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云间
穿云间

身處陰溝,仰望星辰,做個不完美的人。

(编辑过)
監獄是用來改造的,而本該在監獄的我,身處監獄外,試圖完成對自己的改造。

就是想懺悔,也借這個機會說點不敢說的事吧。 語言很露骨,算是顯露出我最渣,最不是人的一面了。


我曾是個入店行竊的慣犯,贓物總值超過1000美元。 如果我被抓住並定罪,就會面臨最高5年的重罪刑期。 以前我堅稱,尊嚴是我唯一不能為了錢而放棄的東西,可我的屢次行竊一層一層地把它分離開來,然後殘忍地踐踏它。


那年我17歲,剛剛拿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並獲得了一筆獎學金。 按理說我只要按部就班地上大學,畢業後找個正經工作,離開家生活,不說大富大貴,也能吃穿不愁。 然而,母親投資失敗,家裡全部家當一夜間分毫不剩。 我的那筆獎學金還能勉強支撐我大學第一年的學費,可我和父親就只能靠他每月不足2000美元的收入生存。 當時的我買不起電腦,手機被市場淘汰了也只能換個電池繼續用。 之後的一年多,我沒給自己買過一件衣服,同學之間出去聚會我也會推辭,因為那時父親的帳戶里,交了房租,就只剩200美元。 如果沒有那筆獎學金,我連大學都上不了。


買不起健身房的會員(年齡也不夠),我只能騎著沃爾瑪90美金的自行車在街上游蕩。 路過一家商店,還是消費水平比較高的那種。 鎖了車,晃晃悠悠地站在感應門前。 知道自己買不起,那些琳琅滿目的商品也不能激起我的購買欲。 我目光渙散,漫無目的地,一個長廊,一個長廊地散著步。 早上9點左右的工作日總會忙碌些。 顧客和幾個工作人員都在挑選商品,結帳,沒人注意到我。 盯著自助結帳通道看了好久,又看向無人看守,也無感應器的出口,我抬頭裝作找東西的樣子環視了下可能存在的監控,心底的歹念悄悄發芽。 我又上別的區域轉了轉,去了衛生間,通過無購物出口,騎上自行車回家。


我忘記一路上都想了什麼,但我內心一定發生了天使與惡魔的較量。 想到我的學業,未來,名譽,我有退縮,可生活的壓力和威脅幫助了惡魔。 這不是什麼正當理由,但如果我能得到哪怕幾十塊的東西,起碼今天能活下去。 我咬著低收入免費食品箱裡並不美味的三明治,憑著記憶在腦海中勾勒整個商店的路線圖。


過了幾天,我隨意穿了身樸素的衣服,再次騎著自行車到達商店。 我假裝自己是初次"光顧",左看看,右看看,尋找獵物。 獵物鎖定,隨意地環顧四周,拿起它看了看標籤,發現有人路過,便將它放了回去。 我用身體擋住可能有監控的角落,深吸一口氣,快速把它裝進兜里。 同樣的方法,我收穫了四件竊來之物,價值估算著有超過100美元。 我進了衛生間,把東西調到隨身攜帶的包裡,神情自然地走向無購物出口。


商店裡的我看似波瀾不驚,其實內心被慌亂,緊張,罪惡,恐懼填滿,只能告訴自己要自然,不然被懷疑就"功虧一簣"了。 出門時的我鬆了口氣,因為前一晚在網上用隱私視窗搜索時發現,為了安全,超市員工是不能叫停已經出門的顧客的。 我騎上車,飛速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到家后,我立刻把標籤撕掉,剪碎,扔進公寓外的垃圾桶。 坐在屋裡,看著我的"戰利品",五味雜陳。 心想著,不能這樣,這樣不對,可月底發現省下不少錢時,這些感覺蕩然無存。


