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云间
穿云间

身處陰溝,仰望星辰,做個不完美的人。

得不到的愛人

暗戀的痛苦莫過於,愛情未曾開始,便已宣告結束。

我和她是在高二法語課上初遇的。

那天我到的有些遲,急匆匆推開教室門,和一位身著背心裝,哈倫褲和皮靴,站在教室中央演講的女生四目相對。這個突然的舉動吸引了所有同學的目光,我有些窘迫。她冲我微微揚起嘴角,笑容中帶著絲好奇,但沒有任何嘲笑和不滿。我帶著歉意,一邊點頭哈腰,一邊灰溜溜地找了個座位坐下。她的演講沒有因爲我的闖入而斷開。流利的表達,標準優美的發音,配上她恰儅的手勢和自然的表情,我聽不懂具體意思,而除了”wow“,我什麽也説不出來。只是我的眼睛像粘在她身上般,一秒也移不開。演講結束,掌聲雷動,我這才在一片贊揚中得知她的名字,叫她M吧。

M有副亞洲面孔,但并不像學校裏最多的Hmong人。我決非外貌主義,但她一套幹練的著裝,灑脫的氣質,和骨子裏的神秘感,都告訴我,她是個高冷的人。可就是這麽個人,縂吸引著我看看她腦袋瓜裏在想些什麽。

美國高中以個人能力劃分課程。M是個妥妥的學霸。因爲我剛來美國多久,英語水平一言難盡,我只有在數學課上能見到她。看著她與一個個GPA排名前十的尖子生朋友相談甚歡,我想多接觸她的想法有些搖擺。她和我這樣英語磕磕絆絆的人聊天,會不會覺得掉價呀。

接下來的時間,我徜徉書海,秉燭夜讀,努力在成績上追趕的同時,也在偷偷關注她。M是個戲劇狂熱愛好者,幾乎每天都去俱樂部排練。我經常站在門後,像狗仔一樣偷看她的排練情況。偶爾被M發現的時候,我就會尷尬地笑笑,然後脚底抹油一般逃跑,並暗暗下決心不能再這樣了,會被她討厭的,但不去又覺得錯失了什麽。

機會縂出現在沒有準備的時候。教我們文學的Lathrop老師發了加急通知,說晚上的戲劇表演會邀請校友觀看,需要志願者發傳單,獎勵是免費觀看演出。剛剛到家的我看到演員表上M的名字,沒有片刻思考,一個急轉彎跑回學校,20分鐘的路硬生生縮短到10分鐘。在老師為我的積極性感嘆的目光下,我拿著傳單,扒著排練室的門觀望。

“Alice?”(我的名字)

M從我身後過來,嚇了我一跳。

“嗯?”

“你需要什麽?”

“我。。。是來當志愿者的。”

她給了我個不相信的眼神。

“真噠!不信你看。“説著,我晃了晃手裏的傳單。M笑了,露出了16顆牙。

傳單發完後是表演時間。一摸兜,壞了。走的急,眼鏡忘帶了。即便如此,我還是聽完了全程。舞臺上想起悅耳的歌聲。M戴著假髮,手持吉他,弦音配上聚光燈,仿佛這是個演唱會,整個舞臺都屬於她。我感覺得到她的自信,她的意氣風發,雖然看不清,但她眼裏,一定有光。謝幕後,M和其他演員移步禮堂外,接受校友的答謝。我好想抱抱她,告訴她演的真棒,可她好忙。沒辦法,我對她樹了個大拇指,低頭走進夜色中。

很晚了,M怎麽回家呢?要是我有駕照就好了,可以在她疲憊時送她回家。冷風隨著衣領灌進胸膛,但心卻灌不涼。爲什麽我總想走進她的生活,總在她演出時心態這麽快呢?這是愛嗎?不是吧,我記得初中時候,喜歡的是男孩子啊。


