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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格的幸福與進行中的對話

(编辑过)
《幸福定格》(Love Talk)以長時間紀錄八對夫妻走入婚姻後的溝通狀況,呈現出層次豐富、內容細膩的對話過程。有人認為這是一部婚姻恐怖片,但對於我而言──或許對於其他持續思考著但還沒進入婚姻的年輕世代也是如此──,它幫助我衡量目前的想像和實際情況之間可能的落差,力道充足且有效。以婚姻溝通為題材的作品多不勝數,我不禁思考,為什麼這部作品的鏡頭看起來特別有力量?它如何賦予觀者感受、思考和理解的空間?
我覺得有趣的就是說, 人在溝通的時候,這個解讀,你認為對方解讀錯了沒有錯,可是問題是,解讀這件事情本身其實是有它的背景(context)在,我過去的經驗也好,我當下的感受也好,我目前正在經歷什麼也好,或是我們長期相處的某些互動模式也好,它會不會影響到你溝通的解讀?會阿!

《幸福定格》以長時間紀錄八對夫妻走入婚姻後的溝通狀況,呈現出層次豐富、內容細膩的對話過程。上面這段話,出自一組從頭到尾都相當沉著的夫妻。他們兩人都是教授,曾有一段時間,同時要照顧孩子、彼此的父母,還要負擔教職升等期限的壓力,因此爆發衝突。即使教育程度非常高,對於彼此語言的解讀仍難免有落差,因此溝通必須要紮紮實實、一步一步地確認當下的議題和癥結點,才得以慢慢化解舊的誤會。

這聽起來很老套。但是,這件事情只要做的足夠細膩,觀者便能透過揣測和理解這一對對夫妻溝通的「背景」,感受到這部作品的餘韻。也就是說,鏡頭捕捉了爭吵、不諒解、錯頻、沮喪、冷漠,隨後對話好似推進了一些,但導演並不呈現圓滿的結局,而是讓僵局稍微鬆綁、或讓對話不斷打轉的可能原因浮現之後,便轉往下一顆鏡頭,切換到下一組夫妻。因此,觀者需要一直練習「重新設定」自己觀看跟思考的基礎,因為每切換一組人,我們就是面對一組截然不同的互動模式、 生活背景。

 

溫柔而深刻的思辨距離

沈可尚導演費了七年的時間,做出85分鐘的《幸福定格》。有人認為這是一部婚姻恐怖片,但對於我而言──或許對於其他持續思考著但還沒進入婚姻的年輕世代也是如此──,它幫助我衡量目前的想像和實際情況之間可能的落差,力道充足且有效。以婚姻溝通為題材的作品多不勝數,為什麼這些鏡頭看起來特別有力量?

郭力昕在《真實的叩問:紀錄片的政治與去政治》中評論沈可尚處理自閉症的作品《築巢人》(2013)。他指出這部作品犀利但不道德說教,留了更多的空間給觀眾感受、想像和思考。並如此說明: 

如何取得這樣的複雜現實與心理呢?在記錄方法上,沈可尚提出他拍紀錄片的前提態度:溫柔的質疑。他解釋,「我永遠不跟被我記錄的人,站在同一陣線上。」我以為這是紀錄片工作者非常重要的紀錄位置或方法。不在同一陣線,並非不認同、不肯定被記錄者的基本品格、價值、意義或立場,而是對即便非常確定的價值或意義,都仍先保留一個觀看空間,讓可能的其他閱讀或理解角度有機會出現,以豐富觀眾的認識。[1]

我認為在《幸福定格》中,這樣的評價也相當公允。我認為,在《幸福定格》中,沈可尚適度強調溝通背景(context)的重要性,而且他的鏡頭製造了「思辨的觀看距離」[2]。例如,一位妻子在對話中試圖說明,即使相愛、也很希望一起生活,結婚迫使自己犧牲的東西還是超乎她的想像。她的著眼點是,婚後丈夫的父母哪怕只是身體微恙,他們都需勤加探視,但自己的母親生病時,她卻只能打電話關心,「留媽媽一個人在家」。這種不對等的照看讓她感到非常不平衡。值得注意的是,丈夫從頭到尾都在重申自己的立場:妻子想要做一個「新女性」(外出工作、分攤家事等)沒有問題,但是「我是男生,所以…」這是一個解讀難度非常高、但又非常容易的敘述。一方面,他很想要尊重妻子的想法;另一方面,他遭遇自己成長背景跟生活中不斷接受的觀念之限制。對他來說,「我是男生」這件事情是一種太過被確定的價值和意義,以至於短時間內找不到解釋這個價值和意義的方式。最後,終於擠出一句:「我是男生…所以我必須兩邊[的父母]都要顧。」可是仍然沒抓到伴侶在意的點。這場溝通一來一往有如鬼打牆,令人意外的是,敲打出一個很好的思考節奏,觀者得以在其中不斷揣測和理解「對話為甚麼無法有效推進?」「丈夫到底在說什麼?」「為什麼他抓不到癥結點?」