那是我第一次作案,但不是最後一次。 成年後的我享有一些自由和話語權,如果有機會,我極有可能會不惜一切代價地利用它們。 責任的束縛,管它呢。 我變成了自己討厭的人。 那個毫無底線,貪婪,被慾望操控的人。 或許,學校里那個溫和,謙遜,開朗,聰慧的少年,就是一個面具罷了。

                                                                       

我的智商還算夠用,沒在大學時拖我後腿。 第一學期過後,GPA不算完美,但也是我的真實水準。 隨後久違的假期把我埋藏幾個月的慾望挖了出來。 我開始瘋狂看A片,瘋狂自慰,想像一個人,男的或者女的,趴在我背上把我送入高潮的樣子。不過每次爽完,我都筋疲力盡,睡了好久後,卻依然累。 我知道自己不能縱欲過度,容易產生性癮。 於是,慾望轉向了其它地方。


疫情時戴口罩為我這樣的竊賊提供了莫大的便利。 是的,我又一次沒管住手。 法律規定盜竊金額的積累只能倒退六個月,距離上次犯案已經超過半年,偷竊金額也從零計數。 我沒有逮著一隻羊薅毛,利用相似的手段斷斷續續竊走幾百美金的物品。 我的手段並不高明,但不知我是幸運,還是工作人員怕我有槍而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每次我都僥倖逃脫。 看著我包裡的贓物,我臉上揚起了不易察覺的,扭曲的笑容。


我可能染上了盜竊癖,對不義之財有著變態的執著,在竊取過程中也能獲得前所未有的刺激。 我甚至去某些網站上搜索入店行竊「小貼士」,心裡暗暗分析著可行性,並計劃著什麼時候實施。 事實上,從17歲時的某個上午到我後來慾望爆發的時段,我的家境有所緩和。 爸媽吵架不像以前那麼頻繁,父親升了職,漲了些工資,我應該收手的。 可我沒有。 至此,我作案的動機已不再只是生活,而是愛好。


我的偷竊"工作"出奇的順利,我也從一個誤入歧途的浪子變成了個十惡不赦的罪犯。 心態也從緊張期待變得從容麻木。 我不記得偷了哪些店,多少次,金額是多少,但保守估計1000美金,足夠關我幾年,並毀掉我的家庭,友誼,學業,事業,和聲譽。 每次順風順水的行動都讓我懷疑這件事的風險性,可我帶著贓物看到店外的陽光時,我發現這不是夢境。


政府為了刺激經濟,大把大把地發錢,美國物價飛速上漲,我在中國老家的房地產卻一路下滑。 父親急切地想買房子,總是唉聲嘆氣,聽得我心浮氣躁。 他還表示"你怎麼還有一年才畢業",並一周至少灌輸一次"現在買不起房了,以後你要拿工資還房貸。 "的思想。 天天拉著我找房,看房,導致我沒有任何學習之外的個人時間。 我恨我自己,為什麼我不能有些錢,把房子買了,我爸就能閉嘴了。 我也恨他,憑什麼在其他大學生享受學習之外的旅行,遊玩,消遣,和憧憬畢業后第一份工作,自由支配第一桶金的同時,期望我必須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然後準備透支它,去還一個我不願意住的房子的貸款。 我想過畢業后自己租房,拿出一部分工資還房貸,但這不可行啊。 一個初出茅廬的大學生,怎麼做到同時付房貸和租金,並且養活自己?


現在只能一步一步的,為了那個遙不可及的精算師證,機械般地做題,考試。沒辦法了,考不過就找不到工作,哪有錢還房貸? 我把怒火發洩到社會,想起我的"老本行",準備干一票大的。


說是這麼說,多半是形式主義。 學習壓力大,沒辦法做計劃,只能見機行事,然後就準備金盆洗手,不幹了。 可就是這回,翻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車。


那天人很多,多到我沒辦法下手。 好不容易找了個合適的機會,拿在手上時卻發出了聲音。 我淡定自若地裝作在調試,接著迅速把它裝進兜里。 正當我準備慶祝最後一次成功時,一位工作人員叫住我,問:"我看見你裝了什麼東西,好像是個音響。 但你沒付錢。 "不是疑問句,而是陳述句。