高三時候有個ACT熱潮。我花兩個月時間把成績從27分提到32分的事情被教數學的Janssen老師知道了。他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對M說:“Alice在ACT上考了32分,你加油!”M不負衆望,考了33分,把我維持短達一個月的ACT狀元搶了。另一位教數學的Houston老師拿這個事在課上給我“公開處刑”的時候,我知道老師們沒有惡意,而得知M分數比我高時,我其實是開心的。但M就不這樣想了。她找到我,非常嚴肅地説:“我是因爲個人原因考高分的,不是我想和你惡意競爭。Alice,在我眼裏,你很了不起。“這句話像只鈡錘擊中我的心,又化作一團棉花包裹著它。從小到大,沒有人誇獎過我。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對我説“你很了不起”的人,居然是平時嚴肅,一絲不苟,甚至有點自視清高的她。

Lathrop老師估計特別關照我。他給了我們在IB課畢業表演時選擇伙伴的機會。我取了紙條,寫下“我强烈希望和M合作。”當我如願以償時,我比ACT得了32分都欣喜若狂。

我和M在劇中飾演一對夫妻。在最後的情節,M在夢中對我告白,而我夢醒后,説出最後一句臺詞:“Nector, he stood here, right next to me. He said he loves me. Oh, he’s here, he’s here!“(翻譯:Nector, 他站在這裏,就在我旁邊,他説他愛我。哦,他在,他在!)品嘗到臉頰上的鹹味,我才意識到淚水早已模糊了眼眶。M驚訝地在教室邊跑邊說,“哇,連我都做不到!”回應她的只是我的沉默。她可能從這時發現我演技并不差,可她不知道,我沒有在演。我犯了假戲真做的錯誤,但我寧愿所有情節都是真實的。這是愛嗎?可能吧。但是,我會不會分不清友情和愛情呢?

我知道M的身世是在高四的時候。她沒有寫關於父母基因特徵的作業。

“我和姐姐都是中國血統,在浙江出生,很小時候被媽媽領養,她是個白人。我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更別提他們的特徵了。“這是在我委婉的詢問之下,M平靜的回答。

教生物的Greenwald老師路過,收走M的白卷,說:“我知道你的情況。這個作業給你免了。”M轉過頭對老師笑笑。我盯著她的側臉,一枚精緻閃亮的耳釘清晰可見。耳洞是她成年那天打的。真好看。

M看起來很快樂,很自信。在一個心中有愛的女人的羽翼下成長,一定是幸福的吧。

Greenwald老師人不錯,但他的課程規劃一言難盡。IB生物分兩個等級,除了我和M在内的一小撮人挑戰高難度的HL之外,大部分人選擇普通SL。SL的内容沒教完,大家愁眉苦臉的時候,Greenwald卻開始教HL的内容,導致兩邊都學不好。同學多次提出更改計劃,他卻當耳旁風。M看不下去了,下課後讓我們先出教室,她和老師溝通,并説可能要很久。

我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坐在教室裏,我根本下不下去最愛的數學題。課堂快過半了,M還沒出現。

門突然被敲響。一位同學前去開門。他轉動門把手,探了探頭,頓了頓,回頭冲我做了個“剌脖子”的手勢。我聼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Houston老師出門看了看,便示意我出教室。那位同學小聲説,M哭了。我風一般冲出教室,看到M靠在墻上,抽泣聲有耳可聽。我來不及思考,身體卻先冲上去,手臂一用力,把她拉進懷裏。M和我差不多身量,我能輕鬆把她圈住。我把下巴放到她肩膀上,抱得緊了些,嘴裏安慰著“沒事,我在呢”。M回抱住我,輕輕拍拍我的背,說,“他答應。。。不教。。。HL了。“此時,班上所有同學都走出門,站到M身邊。大家都鬆了口氣,並稱贊她的勇氣。我笑了笑,有句話一直沒説出口,

