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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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圈之中的我

2020-03-25 致AA的信

私信,方言写就,北方语系,易懂。


AA:

想了半天,其实觉得还是写成信。毕竟,有些话只能对着个把个人才能说出来,如果是面对群众,免不了各种调整,最后成篇但怕就根本莫法读了。

昨天,武汉封城六十二天,方方日记第六十篇出炉,最后一号,至此截至,不出意外,这儿看不到。我猜她是你写Turin日记的一个inspiration。

晓得方方这个嬢嬢,纯属因为这次疫情。《万箭穿心》书我没读过,看的是电影,晓得了她是原著作者的时候,就清楚她的日记会写些啥,以及会怎么写。她是写小说的,不是写社论的,自然下笔会离概念远些,离人近些。我没想到,在这个举国蹲家里刷手机的春天,这个大妈的文字会这么受欢迎。但我可以想到的是,下个月这个时候,她肯定就已经淡出成了once upon a time。对大多数人而言,她跟孙杨,没有本质不同。

对我而言,她的日记之所以珍贵,倒不在于其内容,而在于一段个人叙事在这段特殊时期进入了公共空间,产生了这么大影响,某种程度上,居然成为了公共空间的一部分。在平时,个人叙事是连佐料都成不了的。

不要看今天的微博朋友圈那么热闹,其实我们平时公共空间中的基本上就没有有公共意义的个人叙事。不是不多,不是很少,是基本上就没有。如果你去想象个人叙事进入公共空间的可能,靠正面穷举,那累死你也想不出个为啥,恰恰因为今天这个所谓的“公共空间”是“自由”进出的,理论上你可以随时随地进行个人叙事。但这事可以倒过来想,不管是她还是你,如果平时发日记,有人读咩?

普通日记纪录的就是日常生活,谈不上主题,又是私事,除非来点儿劲爆吸睛的货,不然真的没人care。信息承载力早就到了上限(总不可能一天二十五小时刷微博吧?),信息消化力早就到了上限(国内民众的基本盘,人均深刻度几公分?),再加上信息渠道又无法有质的拓展(说实话,Twitter也只是同质的事物的一个镜像存在而已),信息内容必然内卷化,沸沸扬扬看起多,说白了其实就两种:力求转发的宏大叙事+力求点赞的个人表演。技术进步导致信息爆炸,人的注意昆虫化、记忆金鱼化、表达婴儿化是direct results,公共空间的散架是inevitable consequence,个人叙事的消亡是collateral damage,好像看起都无关,其实每步都走得稳得一匹。

人是拥有语言的政治动物,人类个体从来都不缺乏参与宏大叙事的冲动,能有机会都想扯两句大的。但语言并不只为组织人类活动服务,语言更是搭建个体存在意义场所的材料,终究要回答“我这个人”到底是个啥玩意儿。如果从出租车政治研究、饭桌史学和评论区社会调研来看,人类对宏大议题的关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兴盛过。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独立分析和建构宏大叙事的能力,毕竟马常有而马克思不常有,像王大爷那样在数千万字中的资料中间扒出历史真相的人,你觉得可能有几个?绝大多数人的宏大叙事不外乎是以路人甲的口水话将各种人家编好的故事重新打开一次。对比起来看,自我表演的人都可爱得多:反正big words/big worlds都hold不住,还不如多发自拍博个赞,风格魅力各种圈,凑到一起A03,哪怕架空世界观,也是虚拟好人间。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叙事的终极目的,是为了处理好个体生命和整体环境之间的关系,在不被枪毙和不被扔进疯人院的前提下,给自己创造一个世界来延续生命活动。把一个想象中的共同体当爹妈,永不歇火喊口号,和在镁光灯中站上舞台,永无止境照摆拍,之所以现在这两种处理方式最流行,说白了只因为成本低,大脑耗能最少而多巴胺收获最多,最“幸福”最有“获得感”,哪怕成就的方式不是找自己的安全而是秀自己的酷炫加笑人家的惨。两种机制殊途同归,不一样的操作,同一样的目的,归根结底只是韭菜盒子以不同的方式在不是那么友善的世界里求个温暖找份认同的麻药而已。

