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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死亡的相同与不同

——渡边淳一《失乐园》的评论



有一天,身处痛苦又感受到极乐的挚友跟我说“真想跟他一起死掉,我绝对愿意”。我知道,这一次,问题又超过了我们以往所积累的全部经验,必须找点救命的东西了。不过,在既有经验指导下的我,又选错了,所以《失乐园》我看得很慢,然而思绪却越积越多……


第一部分 关于本书



渡边淳一这本《失乐园》,是主题先行的,从书名就可以看出来,这当然是一个描写如何“失去”的故事。另一个例子是《廊桥遗梦》,这当然一看就是一个隽永的故事。主题先行有很多坏处,比如,因为骨骼有限,就不得不一再描写景物、两性交欢的过程和男性的“被消耗”之感。说来也奇怪,只有东亚的男人会被这种“被消耗”感触动这么深,也许是他们的社会角色从出生就被限定得太过厉害。


本女性读者在阅读过程,不得不一再克服这重复的描写,才能把整个情节读完,如果不是为了让自己思考远超这本书的某些存在,弃读应该是在久木第一次感觉被凛子牢牢掌控时就发生了。但是,如果在这里就弃了,这本书在我眼中就会降一两个档次。也就是说,即使是形式主义的美,也完成得不够。


在描写偷欢的隐秘感时,作者不是用幽深和神秘的舞台表演,就是采用无情的道具——灯、樱花、月亮。在描写两性交欢的激烈时,一再暗示“窒息”、“死亡”等概念,从一开始用雾笛比喻高潮的声音,到最后直接用上了“快死了”,总之就是要极端而短暂,往主题一路狂奔,久木是个什么人,凛子是个什么人,不重要。这是我看前半部分最大的感受。


然而,渡边他好歹是描写情爱,而不是写言情小说。虽然他真的只是想通过《失乐园》探讨爱与死亡的关系,只想传达出日本人特有的“盛放过何畏剧衰”的樱花气质,但好歹还是带了点人味。这一点就和《廊桥遗梦》的选择一样。面对人性的复杂、时空的变化、爱情的不可捕捉,《失乐园》选择了终结,用死亡将一切钉死在那里;《廊桥遗梦》选择了一种勇敢的自欺欺人的放弃,实现了一个人的隽永。不得不说,在形式主义的层面,二者都具备相当高的欺骗性,甚至一度让年轻的我以为这两者都是可以救命的。


然而,还是差一口气,差一点人心深处最隐秘的挣扎,对久木的描写稍好一些,至少能看到他面对妻子时的左思右想,作者毕竟是男性嘛。而对凛子,粗暴一点说,简直就是一个被性征服的女性。恕我直言,女性要维持被性控制的状态,真的很难,很考验男性。作者也知道自己交代不过去,只好不断搬出法宝。可惜,不是所有法宝都像阿部定的故事那样震撼,上吊殉情的情侣就单薄了许多,所以只好写他们死后的惨状来映衬死时的决心。文学上来说,真是太让人一眼看穿了。


不过,恰恰是能剧、樱花、美景、阿部定、殉情,支撑起了久木和凛子的精神世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学技法上,作者的巧妙程度也足够学习了。比起《廊桥遗梦》中廊桥的暗喻,要成功太多。也许两者结合能完整地表达中年男女的心境——男人渴望再一次征服而女人渴望再一次成为世界的唯一焦点。


那么,久木和凛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第二部分 久木和凛子



久木是个多情的人,情人不断,甚至会遇到年长女性形容他“傻乎乎”的,可见不能用薄幸来形容他。最突出的有两个例子,也是作者不断描写的:久木对凛子的丈夫怀有深深的愧疚与同情,直到凛子丈夫践踏了凛子的尊严又破坏了他的事业,这种愧疚才停止;久木对妻子始终不舍,拖着不离婚,一是难以告别熟悉的生活,二是他看妻子的眼光中一直都有欣赏和感激。大概可以推测久木是不大会主动提出分手的那种男人,除非对方只是玩玩。凛子肯定是不爱丈夫的,从头到尾就没有爱过,凛子一直是以规范来要求自己的。作者用楷书来比喻凛子的前半生,也还可以评价一个“精当”。久木选择死亡,是被凛子逐步拖下水的。他既对凛子深情,又肩负起了凛子的深情,久木是帮凛子完成心愿,以深情的心去满足凛子的自私的深情。男人一旦深情起来,也着实可怕就是了。


久木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作者没有篇幅或许也没有笔力去写,只好用交合的状态去暗喻。无外乎就是久木越想控制,失控后的满足感就越强烈;久木从凛子身上得到的征服欲的满足有多强烈,他再次渴望这种征服感的欲望就有多强烈。


凛子呢?凛子迷恋失控,迷恋自我的颠覆,迷恋自己的边界被不断打开。所以作者用各种禁忌和危险去让凛子被久木彻底征服。


然而最重要的,是凛子学会了用禁忌与危险去回报久木,那就是红浴衣加面具的幻觉,是樱花盛放时节的那一次交欢。看到这里,终于明白二人为什么会爱得那么深,终于明白阿部定也好,殉情的作家也好,只是在让久木和凛子明白,他们是一种人,他们渴望的,本质上是一样的。


