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北
王燕北

从道人生都是梦,梦中欢笑亦胜愁。初来乍到,想找一个可以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写字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关照。 ​​​​

小説連載 蘭台笑| 第二卷 第十九章(下)

繼續回閃,閃一閃。

於是,顧帥少子倒提春水劍,就在那杏花雨內,自後墻無人處,一躍而出。

著丫頭的春衫,穿丫頭的布鞋,做女孩兒打扮。

若是有人見到,那就是帥府的丫頭出門淘氣。畢竟人人都知道,顧行之雖然驚才絕艷,卻手無縛雞之力。握筆可以洋洋萬言,換成長劍……卻拎不起來。

她胸中煩悶,出了城一路只管揀人少處行來,走著走著人果然越來越少,路也越來越窄。又走了半晌,那小路漸漸蜿蜒向北,路邊長草被春風的尾巴一掃,活潑地拂動。

細雨紛紛而下,沾襟欲濕未濕;春風徐徐而來,吹得一身花香。

她拎著劍,一路向北行去。再走半日,隱隱能看到江天一線。過江再行百余裏,就是鳳凰山。

春雨下得接天接地,洗得草木青翠如染。

她極目看去,什麽也看不清楚。不見前路,不見鳳凰山,不見父母兄長,天地間唯有自己一人而已。她是一個早熟的孩子,不過話又說回來,任何一個孩子如果六歲就只好一個人在偌大的帥府獨自長大,都會長成一個早熟的孩子。

她在雨中緊緊握住了劍,一步一步地向北而行。步行之後乘舟,乘舟之後又再步行,兩天後果然到了鳳凰山。她的衣衫上早沾滿了泥點,一雙鞋子在泥水裏踩得面目全非。

那日,她順著小徑,倒提春水劍,一路緩步行入春山。

三年前鳳凰山被狠狠燒過一場,成了一片焦土。如今焦木下的草已半人高,新樹,也是半人高——半為春雨滋潤,半為鮮血澆灌。長草裏散落的白骨,早分不清是楚人還是雍人。這小小的一個山頭上,葬送了一萬八千顧家軍的精銳,葬送了她父兄的性命。

她一路走過浸滿了鮮血的土地,踩過被白骨腐肉滋養的長草。她走過破碎的旌旗,踢到生銹的刀槍,撞到燒焦的樹枝。山間的風如出鞘的長刀,直斫而過,仿佛裹挾著無數的怨靈的哭號,盤旋著直上九天。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無數的怨靈在她耳邊嘶叫,她仿佛穿過了時間的封印,站在三年前那個沈沈的黑夜。憤怒、不甘的咆哮從四面八方直壓過來——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她一個人在百鬼齊哭中跌跌撞撞地一路上山,傍晚時分終於登到了山頂。

這時候她才有點吃驚地發現,山頂居然有一幢小廟。此地荒廢已久,大戰後活下來的雍人早已在三年前逃往江南。她一路行來,自江邊至此,並無一處人家。是誰?在這無人之地,建了一幢廟?

她帶著這點奇怪走進了小廟。這小廟內陳設非常簡單,青磚地,神壇不大,供桌上早已積了厚厚灰塵,但是總算有爐,有燭,旁邊的香筒裏還有不少線香。她擡頭細看的時候,才真的吃了一驚。那主神白面長髯,銀盔銀甲,腰懸寶劍。兩位小神官侍立兩側,都是十幾歲的英雄少年。

三位神官笑盈盈地低頭看著她,她擡頭看著他們,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過了良久,才取了火石,點燃了供桌上的蠟燭。又取了三支線香,在燭火上燎著了,插到香爐裏去。這才一個一個地,慢慢跪拜了過去。

她默念:「爹爹,大哥,二哥,我來晚了……對不起。」

「對不起,顧家軍也沒了。我沒有用,護不住伯伯叔叔們,對不起。」

「你們見到趙叔叔,蘇伯伯了吧……還有舅舅,舅媽和表哥們……你們都在一起了吧?」這是他們的舅舅,她也跟著叫舅舅。

「現在,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母親,也很久沒有見到了。」她的母親是唐紅藥,他們的不是。但是她還是想告訴他們:「為了報仇,她殺了不少人。現在他們都說她是魔女,我不知道她在哪裏。不過你們不要擔心,她那樣厲害,不會有事的。」

「我……前幾天太子說,他求了李臻,要我進宮去做他的伴讀,李臻已經答應了,等過了五月節,就會讓我進宮……」

「也好!」

「只是,家裏還有不少人,還有幾位師傅……我總要安置好他們,還請你們保佑。」

「爹爹,大哥,二哥,我很想念你們。」

她在他們的神像面前跪了很久,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的話,仿佛要把這三年裏的點點滴滴全告訴眼前的親人。她無人傾訴已久,幾位師傅雖然待她情深意重,但是見面所談的十有七八是學業,再有兩三分是勸她藏拙忍耐。都只當她還是個孩子,哪裏知道她萬事看在眼裏,心中早已翻起滔天大恨。他們只見到她字體雋秀,琴音雅正,儀態端莊,但是她的身體裏,畢竟流的是顧玄和唐紅藥的血。

義烈而暴烈,日夜燒得她簡直要炸裂。

她一個人說了很久,嗓子早已說啞了,卻舍不得停下來。家裏的祠堂也供了牌位,但是一來她總覺得父兄英靈在鳳凰山盤桓,二來,在家裏反而不敢真的說什麽。所以她就一直喋喋不休地說了下去。

忽然燭花噗地一亮,然後又突然暗了下去。

蠟燭燃盡了。

窗外的月光篩了進來,雨後的月光格外清亮,照在地上,仿佛是銀色的霜。

她停了嘴,半晌淡淡說:「你們英靈不遠,略等一等李臻的人頭。」

方才跪拜的時候,她把春水劍放在了一邊,這時候她站了起來,俯身去取劍的時候,卻見到那明亮的劍刃微微一抖,然後又是一抖,又是一抖。

每一抖,似乎都抖得更厲害了一些。

她蹙眉看了一會兒,忽然伏在地上,側耳聽去。整齊的腳步聲,急促馬蹄聲,如巨鼓疾響,一下一下捶擊得大地不斷顫抖,震得春水越抖越重,到後面簡直微微作響。

她從未聽過這個聲音,但是在那一刻,她立刻聽懂了。這是大軍夜行之聲!

她搶出廟門看的時候,只見輝煌的火把如過江之鯽,自北向南緩緩流動。沒有人聲,沒有馬嘶,就這麽寂靜地湧了過來。遇到鳳凰山,火把就如同水流被巖石一劈,分為東西兩路,在山腳的另一邊又匯成一路,向著江邊直撲了過去。

她的眼睛驟然瞇了起來,半晌,又諷刺地笑了起來——好了,李臻,你千辛萬苦殺了我父兄,絞盡腦汁滅了顧家軍,真是恭喜你了。

這樣的冷笑出現在一個九歲的孩子身上,只能說幸好沒有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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