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子很小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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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另一只猫谈恋爱

【东北话学习标兵】2021/10/18「熊」怎么就成了反面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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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很小的时候,还没有对东北话有任何了解,我就已经知道了狗熊不是个好东西。因为普通话里就有一个特别俗套的单押嘛,会说一个人「是英雄还是狗熊」,年幼的我就是从这个二分法里知道了狗熊是英雄的反义词。长大了,学到了更多东北话里和熊有关的词汇,比如熊孩子,熊货,熊色,熊样儿,也都无一例外是贬义词。前几期这不正好聊了「犊子」为什么是骂人的嘛,顺带就想研究研究大东北的其他神兽,包括虎啊、驴啊、狍子啊,可能以后都会挨个儿鉴定,今天先讲熊吧。


✿ 为什么动物可以用来骂人

首先值得分析的一个语言学的点是,为什么动物可以被用来骂人。

说到这儿就不得不提到我个人很喜欢的,也是非常经典的一本著作,莱考夫和约翰逊写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按照这本书里的定义,隐喻就是我们人类的认知基础。它首先是思维上的一个过程,随后才会在语言上表现出来。

隐喻系统是怎么工作的呢?比如说,一个全新的物体 A,我们对它并不了解,但是我们了解物体 B,我们就会借用一些 B 的属性去描述 A。用学术点儿的专业名词来说,这个要理解的物体 A 叫做「目标域」,这个被用来借用属性的物体 B 叫做「来源域」,隐喻的过程就是用「来源域」想象和推理「目标域」。这种思维痕迹在人类语言里广泛存在,已经到了我们习以为常的地步。

动物之所以可以用来骂人,因为这其中存在一层隐喻。我们是先借用了动物身上某些特征、给它们赋予了一个负面的价值判断,再用这套判断去贬损人的。

可能在东北人眼中,熊首先是一种危险的野生动物,会欺负人,会给人惹麻烦,但与此同时它又长了一身横肉,不灵活,走得慢,视力也不行,真和人类交起手来它又好像只能沦为猎物。所以东北话里关于熊的隐喻基本上分为两种:

其一是凶、蛮横、坏,我们说「熊孩子」的时候,指涉的就是这个隐喻义;

其二是软弱、无能,我们说「熊货,熊色,熊样儿」,指涉的就是这个隐喻义。

哎?有没有发现这么一分类突然就有点「恨人富贵恼人穷」的意思?合着它厉害也不行,它不厉害也不行。光从语言来看,熊完全就是一个被东北人妖魔化了的「他者」,平时即使不拿它来骂人不也都蔑称它为「黑瞎子」么?但是这事儿再往细想想,就会发现哪里不对。用马克思他老人家的话来说,事物都是有正反两面的,我们要辨证地看问题。熊真的就这么坏吗?为啥东北人这么讨厌熊呢?是自古以来就把它妖魔化为他者的吗?如果不是自古以来,那到底是在什么历史时期、经历了什么事件,导致东北人对熊的印象开始变差呢?


✿ 为什么用熊来骂人很特殊

这里需要明确一点噢,我刚刚是从东北话里常见的关于「熊」的负面隐喻来反推出「使用这门语言的东北人可能很讨厌熊」的。但是呢我们今天俗称的东北话,大名儿叫东北官话,它是一种汉语。所以说得严谨一点,我的这个猜想应该更改为「生活在东北的汉人可能很讨厌熊」。

而众所周知,生活在大小兴安岭那旮瘩的也不止有汉人。单论我国境内,还有其他各民族呢,包括蒙古语族之下的蒙古族、达斡尔族,通古斯语族之下的满族、赫哲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等等。国境线之外的,还有朝鲜半岛上的朝鲜人、黑龙江以北的俄罗斯人、以及库页岛和北海道那一带的阿伊努人。

他们又是怎么看待熊的呢?他们也会用熊来骂人吗?

我查了一些资料,这里先简单粗暴抛个结论再往下介绍:基本上,在刚刚列举的这些文化之中,熊并没有被当成一个妖魔化的他者,相反,「熊」是属于自我认同的一部分,甚至是作为图腾存在的。不太恰当地类比一下,熊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可能差不多就等于龙在汉人心目中的地位。

熊崇拜在东北亚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具体来说是从俄罗斯贝加尔湖,到中国黑龙江流域,再到日本北部的库页岛,这么一个地理分布。生活在这些地区的民族的创世神话有好些都是和熊相关的,要么是熊变人、要么是人变熊、要么是人熊联姻,我接下来挑几个印象特别深刻的讲讲。


✿ 熊崇拜民族的神话

鄂温克有一个族源传说,讲以前有个猎人,上山的时候被母熊抓去同居了。他们还有了个孩子,是只小熊。有天猎人找到机会,跑出山洞,坐上小木排就准备开溜。母熊抱着小熊追到江边,让他别走,让他回来,猎人不答应。母熊就生气了,一把将小熊撕成两半儿,一半儿扔给猎人,一半儿留在自己身边。最后,被扔给猎人的就长成了鄂温克人,被留在母熊身边的就还是熊。

