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科技孤岛，张江

（一篇简短的旧文，一年后或许会离开张江，但张江之于长三角与当今中国的意义仿佛三棱镜，折射出技术在东亚的“殖民”频谱，仅以此文为开端的纪念，鼓励自己不论生活如何，都要继续坚持写作与思考）

在邯郸校区坐上大桥五线公交，笨重的车辆被车流裹挟着，从丰富熙攘的五角场驶上矗立在闹市区上空的内环高架，视野中原本被密集高楼切割的天空渐渐重新展开，如果恰巧是夜幕降临时坐在靠窗的位置，还可以透过两侧隔音板的夹胶玻璃，看到路旁居民楼窗户里透出的暖黄灯光，层层叠叠生长的青黄梧桐，和晾晒在折叠不锈钢架上的被褥衣服。

过江前，车辆必须驶上匝道回环一圈，环路慢慢盘旋向上，方才驶来与即将驶去的道路尽收眼底，车速放缓，深吸气，再加大油门开上南浦大桥，跨过金黄暮色下的黄浦江，到达华东地区的技术高地之一，浦东新区张江镇。

张江高新园区在建立之初就开通了两条专用的公交线路，大桥五线和大桥六线，终点站直达园区中心，而另一头的终点站则分别为位于五角场的复旦大学本部和位于徐家汇的上海交通大学本部，意欲借助这两所高校的力量带动张江的发展。

大约三四十年前，张江还是一片阡陌农田，上世纪九十年代，“火炬计划”将这里建设为高新区，重点发展集成电路，生物医药与软件三大产业。教科书级别的行业集聚程度，是在中心园区内走一圈，便足矣给人上一堂简明的中国集成电路发展史，不到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占据了国内芯片产业的半壁江山。郭守敬路上时不时传来的浓重化工味，则是来自华东地区最大的抗生素生产基地，新先锋制药厂。几十年过去，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依旧仰仗着大地，只不过从前耕种农田，如今摆弄沙石硅基与无机盐，取代锄头耕犁的，是流水线和机械臂，张江也从张江镇，被期许为中国的“药谷”和“硅谷”。

彰显园区高新科技取向的有轨电车在园区内穿行，电车共设15座驻立在道路中央的岛式车站，串起园区内产业、科研、大学和生活区域。和香港的“叮叮车”不同，规划者特意从法国劳尔公司引入电车的导轨与车型，时不时引来外国的电车爱好者特意乘坐并观摩驾驶室。超长车身运送着上下班的通勤人流，车厢内流淌着比特和电子的声音，属于浮点运算和服务器加速，或者喜马拉雅FM和腾讯视频。特意为电车设置的红绿灯成全了有轨电车的高速社会图景，也往往成为十字路口堵塞的原因。

和岛式车站的隐喻相呼应的，是一个个被封装起来的科技孤岛，朝九晚七的人群潮汐自地铁站和公交站四散开来，漫过斑马线和人行道，漫入一栋栋低矮的实验室、研究所或者企业大楼，视野所及之处，天空被行道树和灌木丛的枝桠占领，绵长而空旷的道路，从脚下一直延伸到目光的尽头，日落时若停下来向路的尽头张望，金灿灿的余晖铺满纵长笔直的车道，从天边一直延伸到脚下，高远辽阔的天空自靛蓝渐变至粉红，偶尔有汽车从身旁疾驰而过，和沥青路摩擦的轮胎声久久地回荡于旷野。

从有轨电车的终点站出发，半个小时的步程，便是玉兰香苑，里面大大小小的隔断间曾经容纳了如今国内各大芯片、软件和制药公司中的翘楚，这里是多数人来到张江的第一站。玉兰香苑所在的益江路，时常会有傍晚时分出来摆摊叫卖的张江本地镇民，和白天秩序严明、高度现代化的科技张江形成鲜明对比。这一带的休闲区充斥着明晃艳丽的发光LED招牌、簇集的小吃摊、地摊和吆喝小贩···夜色下的张江和普通小镇没什么两样，总算是热闹烟火了一些。

张江和深圳的高新园类似，最初属于人烟稀少、土地宽松的市郊（从前的科苑一带是海），被专门划分为发展高新科技，是一座城市的“特区”。有朋友曾说高新园如同一座城市的坟墓，白天，成千上万的科技工作者从五湖四海集聚到高新区，登陆一座座科技孤岛，成为冶炼和锻造工业社会座架中的一员，夜晚却寂静如同一滩死水，虽然为城市发展带来了GDP和就业机会，其空间却未能被完全活化，功能太过单一。被视为“药谷”和“硅谷”的张江，是国内前沿科技的重镇之一，但如果走进玉兰香苑，这个科技从业者日夜栖息的地方，张江的生活图景，仍然滞留在十年前的中国乡镇。

这样的落差来源，是因为科技之于张江，并非是因为时代的进步自然生发出来，不同于大洋彼岸那边真正的硅谷，原先便是美国海军的一个工作站点。张江的规划带有明确的发展目标——发展高新科技，除此不再关心其他。国内卷起的以拆解城中村为典型的城市化进程，其代价是不断“建设性摧毁”的过程，鼓吹着城市的快速更迭。而高新区的建立，则是以一种更为简单粗暴的方式，直接汲取资本积累的技术成果，甚至不需要摧毁性的拆解，就促使了区域变迁。也正是这一进程喝令着高新技术跟紧资本脚步，适应市场需求，共同完成资本主义笼罩下的现代城市生活幻象。原始的农田和乡镇被认为是“毫无意义”的，因此便用科技来给它“赋予意义”。张江，是科技的殖民地，技术在这里完成自我增殖，远离着以它为工具构筑出来的现代城市。

如果未来的浦东图景，是高楼耸立的23世纪上海滩，如今的张江就如同在超级宇宙百货的展示橱窗里，一台来自21世纪的复古老式旋钮收音机，对于新新人类而言，它的声音从遥远的过去飘来，充满着原始科技的神秘和魔幻，难以理解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