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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丹吉林行纪

旅行/沙漠/荒野/

【山長水遠】

走進浦東T2航站樓時,天色尚早,候機廳人慢慢多起來,情形跟清晨的葑門橫街菜場一樣,喧鬧,擁擠,每個人都目的明確。

值機、托運、安檢……一套流程下來,才有空在Costa要了早餐。等咖啡的時候,店裏正在放一首爵士樂,自由和即興是爵士樂的靈魂,旅行何嘗不是。說走就走才是壯舉,如果每一分每一秒都環環相扣嚴絲合縫,那仿佛不是旅行,是苦行。

回味第二塊牛肉三明治的時候,腦子裏又出現出發前酒店的插曲。大抵是原配發現了丈夫和小三的行蹤,守在酒店大堂,當場撞破,大打出手。雞蛋、牛奶和三個人的尊嚴灑落一地,無可收拾。時間倒帶幾分鐘,那兩位從電梯走出來,應該還是帶著一夜繾綣的疲憊和私自出遊的興奮,對即將到來的風暴一無所知。《英國病人》的作者寫過一句話:任何平靜的現在都有一段坎坷紛亂的過去。不知道為什麽想起這個。

飛行、轉機、到達……乏善可陳。走出金昌航站樓時,白花花的陽光瞬間提醒著每個人:大西北到了,請準備好,在2500公裏之外,開始山長水遠的旅途。


【北轍南轅】

車輛向著西北行進,左邊車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遠處覆雪的祁連山脈。和阿爾卑斯一樣,祁連山脈也是群峰聳立,地勢奇峻。但因為降水稀少,雪線都在4000米以上,相比阿爾卑斯山到處都是滑雪場,祁連山只有些許雪頂,望去還不如肯德基的雪頂解饞。

到達阿拉善右旗駐地巴丹吉林鎮,稍微休整了一下,吃了碗辣椒炒肉面,置辦些幹糧,就折向東北。路邊風景逐漸單調,很快就剩下一望無垠的戈壁,太陽毫無遮掩地照耀著,外面卻是凝固的冷。目力所及的活動物體,只有風力發電機巨大的扇葉。駛過一處隘口,司機特意緩下來,指著窗外:謝大腳就是在這裏撞到駱駝的,三只,牲口和人都沒了。聽說為了十萬塊的廣告費趕場,連夜駕駛。

一把方向打過去,車子真正off road起來,車輪壓過低矮土包和牲畜糞便,在戈壁灘上撒野。沒有限速,也沒有車輛並線,剩下的只是三菱改裝車的怒吼,伴隨著嘶啞的西風,在嘎順塔塔的上空飄過。


【燈火奄奄】

傍晚的時候,見到了第一個海子,中淖爾圖,淖爾是湖泊的意思。望著眼前不足幾畝的水塘,驚嘆於它如何存在於漫天的黃沙之中。更令人意外的是,海子旁邊竟然有錯落的幾排民房。應該是還沒到沙漠深處的緣故,其中一間裏掛滿了馬幫驢友的旗幟,花花綠綠五顏六色,讓人想起藏地的隆達。仔細分辨,天南海北都有,只是有些常年受爐子熏陶,已然看不出年月。

到達的時候天已擦黑,一只藏獒模樣的大狗追著越野車狂吠,但人下車之後,它卻只是溫順地嗅嗅,然後溫順地伏臥腳邊。據說它年紀不小了,再聽它朝蒼茫夜色的叫聲,突然就多出些無奈和不屈來。

沙漠裏沒有供電線路,民房有發電機,但省著用也免不了時斷時續。如果這時從空中俯視大地,窗戶中透出的燈光,一定像風中燭火一樣,搖曳不定。


【鄉音無變】

昏暗的節能燈下,三哥正在準備火鍋。爐子鍋子食材都是從右旗家裏帶來的,底料一放進去,屋子裏就飄起來沙漠中不常見的異香。

三哥叫胡寶德,祖籍甘肅,阿盟長大。身材不高,花白頭發。上半張臉像《集結號》中的張涵予,下半張臉像《億萬》中的鮑比·阿克塞羅德。張涵予那一半,越野達人的歲月刻在密布的川字紋裏;鮑比那一半,法令紋中又透著導遊和商人的精明。

三哥在西部做這行20年,出入無人區如入無人之境,這句好像繞口令,但2001年人類首穿巴丹吉林,就是他帶隊。手上這輛三菱車,是從日本運進來改成左舵,又專門為越野做了優化,從東莞一路開到大西北。第一眼看到這輛車子,停在金昌機場外,一身的塗裝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雖然我不懂車,但是還是能感受到那種利器的壓迫感。

車主人就樸實多了,普通話帶著濃重的河西走廊口音,且語調緩慢。一條微信語音,一半時間都是停頓。沒見到真人之前,我甚至擔心即將見到的是一個昏昏欲睡的老人。


【舊巢客燕】

新的一天,行程並不漫長。回想起來是有道理的,三哥可能知道我們將要不適應,沒有一上來就大劑量。果然,全天不到三個小時的車程,已經有一半乘客吐得七葷八素,下午三點前後就駐紮在了一處海子旁。

海子旁也有一戶人家,蒙族女主人是書記的老婆,至於是哪個級別的書記,也不方便問。進大門的時候,鋁製門牌上寫著「額肯呼都格鎮,巴丹吉林路,1530」,我又驚嘆又疑惑。驚嘆的是,額肯呼都格鎮2011年已經改名叫巴丹吉林鎮,也就是說,這孤零零的一戶人家已經住了至少十年。疑惑的是,沙漠裏連塊車轍都見不到,巴丹吉林路1530號是怎麽來的……

