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biki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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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ybernetics Anarchist

「石油诅咒」+「科技是二十一世纪的石油」=「科技诅咒」?

摘要

「石油诅咒」(The oil curse)指拥有石油的发展中国家,更可能成为专制政府,并发生内乱。原因之一是这些政府的财政收入主要源于石油利润,而非税收。因此对国民依赖较少,以至可以实行专制统治而不受惩罚。当下,「科技是二十一世纪的石油」这一比喻在很多层次上都被证明有效,因而获得了广泛认同。将两种说法结合起来进行审视,表面上的自然推论就是「科技诅咒」。本文从概念层面论证这一推论的有效性,并且介绍由此造成的科技时代左翼理论所面临的挑战。

「科技是二十一世纪的石油」与美好愿景

「科技是二十一世纪的石油」因美国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杨安泽(Andrew Yang)的竞选活动成为公众议题。

其实类似的说法由来已久。在前几年的大数据热潮下,很多科技公司宣称「数据是二十一世纪的石油」(Data is the oil of 21st century)或者「数据是新石油」(Data is the new oil)。但这一说法指的是作为资源的石油。比如数据收集=开采石油,数据分析=精炼石油,基于数据的业务=石油产品,使用数据增强的传统业务=汽油等等。而其中隐含的政治假设,在 Edward Snowden 以及 Cambridge Analytica 事件后也引起了许多反思

而杨安泽所谓的「科技是二十一世纪的石油」,更多指的是作为产业的石油。提出这一论述的初衷,是为了支持他的标志性竞选纲领——全民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 UBI)。尽管这一纲领本身也是一项有趣的话题,但在本文的范围内,只需要理解其目标即可,也就是向每一个成年美国公民每月提供1000美元的收入,完全自由支配,不含任何附带条件。

针对这一纲领最常见的问题之一是,钱从哪来?杨安泽的回答通常指向阿拉斯加州的UBI实验 Alaska Permanent Fund 。自1982年起,这一计划已经为阿拉斯加居民提供每年约1000美元的基本收入,资金来源于该州的石油收入。杨安泽认为,石油产业不仅规模庞大,而且利润率高,从中抽取一小部分就可以改善所有居民的生活。而现今的科技产业,同样规模庞大,利润丰厚。而且同石油一样,主要掌握在几个大公司手中,因此利于收税。而这正是杨安泽计划的UBI收入来源。

杨安泽讲述了这样一个美好的愿景:从石油带来UBI到科技带来UBI。但这一愿景的实现面临诸多困难。在被问及科技公司对这一计划的态度如何时,杨安泽回答说,他认识的硅谷首席执行官朋友都表示支持。他没有回答他的硅谷股东朋友有什么看法,当然,前提是他真的能交上股东朋友。

如今,科技因素常常成为许多问题的焦点。每个人都想知道科技能带来什么。假如「科技是二十一世纪的石油」这一论述的确有效(将在第三节中详细探讨),不妨回顾一下,石油曾经带来了什么。

「石油诅咒」

(Ross, 2013) 指出 1980 年至今,与其他发展中国家相比,石油国家实行专制统治的机会高 50% ,发生内战的机会高两倍,更倾向于实行秘密统治,财政更不稳定,并且女性所拥有的经济政治机会更少。换句话说,好的地理条件带来了坏的政治(good geology has led to bad politics)。

同样的现象也出现在其他以矿物资源作为主要经济产业的国家中。但石油是矿产中最主要的产品,其交易额占国际矿物贸易90%以上,因此这一现象通常被称为「石油诅咒」。

但并非所有石油出口国家都受到了这一诅咒,美国、加拿大等国,同样是石油主要出口国,但却没有发生这样的现象。尽管不像阿拉斯加那样直接,天然资源所带来的收益,相对来说分配到了公民手中。Ross 认为,这些发达国家没有发生诅咒的原因在于,在石油开采前已经拥有多样化的经济,而且有较强的民主机制。除此之外,一些发展中国家也成功地享受了石油带来的收益,同时避免了诅咒。分析其中的原因,也许可以得到一种应对面对科技发展带来挑战的方法。

