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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反瓦格纳

希望在这个新的国家主义造神时代,我们还能继续保有抵抗堕落的勇气。

尼采与瓦格纳的关系是思想史和艺术史上的重大事件,然而在书店拿到这本书的时候,我并不了解这两位名人之间的纠葛,只觉得大哲学家与大音乐家的碰撞的题材很吸引人。

《瓦格纳事件》和《尼采反瓦格纳》是尼采在瓦格纳去世五年之后的 1888 年发表的两本著作,以商务印书馆的这个合订为材料,结合网络上的内容,本文将简单记录一下这一场有代表性的事件。

尼采还在上学时就与大他三十一岁的瓦格纳相识了,早期两人一直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尼采的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就是受到瓦格纳精神的鼓舞写成的。而尼采于 1876 年出版的《瓦格纳在拜罗伊特》更是使瓦格纳在致信中表达了亲密之情:

我从未读过与您的书一样优美的东西。这本书里的一切都是美妙的。……我已经告诉柯西玛(瓦格纳的妻子),我把您置于仅次于她的位置上了。

他们的人格有高度相似的地方,这些高度的相似性,使他们相识后情投意合,又因为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而决裂。即使在瓦格纳死后,尼采也依然穷追猛打,屡次发文撰书解剖瓦格纳艺术的问题,毅然决然地要完成清算的事业。

那么,尼采到底为何转变了他的态度呢?尼采的巨大转变,正是缘于他们过去深厚的私人交情,缘于瓦格纳原本是他的指引者,因而在精神向导走向「堕落」的时候,作为哲学家的尼采势必要庄重地、决绝地与他所认为的堕落做割裂。

若单从艺术层面来说,尼采的批判可粗略总结为:一)反演戏,反做作,反不真实;二)反主宰,反对凌驾于其它艺术之上的最高艺术。当然,尼采所要做的批判远不止于此。他还指出,瓦格纳的乐剧是为了理念服务的,艺术只不过是通向理念的一种手段——用今天的流行话说就是「夹带私货」。而瓦格纳的私货,是使德意志青年为之狂热的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瓦格纳去世后半个世纪,纳粹夺取政权,可以说,尼采精准地揭示了瓦格纳音乐的危险性。

瓦格纳热切地希望振兴德意志民族艺术,为此他开创了说德语的歌剧。这种动机在当时的德国青年看来,想必是极为正统的,是年轻人们愿意付出热血支持、赞颂的伟大事业。然而尼采却刻薄地指出,瓦格纳年轻一代的追随者们是受到了歇斯底里的病人的的蛊惑,称瓦格纳「赢得了群众,但败坏了(歌剧以及其它艺术的)趣味」。

我先端出下面这个观点:瓦格纳的艺术是病态的。被他带到舞台上的问题——纯属歇斯底里病人的问题——,他那情绪的痉挛,他那过度亢奋的敏感,他那要求越来越强烈的作料的趣味……这一切加在一起,表现为一幅无可置疑的病态画面……在瓦格纳的艺术中,以最诱人的方式混合了今天人人都极为必需的东西——那就是衰竭者的三大兴奋剂,即残忍(brutal)、做作(künstlich)和无辜/痴呆(unschuld)。

在《瓦格纳事件》中,尼采宣称自己很欣赏比才的音乐,将《卡门》称作是「轻盈、柔顺、谦恭地传来」的、完美的管弦乐,并将瓦格纳的音乐与其对立起来,认为后者是有害的,是病态的、危险的艺术。我乐于怀疑,他对比才的称赞实质上是为贬抑瓦格纳服务的。正如他批判瓦格纳将音乐作为一种通向理念的手段一样,尼采也将比才的音乐作为一种手段,直刺向瓦格纳粉饰和伪装的艺术性。

我慢慢有点理解了尼采在序言中所说的所谓哲学家的「无时代性」:时代是哲学家要克服的东西,只有克服了时代性,哲学家才能清楚地看清楚时代的病灶。

一个哲学家最初和最终要求自己什么呢?就是要于自身中克服他的时代,成为「无时代的」。「克服」他的时代,最终要克服的,是避免沾染时代的病毒。对哲学家而言,只有成为「无时代的」,他才能看清他所置身其中的时代,并为时代之病做出恰切的诊断。

而瓦格纳和他的国家主义,就是尼采和那个时代的疾病。正如疾病对于伟大的医者是不可或缺的,瓦格纳对于哲学家也是不可或缺的:

没有瓦格纳,通常人们兴许还能凑合将就;哲学家却是不能随便少了瓦格纳的。

不过,即便是尼采所说的话,我们也应该辩证地接收,不能听到一种声音就随波逐流地展开批判模式。实际上,若单从音乐性的角度来说,我们是不能对瓦格纳的作品妄加非议的,乃至从艺术性的角度来说,也有许多人对尼采的批判持有不同意见。事实上,瓦格纳如今已经是受到了广泛承认的杰出的艺术家。

分析心理学的创始人荣格在他的主要著作《心理类型》中谈及了瓦格纳事件,他就认为瓦格纳精神是优美的、崇高的,而瓦格纳是「爱的倡导者」,并将尼采描述为「权力和个体化的强力意志的宣扬者」。荣格认为,尼采与瓦格纳的斗争,是爱与权力的斗争。

瓦格纳打破了禁锢爱的束缚,尼采则粉碎了钳制个性的「价值法典」。他们都为同一个目标努力奋斗,但同时却产生了无法调和的对立:因为在有爱的地方,权力就不能占据优势;而权力占据优势的地方,爱就无立足之地。

我在《伯恩斯坦:音乐的意义 》中曾写到,音乐的本质是情绪,是模糊的、没有具象含义的。因此,若想单从聆听瓦格纳的歌剧中揪出尼采声称的恶劣行径的证据,这样的努力是徒劳的。但我们也可以说,瓦格纳的音乐承载的东西已经超过了音乐性本身,它影响了一代人的集体意识,为一代人的集体记忆留下了烙印。这或许才是尼采要穷尽所能极力批判的原因,也是以色列至今仍禁止上演瓦格纳歌剧的原因。另一方面,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将时代中尖锐的、批判的声音视若敝屣。

希望在这个新的国家主义造神时代,我们还能继续保有抵抗堕落的勇气。


参考

  1. 《瓦格纳事件·尼采反瓦格纳》,孙周兴
  2. 一个难断的现代性公案——尼采《瓦格纳事件》译后记》,孙周兴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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