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biki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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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ybernetics Anarchist

后浪与绿坝

最让我注意到自己与中文媒体脱节的,就是近期的所谓「热点」、「刷屏」、「疯传」,只有先看到评论,才注意到其存在。这次的后浪演讲也不例外。一年前,我退出了微信朋友圈,微博早已多年不用。虽然是b站老用户,但从来不看首页。因此竟然从豆瓣第二天的讨论中,才注意到这个演讲。很多人评论说其「矫情」、「肉麻」、「别扭」,但又说不出来有什么问题。其实这一演讲本身只是对b站建构「青年社区」的宣传广告,而且在其中夹带了很多反主流文化的价值观。但官方媒体却对这一「不纯洁的表忠心」热烈欢迎,是因为它切合了当局对修改五四记忆的宣传需求。

《后浪》演讲称自己为「青年宣言」,很明显是为「五四青年节」而准备的。五四在中国宣传中是一个尴尬的话题。所谓新文化运动,一方面是对传统文化的摒弃;另一方面是对「德先生」和「赛先生」的推崇。一破一立,两者都和官方的宣传意愿相反。青年学生可以歌颂这一运动,但却不能联系现在的生活。不用说民众是否可以通过游行乃至打砸表达与政府相反的意愿,就连民主和科学两个词,在宣传中的褒贬之意也举棋不定。如何纪念五四,也就如何对待「后革命时代的革命记忆」。当局从革命记忆的延续中获得了执政的正统性基础,但同时又不希望革命力量威胁自身的统治地位。

那么「五四」对当局的价值是什么?尽管当局为「一二·九运动」取代「五四运动」做出了努力,但后者仍然被「犹抱琵琶半遮面」式地庆祝。最大的原因在于,「五四」是一场「爱国运动」。这一简单的论断中包含着两个断裂,一个是历史的,一个是现代的。

首先说现代的断裂,也就是「政府」(state)与「民族国家」(nation)之间的区别。五四作为一项反对政府措施的运动,为何仍能获得「爱国」的标签?因为这里的「国」指的不是政府(state),而是民族国家(nation)。五四中的民族主义成分已经有充足的资料论及了。在民族主义者的想象中,民族这一想象的共同体,由许多没有面孔的无名民众组成,从古老的历史中一脉相承下来,是一种超越政权的存在。也就是说,尽管改朝换代,但中华民族仍然是那个中华民族。因此,即使当前的政府措施取消,甚至政府被颠覆,并不威胁民族的延续,反而可能利于这项事业。

对于当局来说,这一区分是十分危险的。一旦人们意识到「爱国」也可以「反对政府」,那么许多宣传中,从民族主义出发给政策的辩护,反而可以「为敌人送子弹」。比如说,「为了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我们应该反对同美国的贸易战。」此类反对意见直接夺取了民族主义论述的根基,将中华民族的正统性归为己有。五四这一「反对政府」的「爱国运动」,无疑提醒了这一区分。而当局是不愿见到它出现在公共讨论空间中的。

历史的断裂,则在五四运动之初就显现了。民族主义和「德先生」、「赛先生」,真的可以相互兼容吗?五四运动中最直接的诉求是政治的,「外争主权,内惩国贼」;但留下最长久记忆的诉求,却是文化的。民族主义对文化的看法是,每一民族因为其独特的地理环境与历史进程,产生了其独特的语言与文化。这种语言与文化上的联系,将民众结合成为一个整体,也就是民族本身。而五四运动,则希望通过颠覆文言文,而颠覆负载在其上的传统文化。这和民族主义的目标背道而驰。就连提出的口号,都表述为「德先生」和「赛先生」,而非「民先生」和「科先生」。也就是说,连读懂五四目标这一最基础的事情,只会白话文中的进口新词(民主与科学)都不够,以至于需要英语知识了。用英语表述的,和之前传统文化上几乎没有联系的「民族」,还是那个「民族」吗?既然文化创造了民族,那么「新文化」岂非要创造「新民族」?

五四运动中,外交上的危机让这一断裂并不明显。「接受民主与科学-国家富强-民族兴盛」的思路还可以令人接受。但放到当前的语境下,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了。为何民族主义的论述中,只有本民族内才能实行民主,而两个民族国家之间只能进行社会达尔文式的丛林竞争?民主的前提是承认差异的存在,并且通过协商的方式进行调和,为何民族之间只能进行「战狼外交」?另一方面,这种民族之间的区分真的是「科学」的吗?民族主义真的有科学基础吗?

