在血裏,嘴半張著,眼睛裏沒了光。秦炎擡腳就從他的身上跨了過去。

長老們被趕到一處,蹲在地上,身上的短刀匕首都被翻了出來。匕首短刃大多都是黃金為柄,鑲了各色的寶石,又華麗又昂貴。此時被扔在一個黃金盒子裏,就好像一匣子珠寶首飾。

秦炎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一群人,半晌冷冷說道:「綁了。」

就是這樣的一群人,蕭冶大軍已到兩百裏開外,西州只剩下這最後一座大城。他們還在做著入長安的美夢,還在為了入長安的次序,分金帛的多少,爭吵不休。

齊修在擦他的刀,他擦得仔細,擦完了把軟布扔在了杜雋的臉上。他用腳踢了踢杜雋,冷笑說道:「該死的只有你,你等不到七哥。」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第一个支持了这篇作品
加载中…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