久木和凛子都是渴望戏剧性人生体验的人,甚至说二人都是渴望悲剧性人生体验的人,都是天生带着某种受虐与施虐倾向的人。深情,无非是这种人生倾向的表现而已,或者说,某种人,只有具备这样的人生倾向,才会达成他们自己的深情。痛苦、变化、禁忌、危险、求不得、被伤害,这些是久木和凛子爱情最重要的注脚,如果没有这些,他们不会有那么极乐的瞬间。所以,久木并不是靠性征服的凛子,女人无法靠性来征服。而今世界,已经有很多男女,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们推迟最后的性,实际上是在享受纯精神上的结合。很多人对性无感,是因为性与精神,真的很难合一。当某个男人认为自己的情感已经强烈到用性无法表达的程度,他会选择什么?或许,就是把所有的时间都献给那个女人,包括将来的时间。


或者可以这样来解释,正因为有了凛子,让久木对妻子充满了痛苦的感觉,所以久木才迟迟不肯离婚,这样的痛苦让他真实。而这样的感觉与凛子带给他的感觉相抗衡,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因为凛子提到了终极的悲剧也是终极的戏剧——死亡。一瞬间所有的真实的痛感都消失了,现世已经不值得留恋了,因为现世已经不存在悲剧了。除了真实的绝对反面——虚无,没有什么好追求了,都不够戏剧性。追求虚无,用最实在的死亡,久木和凛子终于圆满了。这种含混的、交互的哲学,也很东方。


当然,这是我给他们加的戏,因为作者留给我们的,是浮于表面的东西,人人都可以加上自己的注解,每个人的注解,都会如原著一样矫情。《失乐园》是救不了命的,当然,它也是要不了命的。


第三部分 爱与死亡



凛子想死,似乎还挺自然的,很多人都有过30岁就去自杀的念头,他们受不了自己失去激情、失去最美的容颜、失去当下最宝贵的东西。凛子也一直是这样表达的。


为了让凛子可以去死,当然必须让她众叛亲离,为了让久木可以陪着凛子死,当然必须让他失去所有牵挂。为了完成“爱的终点可以是死亡”这一命题,作者简直是笨拙地安排了一切。


久木的妻子坚强、冷静、温和,久木的女儿懂事,久木的事业毫无意义。凛子的丈夫简直是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凛子的母亲就代表着对女性的道德束缚,而这两者都没有一丝的温情。所以这两个人就可以任性地死去了吗?


当我问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脑海中的第一个回答总是:久木和凛子,谁也爱得不足够深。


是的,爱一个人,会希望世间的美好都降临在他身上,会希望自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礼物。这怎么会指向死亡呢?即使爱情消逝,只要爱得够深,这种愿望并不会减退。殉情的爱侣,通常都是因为绝望才选择一同赴死的,他们无法享受爱的美妙的变化,无法感受时间流动中持久绵长的爱的温暖,所以才只好用死来逃避。他们的爱都困难重重,他们的生活都无法因为爱而变得更好。久木和凛子,他们并不具备必死的条件,他们选择死亡,尤其是凛子选择,简直就是自私。作者太想达成哲学上的诠释,于是草草将二人从人间送回到了乐园。而世人看来,他们也许是绝望而失去了共同经营的乐园。这太草率了,太直给了,就像一场直接拉到高潮的鱼水之欢,让人尴尬。


可是,如果我们附加上别的意义,也许这一切又成立了。如果爱一个人就是要想尽办法让他成为他理想中的那个人,成为一个更厉害的人,那么,凛子是做到了。因为久木不贪恋现世的一切功名利禄,也没有强烈的人生责任感,不被什么感召——除了他自己内心那个悲剧的影子,那个想要颠覆一切的毁灭欲,一种全能感。如果要让久木完成这种心愿,进入人生真正的另一个层次,那么,推动他为一个女人和爱情而死,就是对他最好的也最深的爱。我们的爱人又需要什么呢?我们能捕捉到他们内心最深层的需求吗?我们又可以成全吗?这三个问题,也太刻意了,也太戏剧了,也能把我们逼入绝望。因为人类的爱,真的不足以回答这三个问题。人类的爱,甚至不足以回答自己的这三个问题。


我们将太多的对真实的渴望寄托在爱这种存在上,但是爱反馈给我们的,太多时候只有情绪。我们以为情绪是最自然的,但当我们发现人和人的区别如此之大时,常常又会觉得自己的情绪是刻意的。这当然是美的,但是也是让人绝望的。要么,我们选择勇敢地自欺欺人般的继续刻意下去,在死后葬在爱人身边,一如《廊桥遗梦》中的弗兰切西卡;要么,我们就切断这情绪产生的根源——我们的肉身,一如《失乐园》中的男女。似乎解释到这里,形式主义的爱与死亡真的有了根基,但是这是爱所带来的吗?


爱的终点真的不可能是死亡,爱所附加的绝望,才是死亡的原因。这就是渡边君不想去挖的地方了。他写到至福,又说服不了自己,只好加上严谨的验尸报告,似乎才足够对这个主题盖棺定论。


我还是宁愿相信,爱是温暖的,哪怕温暖只是一种情绪。但又有人会唱“爱比死更冷”。这就是爱与爱的不同,我和你的不同。爱与死亡的相同与不同,才是文学,才是可以救命的。一辈子都在爱与死亡中挣扎的曹雪芹,他不就没有自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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