一个人喜欢和讨厌方方,那就只是喜欢和讨厌。一百万个人喜欢和讨厌方方,那就成为了一种现象,而现象需要解释。

方方日记的大热,最重要的原因并不是她是方方(虽然这也很重要),而是因为她在特别的时间、特别的地点,作为一个人,不代表任何人,就代表她各人,说了话,现了身,冒了泡。这个春天,所有人都突然集体意识到了自己其实是要死的,而且可能会死得莫名其妙,这其实就是种对生命本像的瞬间觉悟,平时不想不等于不在,结果这下子全国一起想,就把人组合成文明而不是组合成猩猩群的心理压抑的阈值瞬间变高了,之前的本质上各种扯把子的叙事麻药就没得那么管用了。运转效率低的大脑(简称“脑残”)无法转换认知模式,因为这涉及开机重启,对他们来说start-up cost实在太高(用体贴一点的话说就叫“难以转变观念”),所以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加大剂量,口号接口号,开启心理的战争反应机制,尽快进入存在的眩晕,与叙事LSD化为一体,本质上跟灌半瓶伏特加然后朝到机枪冲锋是一回事。运转效率高的大脑就开始要去找另一种解释,毕竟他们清楚所有口号本质都是念经对神表忠心,除了在形而上的位面,其它地方永远无法兑现,管子插起气绝而死横看竖看也不为国胜利捐躯更像抽签中了大招。人类是从猴子进化来的群居生物,人类的基础认知模式是指向另一只猴子,而不是另一个符号,要晓得之所以数学如此难学而八卦无师自通是有基因原因的。人类在恐惧中,本能会去仰仗另一个人,而不是去仰仗另一套偏微分方程,要不是把一个系统当成神来拜当成爹来爱,要不只能就近抓一个活的。方方,是这个国家在插管的时候,那个认真纪录呼吸机数据的护士,重要的不是她的报数,重要是她是以一个人站在那儿,一边努力使劲报数,一边还要使劲修这个开机时间奇长加莫名其妙黑屏的神奇机子。这个时候,哪怕理智给你说你的生命长度归根结底还是只能取决于那个时不时抽风而永远打不开的黑箱子,你的感情也告诉你这个六十五的大妈才是这个时候最值得你堵上全部信任的那个人,原因很简单,你挂了过后那个箱子还是那个箱子,而这个大妈会痛哭一场。

当然,为什么那儿只有她一个,这个就是很难展开说的事了,只能说,方方毕竟是方方,她是她,只有她,也只能是她。

前几天,看到有篇文章,说方方她这两个月的日记是启蒙。某种程度上,这很难理解:她的日记并没有让所有人一夜之间智识上回归和发展到理性,也不可能让这个国家的基本叙事退出宏大模式。现在这里已经有很多人在喊“胜利”了,每天置顶消息告诉你,这个星球除了这里和南极,其它地方都在上演启示录,而这儿人民已经和当年的洪秀全一样,在摩拳擦掌准备当耶稣的弟娃儿去全球出征送温暖了,好像呼吸机厂修在了这个国家,所以厂的股权就有了他们一份一样,好像美股暴跌三分之一他们就买得起了一样。这片土地上的故事,永远都在重演,历经千年打造出来的集体潜意识,有它自己的运转逻辑。你可以灭绝大象,但你打不死小强,论活命,小强是最优秀的生物,两亿年前它的生理架构就已经定型了,虽然它也就只吃了两亿年的屎。

我觉得,方方的日记不是启蒙,甚至都不算成功的教育,而只是一个提醒,提醒我们最终命运并不注定都是在某个巨大背景的故事里面被悄然无声地送进焚化炉,“过一个钟头来取灰”。我们死的时候,有可能,哪怕只是有可能,有具体的某个人会看,有具体的某个人在记,就像我通过你,知道了给你做圣诞晚饭的Mimma不是截止目前意大利的六千八百二十分之一。在宏大叙事里面,我的这一点点知道,连毛都不是,但因为有了方方和你,我清楚,it serves as nothing, but it means something。这是她和你给我们作为人类的根本存在处境正在留的一丝丝希望,而这点儿希望,才是启蒙的基础。

注意安全,不要死了,回来吃饭。

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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