主人非常熱情,晚上做了清燉羊肉和四菜一湯,要知道這裏離最近的鎮子已經百公裏開外,沙漠腹地吃上這種級別的飯菜,堪比滿漢全席。飯後女主人拿出小玻璃瓶,用勺子盛出一些膏狀物沖水喝,我們有的猜是凍著的蜂蜜,有的猜是蒙古族的藥,後來才知道是狼油,治胃病的。巴丹吉林的狼已經消失不見,就連這一點狼油,也是托人從外蒙捎回來的。

第二天起得早,走出屋門打量了一下院子。院子是四合,如果不是遠處高大的沙山,看起來就是普通的北方小院。物產匱乏,院墻上並沒有掛成串的玉米和臘肉,空氣幹燥,房檐下也沒冰淩柱。我在想,就算春天來了,小燕子也不會光顧這苦寒之地吧。


【野草荒原】

右旗穿左旗,大致方向是西南到東北。越向北,沙丘逐漸趨於平緩,那種動輒千米高的沙峰也不多見。不過積雪倒多起來,冬季日照斜度高,只要沒有直射的面,都覆蓋了薄薄的一層雪。據三哥講,沙漠中有這麽多雪,也不是年年有。細細的沙子混著細細的雪,竟然出了漸變的效果,遠處看去竟比卡布奇諾的奶泡還要醇厚。

再往東,沙漠變成了戈壁,地表植被也多起來,大部分是沙竹、籽蒿和駱駝刺,由於是冬天,都是枯黃的樣子,看起來也不可口,替駱駝們擔心。再往東,梭梭樹也隨處可見。我在螞蟻森林上種過不少棵梭梭樹,動畫上看起來弱柳扶風的樣子,沒想到實物如此猙獰,幹裂的樹幹螭蟠虬結,牧民們撿回枯死的梭梭,木質仍然堅實,劈了當柴燒可以燃很久,抹上泥巴壘起來,山羊都撞不倒。因為牧區廣袤無垠,牧民怕風雪天找不到路標,也會在坡上把枯梭梭堆成一兩米高方形的垛子,當地叫「照頭」,這樣遠遠看去,可以識別方向。


【五更未眠】

在如此艱苦的地方,舟車勞頓也好,粗茶淡飯也好,我本就不是挑剔的人,也能自得其樂。可是睡不好真要命。也不是床的問題,土炕和帳篷都尚可接受,只受不住鼾聲。

別看我一個半聾的殘疾人,對聲音還挺挑剔。這麽多年總結下來,有規律的白噪聲是我的睡眠殺手。從小就經常半夜跑到我爸床邊,捏住他的鼻子。現在對同行的人沒辦法這麽隨便,只能自己默默忍受。於是我在夜深更靜寒夜薄衾中,睜著渾圓的雙眼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夜晚。晨間的曙光對我來說簡直是拯救,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弄出些動靜,驅趕積攢了一夜的孤寂與煩悶。



【歸途蜿蜒】

在無人區飛馳一天一夜後,前方出現一座黃教廟宇,廟前有一列白塔。廟宇本身不算宏偉,也稱不上精致,外墻的灰磚連膩子都懶得抹上,就那麽裸露在外。

可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廟宇前方,一條簡陋的柏油路,彎彎曲曲地延伸向遠方,消失在天邊。這意味著,我們重新進入了文明社會,再也不用在沙海中漂泊。

柏油路讓車速陡然上到了120,平穩的感覺回來了,連兩旁的戈壁都重新可愛起來。因為沒有參照物,對速度其實稱不上敏感,只有出現零星的蒙古包的時候,才知道又遇到了下一戶牧民。

這樣的路又是一整天,傍晚才到了賀蘭山西麓。時隔幾天,又見到了小鎮子。雖然只有兩萬來人,可是對於幾天裏只能和兔子狐貍腳印打交道的我來說,已經是繁華至極了。當地的朋友設宴款待,牛羊肉少不了,也有燙面油香、沙蔥,算是幾天裏最豐盛的一頓。

左旗離銀川不遠,連夜繞過賀蘭山,進入黃河平原,沙漠之旅算是正式告一段落。



【光陰不言】

重新坐在辦公樓裏,泡上一杯金駿眉,蘋果手表提醒運動時間到了,走到窗邊,外面的天氣一如既往陰沈沈的,不由得又想起明媚的內蒙。

文明不同,不光是在衣食住行上,對事物的敏感程度也會有差異。平日周末,斜靠在椅子上刷兩個小時抖音,兩三個小時瞬間消失,站起身來除了頸肩腰腿痛,就是眼黑耳鳴。沙漠和牧區沒有信號,坐在暖氣房裏嗑瓜子聊天,茶杯裏熱氣裊裊飄起,窗花影子在地面上緩緩移動,羊群跟著夕陽回家,每個細節都生動鮮活。早晨在荒原上迎接太陽升起,萬籟俱寂,東方天空由紫轉粉再變成橙色,突然一點金色從天地間破殼而出,霞光驅散了寒意,匍匐在隔壁上的白刺也抖擻起來。


冬天再荒涼,也總有地方會有溫暖和光芒。巴丹吉林再見,西北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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