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父親的一件小事

2013 年夏天剛剛過半，我的父親因爲長期腦幹梗塞帶來的多器官衰竭而與世長辭。在停止呼吸前，他已經在病榻上足足躺了八十多天。

這八十多天裏，他的病情一直沒有任何好轉，眼看著一個壯實的成年人逐漸消瘦成皮包骨頭的樣子。最後十天到來之前，父親的狀況變得穩定了下來。此時，我的母親看到我的狀態實在是太差，便叫我離開家去北京尋覓工作。然而工作還沒有任何着落，我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父親已經停止了呼吸，急速回家辦喪。

其實這十天來我也沒有什麽心情去找工作，在北京更多是在渾渾噩噩，偶爾去漫畫店看看書打打牌轉換心情，然而終究於事無補，每當到晚上的時候，我就經常回憶起父親的事情。

父親給我最大的觸動其實來自於我備戰中考那段時期。記憶中自從我上初二開始，他每晚也開始自主學習。當時家裏的房子面積不到二十平方米，只有兩個房間，晚上我在裏側房間做作業，他就在外面的房間看自己的書。過去父親每天晚上都要看新聞和科教類節目，但是那兩年他改變了習慣，每晚看書到深夜。我做好作業和「加餐」之後一般也要到十點左右，只能和母親擠在同一個房間裏先行睡下，避免影響到他看書。

我當時也不太在意他做什麽事情，一直以來他給周圍人留下的印象就是喜歡獨來獨往，也不太原因和母親溝通，至於我，在他眼裏一直是個小孩。雖然他從後來的很多事情中表現出遠超過母親的將我視爲一個個體的人的態度，但是當時還沒有很明顯。母親也不太喜歡和我講太多事情，而且也就在那兩年，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有點緊張，我隱約有個感覺，但是卻完全不明白爲什麽。

2004 年中考結束，我的成績比預期大幅下滑，位列孫山，然而還是搭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的末班車。父親對我的成績沒有太多表態，未有見到如以前一般嚴厲，甚至連批評都沒有。通知書寄到的時候恰好趕上晚飯時間，父親也沒有很注意，只是問了一句學費的價格，然後匆匆吃完麵條就離開，返回單位加班。

之後我就開始了高中的住校生涯。高中的回憶也隨著時間推移變得非常模糊，除了學校明令周六必須在校「加餐」之外，其他的也稀鬆平常。直到 2005 年的春天，我剛剛返校沒多久，某個中午我的母親就給我打電話，說父親在市中心有業務，做完了會到學校看我一眼，大概在當天五點半前後。

我放下電話后，整個中午都沒睡好。學生時代父親從來不出席我的學校家長會，也不太願意過問我的學業成績（可能也有一直也沒太大變化的原因），總是面無表情的聽我講事情，聼我講完之後仍然面無表情。偶爾聊起一些話題，都是電子技術與設備之類的内容，當時的我年齡還小，很多事情也還不太明白，就變成了單純聽他講課。今天突然要出現在我的學校，讓我非常詫異，整個下午一有閑暇時間我就思考這個問題，但是還是想不明白。

下午五點半下課后，父親確實準時出現在校門口，站在了柵欄門外的最前排右邊角落位置，混雜在其他給子女送晚餐的家長之中。除去酒局飯局外，很少見到父親長時間面帶笑容，所以本來摸不着頭腦的我變得更加疑惑。

等到我走進，父親跟我說：”沒什麽事情，就來看你一眼。缺錢嗎？“我回答道：”不缺。“父親就說：”不缺錢的話那就我走了。有事情記得打電話給我。“言畢就要轉身離開。我附和道：”嗯，沒事。“

這半分鐘不到的時間裏，他一直面帶笑容，而且很罕見的手裏拿著一個文件袋，這和他平時的習慣也有一些出入：他更喜歡拿小型記事本。如此這般我就更加摸不到頭腦了，本來父親平日裏就給我一個神秘兮兮的印象，這下似乎搞得更糟了。

過了兩個月趕上五一勞動節，我放假回家，母親告訴我，父親被位於本市的一所知名高校錄取了全日制研究生，八月底就要暫時脫產入學了；不過單位有政策，工資照發，年節也有，就是沒有獎金和加班了。我感到非常震驚：因爲此時父親已經過了 42 周歲，按説已經不是讀書的年齡了。

之後的大部分時間我仍然在學校住校，依舊和父親沒太多交流。直到暑假某天，父親心情大好，弄了一瓶白酒，興高采烈喝起來。喝到一半，父親跟我說，他的英語僥幸過關，就比控制綫多了一分而已。

之後我從母親那裏問到了父親的狀況，當天他的錄取通知書寄到單位，直屬領導審閲后給辦妥了脫產進修的手續，然後將一系列文件一股腦轉交給他，當然也包括錄取通知書。父親的筆試成績位列所有報考者的第 8 位，面試非常順利的通過，而且整個專業縂錄取數量也是 8 人。看來在扮演孫山這件事情上，我完美地繼承了父親的天賦。母親又説，英語確實就只有 41 分，其他科目中政治一項也差點撲街。然而面試的時候，面試官發現了一個和他們年齡差不多的人走了進來，就知道事情會有點不太一樣。此時父親已經在電氣工程師的崗位上工作了大概有十五年，在實操經驗上，已經是大學生們遠不可比的了。被錄取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我當時為父親的成績感到非常高興和驕傲。當時的我雖然也在學業上雄心勃勃，然而遠沒有料到，直到父親去世後的第七年，我仍然在「三分之二」個碩士的教育水平上苦苦掙扎；以至於這些年每次擡頭看天，總是恍惚地看到父親的文件袋，如同一座山壓在我的頭上，迫使我不得不再去為自己的學習和工作思考更好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