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辅无战事：莫斯科如何塑造另一个平行时空

战争中第一个消失的是真相。正如鲍德里亚在《海湾战争没有发生》中所说的那样，受到密切关注的媒体报道使我们无法区分冲突中真正发生的经历和选择性的虚假陈述。在俄罗斯与乌克兰的战争中，双方都散播了真真假假的信息以达成各种目的。我们编译了一些文章，希望提供一些有关这个问题的侧面。我们始终认为，可靠的信息是任何有价值辩论的重要基石。

本文发表于2022年3月4日，原名为「The War That Russians Do Not See」，由小新编译。

莫斯科市中心的普希金广场人来人往，人们在地铁站和一家三层楼高的H&M商店里进进出出，行人步履如梭。但就在他们身后，穿着防暴装备的警察和全副武装的国民警卫队士兵守在广场附近。3月2日晚上，三名防暴警察将一名扎着辫子的年轻女子拖上一辆警车，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另外三名警察逮捕了另一名年轻女子。

2月24日，俄罗斯全面入侵了乌克兰。当天，警察在普希金广场逮捕了数百名示威者。随后，警察和国民警卫队几乎全天在普希金广场戒备，抗议者刚下地铁就被他们逮捕。但周围的行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无声的逮捕行动。或者应该说，他们似乎生活在两个平行时空之中。其中一个时空中，俄罗斯莫名其妙地在乌克兰发动了一场残酷的战争，还轰炸了乌克兰第二大城市哈尔科夫的居民区。另一时空中，基辅没有战事，莫斯科也没有示威。

被归类为「外国代理人」的列瓦达中心是俄罗斯最富盛名的公共意见研究机构。该机构的主任列夫·古德科夫说，「俄罗斯主要是老年人和穷人，他们大多从被国家控制的广播电视中获取新闻。」即使是那些爱上网的人，也不太可能了解到什么和电视不一样的新闻。古德科夫说，「绝大多数俄罗斯人接收到的是谎言和仇恨，其规模大到令人难以置信。」

国家电视台各频道的内容差异不大。在总统普京于2月24日凌晨中断正常节目，宣布在乌克兰开展「特别军事行动」 前，电视对此毫无提及。战争爆发后电视上没有持续的现场报道，没有承认正在发生的事情是不寻常的，即使俄罗斯的炸弹落在乌克兰的居民区，俄罗斯的经济惨遭制裁，每天的新闻内容也依然没什么变化。

3月3日，第一频道早上7点的新闻节目用6分钟的时间讲了6个事件。首先是新一轮俄乌和平谈判，俄罗斯渴望寻求「共识」；接着是「乌克兰武装部队对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的炮击，25名平民已经死亡」。画面一转，主持人说「现在让我们看看切尔尼戈夫地区的镜头，这个地区现在由俄罗斯武装部队控制。平民们继续开着车做他们的常规工作」，但画面里没有平民，只有大排长龙的军用装甲车。紧接着的内容是「俄罗斯已经为乌克兰人民准备了超过1万5千吨的人道主义援助」；随后是「西方正在向乌克兰运送大量的进攻性武器」和「俄罗斯航空公司正在组织包机，以撤回滞留在欧洲的俄罗斯公民」。最后年轻的男主持人宣布：「接下来，请您收看节目『早安』」。

没有一则新闻提到前一天被轰炸的哈尔科夫或基辅。值得注意的是，尽管3月3日俄国国防部承认有四百九十八人死亡（乌克兰公布了比这个数字多十倍以上的数据），新闻里也没有提到任何俄罗斯军队的伤亡。

古德科夫概括了俄罗斯电视台所塑造的世界观：「俄罗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一直是一个受害者。西方的目标是羞辱俄罗斯并占有其自然资源，最终统治世界。俄罗斯被迫自卫」。在战争开始前几天，列瓦达中心做了有关俄罗斯人认为谁应该对乌克兰日益紧张的局势负责的调查。60%的人认为是美国，14%的人认为是乌克兰，3%的人认为是俄罗斯。