隔壁鄂伦春也有一个比较相近的,说的是以前有个鄂伦春妇女进山采野菜,迷路了,所以一去不复返。几年后她的丈夫进山打猎,打死一只熊,剥皮的时候在熊的前肢上发现一个红手镯,定睛一看,就是他妻子去采野菜当天戴的那个,他才知道妻子变成熊了。所以往后大家伙就认定熊都是鄂伦春人变的。

如果要说「人变成熊」的故事,那蒙古族也有。主角也是个猎人,同时还是个萨满,他只要绕着某棵树转三圈,就可以变成熊,抓到很多猎物,完了再回到原地,绕树三匝,就能变回人形。结果没成想,有一次他正在以熊的身份捕猎的时候,那棵树被人砍倒了,他从此就再也没办法变回来,永永远远要当熊了。

接下来再讲一个「熊变人」吧,是来自朝鲜族的,非常著名的《檀君神话》。说这个天帝的儿子来到凡间,治理天下。这时候就有一头老虎和一头黑熊来求天帝之子把他们变成人形。天帝之子说,可以,然后给了他们一束艾草、二十头蒜,告诫他们百日之内只能以此为食,不能见到阳光,只要能通过考验,就能变成人。老虎耐不住,破了戒,就还是老虎。但黑熊经受住了考验,变成了一个女人。结果没有人愿意娶一个熊女为妻,最后还是天帝之子再次化为男身,和熊女成亲,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檀君王俭。后来檀君登上了王位,定都平壤城,国名叫做朝鲜。

这些熊崇拜的民族在称谓上对熊也是很恭敬的,一般会把公熊叫爷爷、舅舅、伯父、老爷子、阿爸,把母熊叫奶奶、舅妈、伯母、老大娘,总之就是按照人类长辈亲属的叫法去称呼的。而且猎熊之后要举行安葬祭祀仪式,希望熊不要怪罪。他们甚至都不会用「熊死了」这样的说法,而是用非常委婉的方式,比如说「老爷子睡着了」。


✿ 从熊崇拜到龙崇拜

所以这个局面就很明显,东北话里的「熊孩子,熊货,熊色,熊样儿」之类的不好的词应该不大可能是从少数民族语言那边转译来的。也许就是我们汉人作为龙崇拜的民族对其他民族的图腾的一种排斥吧。

这儿可以顺带提一嘴,我们现代汉语里「能力」的「能」字,本意其实是熊这种动物,从金文也可以看到这个字原始的动物的形态。只不过后来被借走专门表示「能力」了,才又在下面加了一个火、组成一个新的字,也许是表示这种动物又有能力又像火一样凶猛吧。

所以从汉字演变的轨迹里可以看出,我们民族的先祖对于「熊」是表达过充分肯定的。一种说法是,在上古狩猎时代,熊就是陆地上跑的头号大 boss,那个时候熊崇拜是非常普遍的。至少在先秦的时候,熊和王者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论据是屈原写的《天问》里头有大量的神话内容,说大禹的父亲死后是化而为黄熊。然后还有我暂时还没考证到出处的神话也说,大禹是变成熊治水的。

但是呢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我们从狩猎时代进入了农耕时代,这个时候我们的主要诉求就不是「在山林中有熊一样的伟大力量」了,我们祈求的是风调雨顺,所以掌管云雨的龙就被选中了成为新一任守护神。再到后来,汉高祖刘邦成为了第一个把帝王和龙联系起来的皇帝,他编了个关于自己身世的神话,暗示自己是混血王子,是龙父和人母生下的 super hybrid。后世的皇帝就有样儿学样儿,也都说自己是真龙天子,所以我们汉民族就在龙图腾的道路上越来越坚定地走了下去。


✿ 似乎没有别的文化用「熊」来指代「软弱」

但是我们转成龙图腾不代表我们就可以去随意贬低熊啊,搞得跟追星族「脱粉回踩」似的,没有道理。我真正在意的点是,东北话里用熊来骂人的这种模式是什么时候兴起的。因为它在那个地理位置显得太特殊了,明明周围一圈儿都是熊崇拜的民族,就它一个被隔绝在外像个 outsider。

那附近一带另外一个也会用「熊」这个词来表达贬义的是俄语。但是俄语比东北话要客观多了,就是关于熊的谚语俗语里展现出的这个动物形象比较立体比较丰富,也有蛮多是正面色彩的。比如我们会说「一山不容二虎」,他们会说「一穴不容二熊」;我们会说「王不见王」、「既生瑜何生亮」,他们会说「黑熊没落到猎人手里,猎人也没落到黑熊口里」。

俄国人用「熊」表达的贬义的点是在于「野」,就是粗鲁、未开化、不文明、乡巴佬、性格乖僻、会得罪人,那一类的。这个和东北话里「熊」的贬义不太有交集,顶多顶多从「给别人惹麻烦」的角度有一点重合,但是至少我还没查到俄语里会用「熊」来表示「软弱、无能、窝囊」的。

这个太特殊了。为什么呢?