Ross 认为「石油诅咒」产生的主要原因是石油利润在以下四个方面所具有的特点:规模、来源、稳定性和机密性。

首先,石油利润规模庞大。其次,开采石油并不需要多少劳动力,石油利润成为政府主要财政收入来源,而非税收。第三,石油利润受国际油价影响较大,因此不稳定。第四,石油政府倾向于与国际石油公司达成秘密协议,或者通过国有化石油产业,并且将其运作情况视为机密。

(De Mesquita et al., 2005) 以及其通俗版本『 独裁者手册』(The Dictator's Handbook)中,强调了来源这一因素的重要性。在这本书的模型中,统治者想要取得政治生存,需要首先取得国家收入,将一部分用于收买关键支持者(essential supporters),自己便可以支配剩下的一部分。其中关键支持者指的是实际有政治权力的人,比如民主国家中的选民,以及独裁国家中,独裁者的亲信。

这一模型中暗含着统治者所面临的矛盾状态:一方面要扩大生产,从而取得更多收入;另一方面,这种生产的扩大又不能危及自身的统治。换句话说,既要把蛋糕做大,又要分得更多(至少保持不变)。书中给出了一个例子,在教育方面,落后的独裁国家倾向于提供良好的基础教育,而较少提供高等教育。原因是,基础教育可以使国民更好地进行生产(把蛋糕做大),而高等教育可能危害统治(改变分蛋糕的方式)。

书中的模型没有进行任何意识形态预设,但这段论述很难让人不想到传统左翼思想中的工人解放理论。即生产力的发展的矛盾。一方面,为了增强生产效率,需要让工人掌握更好的工具。但同时,这些更好的工具反而增强了工人的权力,从而提供了推翻资产阶级并建立统治的基础。尤其是左翼中的非暴力理论,依赖于这样的假设:资本家需要工人进行生产,因此罢工可以引起实质性的损失,从而提供一种争取谈判权力的非暴力手段。

但假如有一种方式,能够不需要工人就进行生产呢?

石油国家中的情况正是如此。石油的生产主要依靠资本,而非工人,至少不需要很多工人。通过巨大的石油利润,政府找到了一种不依赖大部分国民就可以取得收入的途径。取得的收入便可用于收买最小的关键支持者群体,用以维持政权稳定。如果国民使用非暴力方式争取权力,比如罢工,那么所需要收买的人很少,以至于无法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让步。如果使用暴力方式,那么巨额的利润也可以为镇压提供充足的资源。因此石油政府倾向于专制也并不奇怪了。

「科技诅咒」

这一论述有多大程度上适用于科技行业?就目前而言,并不适用。但科技行业的发展已经出现了一些趋势,如果持续下去,最终会产生一个十分相似的行业。首先,让我们考察石油生产与科技生产的相似之处。

第一,科技行业利润巨大。在 2019 年,沃尔玛收入 5144 亿美元,盈利 66.7 亿美元。亚马逊收入 2329 亿美元,但盈利高达 100.7 亿美元。沃尔玛利润率同比跌 32.4% ,而亚马逊则增长至 232.1% 。也就是说,亚马逊在不到一半的收入中,取得了 1.5 倍的利润,并且增长的势头并没有放缓的趋势。这一乐观的估计也体现在投资者的信心中——亚马逊的市值将近2.8倍于沃尔玛。而亚马逊远非盈利最高的科技公司。

第二,科技行业降低了劳动者数量的需求。当一家科技公司进入传统行业时,通常意味着该行业将产生由自动化带来的就业机会减少。沃尔玛全球雇员约 220 万人,而亚马逊则为约 65 万人。而沃尔玛本身以压缩供应链节约成本著称,但却仍然无法与配送机器人以及用技术压缩的仓库劳动成本相竞争。在此之外,更多行业感受到了由人工智能与机器人带来的就业压力。比如无人驾驶公司的目标,显而易见是让这一行业的劳动者数量归零。