“M,謝謝你,你救了我們所有人。還有,謝謝你沒把我推開。“

把這件事單獨拿出來說,可能不算什麽大事。可在離IB考試只剩一個月,M還要準備其它五科IB HL考試的情況下,內容還沒學完,同學們焦思苦慮,老師依然我行我素,最後她獨挑大梁,和老師聊了半小時得來的改變,可以大大提升我們的分數,換大學學分,這種情況下,M的淚水一點也不廉價。她壓力太大了。曾經,我以為M就是個獨立,自信,理性到從不表現自己感情的人,後來我發現我大錯特錯。人都有脆弱和感性的成分,也應該有權利把這些表現出來。我見到了M的另一面。她的眼淚落到我心裏,一下一下地刺著最柔軟的那個地方。我只想抱抱她,不管因為什麽,只是不想讓她一個人流淚,想在她難過的時候陪她,想聽她傾訴任何事情,開心的,無奈的,痛苦的,尷尬的。我又想到了和M之間的所有事。為什麽我總控製不住自己,在法語課上看她?為什麽我總想在排練室見到她,晚上送她回家?為什麽我總想澄清,她ACT分數比我高時,我一點也不驚訝?為什麽我總在排練時假戲真做,眼裏泛著淚花?這是愛嗎?一定是。在遇見她之前,我以為我是直的。但愛就愛了,管她男的女的。

因爲一些原因,這件事M從沒再提起過。我在發現對她真正的感情時,也把它埋在心底。我配不上她。我看著畢業典禮上作爲年級GPA前十上臺領獎的M,這樣想道。可轉念一想,配得上又能怎樣呢?家人對同性戀嗤之以鼻,還要隨時小心社會上的恐同癥患者。我沒能力對抗,也沒有能力保護M不受那些人的傷害。我鼓起勇氣,找M和她的朋友合了個影。我沒想到,那張照片我至今留存,那句話,我也藏了四年。


M和我的大學距離15分鐘車程。這幾年發生了不少事情。家裏經濟大蕭條,我也做過一些難以啓齒的事。成年後不久就拿了駕照,趕在最便宜的時候買了車,可握著車鑰匙,我實在想不出拿什麽理由去看看她。我拒絕了一位好友的告白,沒有撕心裂肺的糾纏,我們現在還是朋友。我也聼説不少人談戀愛,結婚,分手,但我對這些事毫無興趣。一直肆虐的疫情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我的生活,卻單單沒改變對M的思念。那位好友勸我,喜歡一個人,就要説出來,哪怕已經知道結果。對M的感情隨著大學生活的進度只增不減,我終於下定決心,告訴她。再不瘋狂,我可能就沒機會了。

我閉上眼睛,和M的點點滴滴歷歷在目。忍著眼淚,敲下一個又一個單詞。心跳的很快,信也很難寫。兩年前的記憶仍舊清晰,只是M誇過我的文筆,我更要好好寫。寫著寫著,我開始思考,我到底愛她什麽?她沒有傾城的容貌,火辣的身材,華麗的著裝,但有獨立的性格,灑脫的氣質,正直的人品。溫潤中帶著絲清冷,神秘中摻著點狡黠。欲罷不能。增增減減寫了一個月,這封信足足有七頁。

我選了個M放假的時間,點開她的頭像。把信發給她的時候,我的手指在顫抖,并且做好了被拉黑的準備。幾小時后,M回復:“我受寵若驚。我也很佩服你的勇氣。請給我一天時間,我有些話無以言表。“我趕忙回應:”沒事的。不急。“一等,就是一周。

我知道M不愛我,可她的沉默總給我燃著一絲希望。想起王爾德在《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裏的金句「我們都在陰溝裏,但總有人仰望星星」,說的是愛而不得的浪漫悲情。我好像又看到了舞臺上的她。實在忍不住了,我在IG story清唱了首《刪了吧》,鏡頭對著滾動的英文歌詞,又為了隱晦,配上了大多數人看不懂的法語字幕,大意是「你點亮了我的生活。多謝。但,我不想再等了。我愛你。再見。」 M看到了。還是沒有回復。

我在陰溝裏,但我在仰望星星。她是最燿眼的那一顆。

距離她回復我幾個月過去了,本是塵埃落定的事,我卻越想越痛苦。想哭,但是哭不出來。她爲什麽要晾著我?難道真的是我,配不上她?

她本該是個溫柔的人,只是她給別人的是溫柔的蜜,留給我的是溫柔的刀。而我,甘願讓它捅進心裏,刀鋒慢慢在肉裏攪動,又將它拔出來,捂住胸前大片的紅色,舔净刀尖上的血后,回味她給我的,伴著血腥味的甜。

這可能就是暗戀吧。沒嘗過愛情的甜,卻總在嚥愛情的苦。而這種苦莫過於,我們的感情從未開始,便已宣告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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