这一断裂在当时没有回答,到现在就更无法进行讨论了。因为一旦开启,中国革命传统中的国际主义论述,会对政权的合法性造成更大的威胁。马克思式的革命理念是以阶级为基础的,而不是以民族为基础的。曾经引以为豪的「民族传统」,反而成了无产阶级应当放弃的偏见。革命后的乌托邦中,没有为民族国家留下任何位置。不是用另一个同种政权取代当前的政权,而是连政权形式本身都一起否定。

带着这两个透镜,让我们回到《后浪》演讲本身。其实上面所论及的「断裂」,造成了这篇演讲同时推行两个有内在矛盾的概念,才是「别扭感」的根源。

那些口口声声,一代不如一代的人,应该看着你们;像我一样,我看着你们,满怀羡慕。人类积攒了几千年的财富,所有的知识、见识、智慧和艺术,像是专门为你们准备的礼物。科技繁荣、文化繁茂、城市繁华,现代文明的成果被层层打开,可以尽情地享用。自由学习一门语言,学习一门手艺,欣赏一部电影,去遥远的地方旅行。很多人,从小你们就在自由探索自己的兴趣;很多人在童年就进入了不惑之年,不惑于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壁垒被打破,你们只凭相同的爱好,就能结交千万个值得干杯的朋友。你们拥有了,我们曾经梦寐以求的权利——选择的权利。你所热爱的就是你的生活。

第一部分从纵向对比,讲述了当前生活的美好,但却并未提及横向的对比。也就是说,和历史的很多时期相比,当下的生活,的确在物质和文化上很丰富。但和同一时代的其他人相比,这种观点还成立吗?现实是,我们并没有拥有「选择的权利」,「现代文明的成果被层层」的防火墙封锁,不能「自由……学习一门手艺,欣赏一部电影,去遥远的地方旅行」。后面一段偏离了政治论述,插入了一段b站建构所谓「青年社区」的广告。整段保持在抽象层面,只撷取了一些意象,而非具体事例,描绘了一幅脱离现实的理想图景。也就是说,现在我们已经生活在物质与文化丰富的乌托邦中,但现实中每时每刻面临的问题却消失不见。

你们有幸遇见这样的时代,但是时代更有幸,遇见这样的你们。我看着你们,满怀敬意。向你们的专业态度致敬。你们正在把传统的变成现代的,把经典的变成流行的;把学术的变成大众的;把民族变成世界的。你们把自己的热爱,变成了一个和成千上万的人分享快乐的事业。

第二部分中主要讲述了对青年以「专业的态度」,进行一项「事业」的「敬意」。那么这项事业是什么呢?「变成」。这段与五四时期有着紧密的联系。毕竟五四运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把传统的变成现代的,把经典的变成流行的;把学术的变成大众的;把民族变成世界的」。但五四时期的「变成」,指的是对传统文化的否定,和对新文化的重新建立。从这个角度来说,整个表述反过来也成立。五四运动「把现代的变成传统的」(建立了新文化传统),「把流行的变成经典的」(以白话文取代文言文),「把大众的变成学术的」(给通俗小说、戏剧以文学地位),「把世界的变成民族的」(将民主与科学两个世界的价值观介绍给民族)。

而当下的「变成」,则如同「伟大复兴」的意象一样,不是旧有事物的死亡,反而像是耶稣的复活,是以新形式的重生。这一过程并不像五四一样可以反过来说。比如「把传统的变成现代的」(以网课的形式开设女德班,反过来则不会有用女德班讲述互联网知识),「把经典的变成流行的」(以「粉圈」文化运营官方宣传社交媒体),「把学术的变成大众的」(把传统的通俗宣传包裹上学术外衣,以精心挑选的数据进行论证),「把民族变成世界的」(将民族主义在国外激起的反应重新进口到国内)。

可以看到,两种「变成」之间的区别,正是官方弥合「五四」断裂的努力。它希望人们将「变成」这个概念本身也进行改变。如果说五四时期的「变成」是一种否定,那么现在的「变成」,则是一种表面上是否定,实际上是更强烈的肯定。官方希望这种被收编的否定,既可以吸纳反对力量,也可以对原有的宣传对象起到更好的效果。

向你们的自信致敬。弱小的人,才习惯嘲讽与否定;内心强大的人,从不吝啬赞美与鼓励。向你们的大气致敬。小人同而不和,君子美美与共,和而不同。更年轻的身体,更容得下多元的文化审美和价值观。