作为对自动化带来的就业危机的回应,一种观点认为科技行业本身的增长将吸收失业人口,从而让每个人都过上更好的生活。这种观点秉承兼具新左翼与新右翼思想的加利福尼亚意识形态 (Barbrook & Cameron, 1996) ,而且的确描述了短期的现实。科技行业的就业市场仍未达到饱和,这种需求从业界传播到了教育界,以至于信息科技相关专业的招生人数连年上升 (NAS, 2018) 。

但造成这种趋势的原因很可能难以持续。软件行业劳动力需求的快速扩张,来源于硬件能力的快速提升,以及软件生产方式的限制。而这两种条件,在可预见的将来,很可能不再成立。

摩尔定律为很好地描述了处理器的发展速度。而通讯和存储两个领域的进步,甚至超过了摩尔定律。但软件的生产并非如此。当硬件的速度变为原来的两倍时,同一个程序员并不自动完成两倍的工作。因为就消费市场来讲,真正的增长常常不是在相同的时间内完成了更多的工作,而是利用硬件条件上的提升,完成了原来无法完成的工作。比如只有处理器以及存储器小到一定程度,才可能制造笔记本电脑以及智能手机;只有网络速度达到一定程度,才会出现流媒体公司;只有人工智能达到一定可靠程度,才能实用化无人驾驶。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科技产业本身仍在使用手工工场的生产方式。软件开发本身的复杂度限制了分工的程度,而硬件的进步,又加剧了对复杂软件的需求。在初创公司中,开发者不仅被期望掌握全栈能力(full-stack developer),甚至还被期望做传统上的其他职位的工作,比如运营(DevOps)。这本身就是劳动力市场未饱和的标志。即使当科技行业本身的发展到了极限时,还可以转向传统行业,对其进行信息化改造。

但指望这一趋势持续下去,以至于自动化问题被「自动」解决,仍然面临着两方面的困难。首先,摩尔定律已经接近物理极限,近年来取得的处理器速度提升,主要来源于多核所带来的并发。当硬件能力不再增长时,组合式的创新,也将随后达到极限。其次,软件生产本身的自动化,是所有行业中最容易实现的。抽象出来的过程可以应用于各种场景下。可以说,脚本化的持续集成(Continuous Integration, CI)技术,是集成测试人员最后的贡献。因为该工作的自动化一旦完成,也就标志着这一岗位的消失。而那些难以自动化的软件生产,根据定义,也很难由标准化的教育流程提供培训。

这揭示了科技行业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也就是以上论述的软件生产,更多指的是知识产权的生产。而科技行业的生产,并不随着知识产权生产的结束而结束。在当下两者很难区分开,这是因为持续的增长仍然是现实。一个软件公司,即使以相同的条件长期雇佣同一位开发者,但其工作内容却是不断变化的。如果某一天,公司认为这个软件已经足够好了,便会停止开发,解雇员工。这家公司从此可以使用软件继续进行生产,而这一生产过程便脱离了对劳动力的需求。

「停止开发」或者说「停止更新」,在今天面向消费者的科技行业看来难以理解。而对于面向商业端的科技行业并不罕见。许多银行系统内仍然使用具有 60 年历史 COBOL 编程语言所编写的系统,只使用少量的雇员进行维护。COBOL 语言相较于现代编程语言有很多缺点,但对于银行系统来说,已经足够好了。当进步停止时,科技行业将留下的,不是一个稳定不变的就业市场,而是一个仅保留必要规模的极小就业市场。

因此,无论是被科技改造的传统行业,还是科技行业自身,都将产生对劳动者需求降低的结果。前者来源于科技的进步,后者来源于科技进步的停滞。正如石油公司并不指望员工每年设计一个新的采油井,如果科技进步无法一直持续下去的话,同样的情景也将出现在软件上。而且情况更为恶劣:石油公司偶尔需要新建一个相同的采油井,而复制一份软件,成本几乎为 0 。