✿ 「熊」与同音字「㞞」

我搜了好多资料,最后在社交网络看到了一个让我灵光一现的线索。我暂时还没有实锤,但我觉得这其中可能存在某种相关。这条线索就是:胶东方言区会把男性精液俗称为 xióng。

这个所谓的 xióng 的本字怎么写呢。我查到了,原版是左边一个「骨骼」的「骨」,右边一个「泉水」的「泉」。另一个写法是上面一个「尸体」的「尸」,下面一个繁体的「跟從」的「從」。而且这个字的正经念法,是 sóng。

大家听着是不是特别耳熟,我们平时说的形容打退堂鼓的 「sóng 了」,还有形容胆子小的「sóng 包」,正字就应该是这个上尸下從的「㞞」字。很多人写成「怂恿」的「怂」其实是不对的,我也是这次查了才知道。

我看知乎网友提了一些假说,这个上尸下從的「㞞」字,古音其实可能和 siong 之类的有点相近,但是后来尖团不分了,就会被念成 xiong。加上汉语在演化过程中介音丢失的现象很常见,siong 丢掉一个介音 i 就会念成 song,也就是今天普通话里的标准念法。但说不定 xiong 的念法也在方言中保留了下来,我目前查到的是山东的一块,说不定还有其他地方会这么念。

前两期聊「犊子」的时候分析过詈骂语的构成,当时说到很大一部分都和生殖器相关,而男性精液当然也属于此列,把它的单字俗称作为一个粗口使用,我觉得已经是一个逻辑上经得起推敲的行为模式了。另外也有分析说,因为精液具有脓软的特点,所以这个字可以集中表达一种软弱无能之意,我觉得也有一定的解释性。

于是乎,按照这个思路,今天东北话里说的「熊孩子,熊货,熊色,熊样儿」,其实就应该是「㞞孩子,㞞货,㞞色,㞞样儿」。


✿ 是否出现在闯关东之后?

接下来我就整合地说一下我的猜想。

距今大概一两百年前,许多山东汉人通过闯关东来到了肥沃的黑土地,也正式迈入了亚洲黑熊的栖息地,被迫开始和这种凶猛的野兽打交道。后来有个伟人归纳过一句很精辟的兵法,叫做「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古往今来都是这个道理。当你选定了一个敌人,你就会有意无意地开始对它进行他者化、妖魔化,因为这样的思想动员会让你深信「消灭它才是一个正义的选择」。

黑熊对于中原来的移民毫无疑问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因为我们汉人传统艺能也就是种种地嘛,顶多再捕捕鱼养养猪什么的,总的来说完全没有经历过成为一个猎人应该有的职业培训,对这种大型野生动物完全不了解,不会像周边少数民族那样对它抱有任何尊敬,可能早期有很多人都命丧黑熊口中,这催生的毫无疑问是恐惧和憎恨。

从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意思就是我们要骂它、羞辱它,打从心底里觉得它是劣等的,这样有朝一日自己就可以超过它。正好老家的方言里 xiong 不是什么好词,对吧,那时候普通小老百姓哪有什么文化,肯定不知道 xiong 的正字怎么写,更不可能了解它的原意是男性精液,只知道面前这种猛兽也叫 xiong,一来二去就给附会上了,以为黑熊就是脏话里的 xiong 字的起源。但说不定这个误解也能给人一些精神上的支持和希望。你看,xiong 不是骂人软弱无能的吗,那是不是说明我们最终也是能把这种猛兽打得落花流水呢?

最后这么传着传着,关于 xiong 的负面隐喻好像就真的是起源于这种动物了,反而本字和本义无人知晓。


✿ 也许可以支持我的猜想的论据

以上就是我的假说,但是去考据它是一个太大的工程,我暂时还没有能力完成,只是有一条小小的思路。

大家知道我们国家的最东极叫做「黑瞎子岛」,这个岛名显然就是来自于黑熊,而且是对黑熊的一个蔑称。我想知道这个岛是什么时候被命名成这个版本的,我猜测应该不会早于闯关东时期。因为我觉得「黑瞎子」这个名词应该是汉人闯关东以后才创造出来的,和熊的那些负面隐喻义一起诞生于那个独一无二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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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好长啊!我打算正经讲一个结束语。这里是东北话学习标兵,一档研究东北话以及东北文化的播客,如无意外每周会更新一次。但千万不要误会这是什么学术播客啊,一切只是因为我男朋友是东北人而已。我喜欢的小说《斯通纳》里有这样一句话:爱不是最终目的而是一个过程,借助这个过程,一个人想去了解另一个人。这档播客想记录的就是这个过程。谢谢你的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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