 

鏡頭沒有跟誰站在同一陣線,可是它試著讓話被說出來

看完之後,觀者應該可以同意:這部紀錄片花費七年一點都不算太久。導演捕捉到的對話內容不需另加綴飾,就已經呈現出拍攝對象非常信任鏡頭。有多少人能夠在鏡頭前,說出自己很在意伴侶「有沒有[在做愛前]先做點不一樣的準備?比如說用多一點沐浴乳。」

我覺得導演除了提供溫柔而深刻的思辨距離之外,也透過「拍攝」這個動作製造一個特殊的空間,讓願意說出想法的人拋出問題,認真地、頑固地執著於一些生活互動的細節。一般會認為,紀錄者應該降低自己對於現場的影響,尤其當這場溝通的主體是夫妻兩人的時候。但是,我意外地感受到,經歷了長時間的引導和留白後,導演與拍攝對象建立了信任關係,鏡頭的「框」以溫和的力量支撐著更願意進行真正對話的那一方。因此,紀錄者/器材本身看似隱藏了起來,其實確實地「存在」,讓溝通進行的穩定度更高。

鏡頭存在的重要性在於,溝通太容易輕易蒙混過關,只留在表面。對於一組人來說,一個問題可能不曾認為有重要性,同樣的問題卻可能經常被另一組人討論。有些溝通的癥結點在一方看來是:「喔,那大概就到這裡了,沒有別的議題了吧?」在另一方看來這個點的開展卻是「晴天霹靂」,還困在裡面。這時若有一方認定沒什麼好講了,那麼拍攝到的畫面不僅對觀者的衝擊和影響有限,更難以讓紀錄真正成為一種「介入的行動」。鏡頭在場,願意堅持挖掘、拋出自己跨不過去的生活細節的人,在影像的框中可以更大膽地展開行動。因此,我認為《幸福定格》的鏡頭有積極的意義。

於是,更願意信任鏡頭的一方、更願意「說出來」的一方,看上去更加真誠一些。例如,有人靦腆地說出,自己實在很介意太太在跟著孩子一起逛夜市的時候「走得太快,好像是一個必須完成的例行公事」,因為對於他來說,逛夜市是一件放鬆的事情,可以聽到甚麼感興趣的就停下來看看。另外,有人則在跟先生討論到「要不要請人來家裡幫忙[家事]」分攤育兒壓力的過程中,反覆追問對方「是不是真的愛小孩」,她極為在意先生覺得「小孩照顧久了不免偶爾覺得煩」,因為她認為,自己本來就不喜歡小孩,既然先生覺得煩,為何還希望生第二個?!希望多點子女,但又不喜歡小孩打擾自己睡眠,讓她覺得晴天霹靂,因為她已經盡力委屈自己來避免小孩夜間吵鬧(例如不舒服的奶睡[3]),沒想到對方竟不像自己預想般喜歡小孩。上述兩人都主動或在過程中間接展現自己的脆弱的部份,這些在鏡頭前想要解決問題的真實表現,讓對話得以有效。

相反地,也有放不開的人。即使他們努力呈現出冷靜瀟灑的一面,在觀眾的眼裡卻是使對話無法前進的人。例如,只是不斷地澄清對方的說法在哪裡不精準,但少有呈現出自己承受著哪些壓力、自己在意哪些事情;或是,不斷笑著帶過、以瀟灑的姿態回應,甚至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忽略對方說的話。我們可以理解,每個人都有想說和不想說的事情,但是只有單方向的執著無法促成溝通,這些迴避的企圖讓伴侶感到疲累,讓觀者焦急不已。《幸福定格》中最凸顯幸福難及的場面,不是肅殺凝重的對視,不是皺眉流淚,而是故作輕鬆的姿態。

在這樣的挑戰下,鏡頭沒有跟誰站在同一陣線,可是它試著讓話可以被說出來。它讓內心糾結的人顯得真誠。


定格的幸福?

導演以頗有趣味的對比開啟《幸福定格》,說明了:同樣的問題在一對夫妻之間從未被討論過,在另一組之間卻經常討論。隨著影片不斷往前走,從討論「欣賞彼此的地方」到「受不了對方的地方」,氣氛逐漸凝重。在八組夫妻的對話中,幸福或許微微地定格了,但我們會訝異:原來有這麼多進行對話的方式。我們也得以在不斷重新啟動感受、思考和理解的程序中,重新體會到,在婚姻關係中「停滯」與「流動」是複雜而同時發生的狀態。


註腳

[1] 郭力昕(2014),《真實的叩問:紀錄片的政治與去政治》。臺北市:麥田,城邦文化。頁129-130。

[2] 同上註,頁130。

[3] 奶睡是指寶寶必須喝著奶才能睡覺,如果不喝奶就會嚎啕大哭。引自〈奶睡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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