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讓 followers 知道的小事

畢竟知道自己該追隨什麼（同時刻意忽視什麼），能夠免去很多令人想不透的麻煩。

致 follower：

重複一日又一日的搭捷運旅途，總有幾個片刻你會忽然非常想逃離，穿越包廂，離開地面下被禁止飲食、受廣播聲指導的高度秩序感空間。人群要不面無表情，要不死盯著手機螢幕，面部不斷閃爍著螢幕燈光，與呼吸幾近同頻率的接收資訊，然後再度列隊進進出出，轉車、尋找座位，直至抵達出口。

埋首於追劇或不間斷的點讚、回訊息，或許本身就已經是一種逃離，但為什麼不乾脆發呆放空呢？最近幾天居然在想這問題，打算什麼都不做的空白狀態，好像變得可恥而罕見。一個人佇立在車廂角落能看的東西也不多，廣告文案、人群擁擠程度、捷運路線跑馬燈⋯⋯，直盯著某個人身上觀察還會被當成變態。於是在偶爾轉換視線的過程裡，假裝自己無事可作的我，恰好適合重新整理一下過去也曾在捷運車廂放空的時候，腦海一連跳接了好幾個記憶片段，總結來說，都是些無來由的崩塌感。

不明白為何心情在某一天突然失落，渾身不對勁，對曾經毋庸置疑的信念感到動搖，一些句子再也沒辦法像從前那樣輕易脫口而出。緊接而來的是一系列遲疑，以及迫切找尋能從別處得到解答的機會 — — 但在那之前，似乎都得先摸索底線的位置，不知還能妥協到什麼地步，才能確認放棄或轉移陣地的必要。

趁著放空的時間，我經常揣測著一則我不同意的貼文或文章，推想作者主張的邏輯與意圖，實在是無聊又折磨人的事情。但這也正常，每次發佈都只能滿足特定人群。而我偏偏是會關注那些價值觀對立面論述的人，不只為了搞懂該怎麼反駁或說服對方，還想知道在他們眼中的世界，究竟更重要的事情是什麼。

沒辦法讓 followers 接受的事其實有很多：
自說自話的人，不夠討人喜歡。
盲從流行、愛灑雞湯的人，令人反胃。
情緒化臆測多過於拿事實或數據討論的人，最好離遠一些。

因此一篇篇精心設計的發文，都能讓人看出大致套路了。首先是看似廢話但許多人仍沒能實現的技巧：開頭給出「讓人繼續看下去的好理由」，召喚讀者自己、社會上在意的事；其次，段落語句結構清晰，好讀是安全路線（最好設計一些提高注意力副標）；最後，再給個反轉情節或呼應主題，留給人強烈印象的結語。回味內容之餘，讀者可能順便就轉發了呢。

這種設計傳播內容的策略，同樣也普及應用在如何展示自己的線下生活，只是我們還天真以為能切割開來。人們以為自己在臉書發表看法或心情是隨心所欲的，實際上篩選表達的內容是以「社群能認可的看法或心情」為標準（一天發多篇無意義廢文的人可能還會被鄙視），知道怎樣的說法能夠喚起足夠多人的注意 — —諸如「我也這麼覺得」、「那種想法太糟糕了」之類的圈地認同方法，一起分享某種感動或愉悅，也一起討厭、對某類人感到生氣。

他們的共鳴，就是你持續發文的動力。

親愛的 follower，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很多擅於經營自己形象的人，也會不經意透露出自己的生活節奏十分忙碌的樣子。忙著報告工作進度，忙著參與社交活動，也要關心社會與國家大事，在粉絲面前是努力不懈，偶爾發懶、厭世，會把挫折當幽默自嘲，但始終沒忘記初衷的人。

「同溫層」現象也是忙碌的。每天都有不能錯過的熱點話題，同溫層的活躍份子都等不及轉發，湊上幾句自己的點評，就算還不太了解評論的對象也沒關係，重點在於融入關注此事件的圍觀群眾之中，愈前排愈熱鬧，也愈有看頭。這時要比的是誰把評價說得更漂亮，「事實」變成要拆穿對方假面具的手段，為諷刺挖苦而說，而非更有助於釐清對彼此的誤解。

許多論戰持續幾日以後，我發現有些以往表態過的人後來就沈默了。一種委婉的說辭是暫時想不到恰當回應的好理由，潛台詞應該是「你們慢慢玩！我懶得繼續應付這一切了！」，由麻煩生出憎恨感，有時只在一念之間。

從社群的運作本質來看，沈默所要負擔的成本確實比較低，輕易連結上也能輕易解脫，不必帶著自身異議，冒著被主流同溫層難以接受的風險，尖銳地去刺探一個個選擇視而不見的人。但別誤會，我並不是在說自己想盡可能避免「視而不見」的症狀，相反的，我是意識到自身的「視而不見」而帶來的困惑與自我質疑，當等不到意見領袖給出好解答時（他們總說批判性思考很重要），我們還在等什麼？

等著自我合理化，如同所有英雄故事對角色信念的塑造，善良、正直與勇敢會奮鬥到最後，戰勝邪念的前提在於必須死守「正確」的認同，同時擱置所有可能使自己露出破綻的看法，這是另一種有藉口的逃避。

呆坐在捷運上回想這雜七雜八的問題，使我對「不被理解」有了新的認識。如果我們活在社群裡的所有目標，都是圍繞在追求最高的認可，以及最低限度的思考（以便手刀加入、秒留言轉發），導致那些無法使人立即意會的觀點，一下就被劃定為不同調的圈外人——固執、難搞，愛潑冷水，話題製造者還得裝作容得下這種扯後腿的行為。這種社群的認同感真的是我們想要的嗎？

我們究竟想成為何種 follower 呢？
真是令人不安的問題。

炸雞避難所
06.11.2018 11:12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