这一部分用语言的模糊性给宣传部门设下了陷阱。表面看起来是「文化自信」的理念,「弱小的人,才习惯嘲讽与否定;内心强大的人,从不吝啬赞美与鼓励。」和「你为什么不去改变它」异曲同工。但实际上,「更年轻的身体,更容得下多元的文化审美和价值观」,而对「多元的文化审美和价值观」进行「嘲讽和否定」的,正是宣传部门与文艺审查部门。它们成为了「弱小的人」,「同而不和」的小人。不得不说,第一句从不同角度解读的确会有不同的结果,但后面的「多元的文化审美和价值观」很明显是对官方审查日漫、美剧、还有对「娘炮」的攻势的反应,已经很明确了。

有一天我终于发现,不只是我们在教你们如何生活,你们也在启发我们,怎样去更好的生活。那些抱怨一代不如一代的人,应该看看你们,就像我一样,我看着你们满怀感激。因为你们,这个世界会更喜欢中国。因为一个国家最好看的风景,就是这个国家的年轻人。因为你们,这世上的小说、音乐、电影所表现的青春就不再是忧伤迷茫,而是善良、勇敢、无私、无所畏惧,是心里有火,眼里有光。不用活成我们想象中的样子,我们这一代人的想象力不足以想象你们的未来。如果你们依然需要我们的祝福,那么,奔涌吧,后浪。我们在同一条奔涌的河流。

最后一段更进一步,b站将反主流文化和五四的新文化相并列,把自己提升到了一个很高的地位上。前几段一直隐在幕后的「我们」,终于走出来和「你们」进行对话。那么「我们」是谁呢?实际上就是所谓「主流文化」的中年一代,体制本身,是官方的宣传论调。正是他们「抱怨一代不如一代」。而当下的年轻人,则「不用活成我们想象中的样子」,因为体制的话语限制了它们「不足以想象你们的未来」。

那么这种并列到底是否成功呢?显然它们的相似之处只停留在表面。当下所被承认的「否定」,只能在官方划定的轨道内行驶,「国家面前无偶像」就是最佳体现。在这一轨道中,「忧伤迷茫」是不能存在的,而只能是一个「善良、勇敢、无私、无所畏惧,是心里有火,眼里有光」的人。与其说是对青年人现状的描述,不如说是提出的命令。因为当你「忧伤迷茫」时,便也不再属于这个青年群体了。这也是齐泽克在『暴力』中所论述的「符号中的暴力」。

总体来说,整个演讲将五四对传统文化的否定,进行了当下的解读。一方面向反主流文化抛出橄榄枝(「更年轻的身体,更容得下多元的文化审美和价值观」),另一方面,又不敢触及任何否定的力量(「弱小的人,才习惯嘲讽与否定」)。实际上,五四代表人物鲁迅可谓是「嘲笑与否定」的大师,说鲁迅「弱小」的人,估计也要吃「匕首和投枪」了。这种矛盾的状态源自官方对五四记忆的矛盾心理。最终提出的解决方案,便是试图「收编」这种否定,一方面,忽略现实存在的问题(「看着你们,满怀羡慕」),也就抹除了否定的意义;另一方面,将五四的「变成」重新解释成一种实质为肯定的否定。

最后想谈一谈的是,「后浪」这一意象十分有趣。中国最早的互联网审查软件叫「绿坝」,后来变成了「防火长城」。如果说「绿坝」还是将以普世价值观为代表的文化比喻成一种时代的潮流的话,那「防火长城」则诉诸于民族主义中对「异族」的恐惧了。也就是说,想要防范的不是自然的灾害,而是和我们不同民族的人类。这些都是传统上的对抗式审查的意象。而现在的宣传,已经跳脱了对抗的框架,要求被审查者成为「后浪」本身了。反抗也被写在计划中,成为了系统的一部分。当然,这种「后浪」不具有任何破坏的力量,而是一种被收编的「后浪」,在被划定好的河道中,进行「反叛」的表演,如同水上乐园的造浪机制造的波浪,仅供欣赏与玩乐了。

马克思说,「历史总是重复自身。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闹剧。」一百零一年前的悲剧,如今成了为主流宣传所服务的闹剧。体现时代精神的文艺创作,在b站这一以娱乐而非文艺为主的网站上出现,也就不足为奇了。


参考资料:

Anderson, Benedict. 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 Verso books, 2006.

Žižek, Slavoj. "Violence: Six sideways reflections." (2008).

闽南网:B站《后浪》青年宣言全文:后浪演讲全文解说词文案 http://www.mnw.cn/news/shehui/227731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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