俄罗斯政府已禁止任何人用「战争」、「侵略」、「入侵」等字眼描述其在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违者将被罚款甚至关闭。2月25日，俄罗斯议会通过了一项法案，规定传播有关战争的「虚假信息」将被处以最高15年的监禁。

曾经，俄罗斯仍有一些幸存的独立媒体。尽管俄罗斯政府经常屏蔽他们的网站，或要求他们在节目中声明他们是「外国代理人」。不过，最终他们都关闭了。从事新闻报道的风险越来越高，像以前那样走钢丝也不可行了。3月3日，莫斯科回声电台和网络电视台Dozhd在压力下，无奈地宣布停止运营。由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德米特里·穆拉托夫编辑的报纸《新报》的私人捐款者们还为此进行了投票，结果有94%的人要求该报纸服从审查要求继续出版。

3月1日，另外一个「外国代理人」、独立新闻媒体Mediazona获得了一份由俄罗斯教育部发出的指南。这份指南是为当天在全国学校举行的乌克兰战争的特别课程准备的。在常见问题中，第一个问题是「我们与乌克兰开战了吗？这是否可以避免？」而标准答案是，「我们没有战争。我们不是在打仗。我们正在执行一项特殊的维和任务，其目的是遏制压迫俄语人口的民族主义者。」

在《第三帝国的语言》一书中，德国犹太语言学家维克多·克伦佩勒将纳粹的意识形态宣传效果描述为「模糊」现实。从这个意义上，俄罗斯的宣传不是奥威尔式的，而是克伦佩勒式的。

（译注：在《第三帝国的语言》一书中，克伦佩勒以日记的形式分析了纳粹的宣传用语。克伦佩勒记录了许多纳粹的宣传并指出纳粹语言主要是挪用原有的词语并赋予它新的含义，例如Endlösung，本意是最终解决方案，但纳粹用之来指代对犹太人的灭绝；或「战争被强加在爱好和平的元首身上」。奥威尔式指专制政权借由严厉执行政治宣传、监视、故意提供虚假资料、否认事实（双重思想）和操纵过去（包括制造「非人」，意指把一个人过去的存在从公共记录和记忆中消除）来进行宣传。）

直到现在，官方新闻还是把战争说成「恢复和平的行动」。在Dozhd决定关停的当天晚上，他们还播出了一则报道，内容是政府如何通过广告公司向博主和TikTok网红付费，让他们发布有关战争的内容：所有帖子都应在开头附上 #LetsGoPeace（让我们迈向和平）和#DontAbandonOurOwn（不要抛弃我们的同胞）的标签。内容的重点是：「我们支持和平，但不幸的是，我们必须用现在这些手段来实现和平。」

24小时播出的国家电视台Rossiya 24不停地讲述已经被「解放」的村庄和城镇，但他们提到的是大多数观众不熟悉的小城镇，且荧幕上的图片往往与文字相矛盾。3月3日上午，该电视台的一名记者说，他看到一枚未爆炸的乌克兰火箭弹卡在「列宁街的一个公寓」的地板上，但荧幕上呈现的却是一个身份不明的村庄的一条空街道。古德科夫说，「这不是报道，是不间断意识形态宣传，观众就这样被卷进了信息洪流中」。

不过，虽然俄罗斯没有与乌克兰「开战」，但宣传中却弥漫着一股紧张气息。当俄罗斯2014年首次入侵乌克兰时，宣传部门努力寻找合适的框架为自己辩护。最后，他们挪用了俄罗斯人最熟悉第二次世界大战有关的措辞。他们称乌克兰人为法西斯分子——「乌克兰纳粹」，并指控他们进行种族灭绝。