当然,以上的论述,更多基于推理,而非观察。其中的假设,也就是科技的增长无法无限持续,在多大程度上描述了现实,或者说,如果最终成为了现实,需要经过多长时间,都无法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如果科技行业可以持续增长并且最终吸收了所有自动化所带来的失业,(Frase, 2016) 中描述了这样一个由大量软件开发人员和专利权律师组成的社会。

当然,与「石油诅咒」中所讨论的发展中国家的国有石油公司相比,本节中提到的公司更像是跨国石油公司。最接近国有化的科技行业应属军工产业。对面向消费者的科技公司进行国有化的例子很少,但其中的障碍,更多源于吸收新技术的滞后,并不存在无法逾越的障碍。

在受到「科技诅咒」的社会中,机器人在科技产业园区内生产更多的机器人,服务器在数据中心中编写更多的软件。而大部分产品,将用于出口。其余的产品与出口所得的收入,将为产业的拥有者和政府(像石油国家一样,两者并没有那么大的差别)提供富足的生活。对于其他的成员来说,既不能参与生产,也无法享受进步带来的成果。他们的生活将十分艰难。内战频发,但面对机器人大军,几乎没有胜利的希望。

这样的描述听起来十分荒谬。假如自动化生产已经可以带来如此的富足,为何不将成果分享给每一个公民?正如上面所指出的,「石油诅咒」初听起来也十分违反直觉。既然石油已经如此利润丰厚,为何不将成果分享给每一个公民?但完全相反的现象,才是世界上许多人四十年来生活的现实。

应对

预测未来本身就有极高的风险,在此基础上给出的建议,其有效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此,这里仅仅给出关于一些发达国家中石油诅咒没有发生的原因的分析,以及这些因素如何迁移到科技的语境下。

Ross 认为避免石油诅咒有两点重要因素。在大规模开采石油前,这些国家已经拥有了多样化的经济,并且拥有健全的民主体制对行政分支的分权制衡。

这并不是说这样的国家可以用同样的方式逃过科技诅咒,因为石油并不是所有产业的基础,而如今想找到一个和科技没有关系的产业已经很困难了。究竟经济需要多样化到何种程度才能减少科技诅咒的负面影响,目前还未可知。

至于民主体制的分权制衡,则需要这一议题至少能够进入公共讨论空间,才能发挥作用。解释石油的作用十分直观,但关于科技行业的讨论,往往受限于技术上的困难,无法广泛进行。因此立法落后司法,司法落后行政,行政落后实践,在科技领域是常有的事情。在斯诺登吹哨之前,甚至没有人意识到如此大规模监视计划的存在。即使在吹哨之后,仍有人认为这样的监控计划,本国并没有对应的版本。这一方面所能取得的结果,与当下的努力密切相关。

结论

「科技是二十一世纪的石油」提出的初衷是想强调其积极一面。但其比喻反而指出了科技发展所带来的潜在问题。这一问题并非来源于技术本身,而在于技术成果的分配方式。正如石油本身并非诅咒,是分配石油利润的方式,使其变成了诅咒。

参考资料

  1. Barbrook, R., & Cameron, A. (1996). The californian ideology. Science as Culture, 6(1), 44-72.
  2. De Mesquita, B. B., Smith, A., Morrow, J. D., & Siverson, R. M. (2005). The logic of political survival. MIT press.
  3. Frase, P. (2016). Four futures: Life after capitalism. Verso books.
  4. National Academies of Sciences, Engineering, and Medicine. (2018). Assessing and responding to the growth of computer science undergraduate enrollments. National Academies Press.
  5. Ross, M. L. (2013). The oil curse: How petroleum wealth shapes the development of nation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https://www.sscnet.ucla.edu/polisci/faculty/ross/oilcurse/oil_curse_chapter_1.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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