在这个版本的叙事中，2014年乌克兰的革命是由纳粹分子进行的，他们想要灭绝该国的俄语人口。他们首先下手的就是乌克兰东部的顿巴斯。Mediazona获得了另外一份为六至八年级学生制作的PPT。在PPT的结尾是一连串问题：如何解释种族灭绝？为什么顿巴斯的情况是种族灭绝？回顾历史，俄罗斯一直在维持乌克兰的安全和独立，这可不可以形容为哥哥帮助弟弟？

在战争开始后多次播出的一档政治谈话节目中，六位专家讨论了乌克兰被「解放」后的「去纳粹化」计划。他们的共识似乎是：大多数乌克兰人不是坏人，只是愚蠢地被北约、法西斯和帝国主义势力洗脑了，他们想让俄罗斯回到「被西方剥削的殖民地」的地位。

「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民兵副团长爱德华·巴苏林周四上午在「俄罗斯24小时」节目中谈到被俄罗斯军队包围的马里乌波尔时说：「马里乌波尔已经成为一个集中营。」他指控乌克兰军队将平民赶进了该市的钢铁厂，而这些钢铁厂都被埋上了炸药。如果城市的防御被攻破，他们将炸毁工厂，然后用录像说俄罗斯的炮兵正在杀害平民。他说，「你能想象这种荒唐吗？」

随之播出的是新闻是，「俄罗斯国防部的车队向哈尔科夫地区的居民运送急需的人道主义货物」。然后是以英国新近宣布的对俄罗斯国营英语频道RT的禁令为例，感叹西方对言论自由的持续攻击。虽然截至3月4日，俄罗斯已经封锁了Facebbok、BBC、自由电台和Mediazona。

或许平行时空就是这样产生的。只要你的视线不离开电视，你将很容易接受这场「不是战争的战争」。无线电波中充满了保证：俄罗斯银行不需要SWIFT；欧洲的制裁只意味着西方的燃料价格会上涨；俄罗斯亿万富翁罗曼·阿布拉莫维奇正在出售切尔西足球俱乐部，但这不是因为他可能很快面临制裁，而是因为该俱乐部一直在亏损。

外交部长谢尔盖·拉夫罗夫承诺，「我们的西方伙伴将自食恶果」，而和平与繁荣就在不远的未来。

译后注

克里姆林宫此次宣传机器的运转并非毫无阻力。

3月14日，俄罗斯国营电视台第一频道播报晚间新闻时，编辑玛丽娜·奥夫相尼科娃手持反战海报闯入直播间，上面写着：「不要战争。停止战争，不要相信宣传，您收看的全是谎言。俄罗斯人反对战争」。这一画面登上了各大报刊媒体的头版头条，成为了全球热议的焦点。在俄罗斯，由于不能报道「战争」，因此媒体在报道这起事件时，将海报上的反战口号全部遮掉，只留下「您收看的全是谎言」。

玛丽娜·奥夫相尼科娃在行动之前于Telegram上发布了预先录制的影片，表示为从事克里姆林宫的宣传工作感到羞愧。她现时承认一项「扰乱公共秩序」罪行，被判3万卢布的罚款。但俄罗斯政府已正式起诉她公开传播有关俄罗斯武装部队的虚假信息，她有可能面临最长15年的有期徒刑。

多家俄罗斯媒体在战争爆发后均出现辞职潮，其中不乏已经工作了二三十年的老将。同属第一频道的詹娜·阿加拉科娃辞去了欧洲特派记者的工作。在另一家俄罗斯官方媒体俄罗斯独立电视台任职20年的支持人吉尔德耶娃与任职超过30年的格鲁斯克也宣布辞职。《今日俄罗斯》的前总编辑玛丽亚·巴罗诺娃辞职后接受BBC的采访，公开批评普京毁了俄罗斯的声誉与经济，该台多名记者也相继离开。

遭到国际社会大量制裁后的俄罗斯经济形势每况愈下失业率高升，加之独立媒体相继被迫关停，已辞职的记者们寻找下一份工作恐怕并不容易。许多记者已逃离俄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