我假裝疑惑,”什麼呀,音響? “這時另一位工作人員過來,用不容拒絕的口氣說:"我看到你藏了,就在你包裡。 "被他看到整個過程,我不寒而慄。 但是,我告訴自己不能慌,不能急,否則被銬住了,一輩子要留重罪案底了。 我裝作不知情地翻包,果然,一個音響盒靜靜地躺在裡面。


我作恍然大悟狀,"啊,抱歉。 我本來打算放回去的,不小心帶出來了。 抱歉啊。 "說著,邊打著哈哈,邊把音響塞進工作人員手裡。 可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懷疑了,思考片刻后,把我帶到一個小屋裡,告訴我,


"我看你總是挪東西,你如果告訴我們真相,我們不會叫員警的。 "


我哪經歷過這個,坐在椅子上,手心一片虛汗。 我大腦飛速運轉,把自己從"完了,攤上事了"的思緒中抽離,開始試探他們。


"你們想讓我告訴你們什麼?"


"你只要承認你企圖偷東西,我們就不會走司法程式。"


我快速回想,發現後來的那個人那麼篤定,估計是認真的。 我只好說,"抱歉,我確實把東西帶出來了。 這樣做不對,也十分愚蠢。 我非常後悔。 我不會再這樣了。 "說完后,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待他們的回應。 他們想了一下,決定不叫員警。 我正準備把懸著的心放下,他們詢問我的個人資訊,要了我的駕照,並給了我Banning Notice,禁止我再出入這家商店。


我渾渾噩噩出了門,手在袖子裡緊緊握拳。 該死的! 差一點就成功了。 但過了僅僅一秒,我便開始後怕,聯繫到六個月之內的行為,啊,不敢想。 我甩甩頭,確認他們沒跟著,這才放心。 繞著道鑽進車裡,心思複雜。 有竊喜,有擔憂,也有罪惡感。 此地不宜久留,我發動車,深吸一口氣,踩下油門。 我開得心不在焉,過了線才知道剛剛闖了紅燈。 好好開車,我對自己說。 犯過罪了,還不懂遵紀守法嗎?


對於我的犯罪生涯而言,這樣的結束無疑是草率的,失敗的,但一定不是最糟糕的。 打開電腦,驚歎大數據的奇妙。 給我推了前科人員的視頻,看完后唯一的想法,便是不要進監獄。 裡面是個小社會,外面該有的爾虞我詐裡邊都有。 唯一的區別,就是裡面沒有自由,也看不到希望。 我閉上眼睛,不敢想如果當時沒說實話,又或者哪一次失誤,我的命運會不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看了看沒有裝任何贓物的包,頭一次感覺它是乾淨的。 又摸了摸自己手上的繭子和充滿罪惡的臉,走向浴室,任水流在皮膚上劃過。 使勁搓搓手和臉。 洗乾淨了,重新做人吧。 不管是出於躲避懲罰,還是人性底線,高級的低級的原因,都別幹了。


當晚,我又一次失眠了。 這次,不是因為罪惡感和員警把我逮捕的恐懼,我開始思考,思考為什麼自己走上了這條路。 對,因為窮,壓力大。 可後邊幾次呢,不只是窮,而是被經濟困難這個藉口當作遮羞布的,憤世嫉俗的發洩和慾望的猖狂。 現在金盆洗手了,又會面臨這樣的問題,可回想下手髒的幾年,哪一夜不同樣被這些問題困擾? 監獄是用來改造的,而本該在監獄的我,身處監獄外,試圖完成對自己的改造。


那個Youtuber彷彿有什麼魔力,我一條又一條地刷她的視頻,聽她講述曾經監獄生活的點點滴滴。 她的話生動形象,彷彿在我面前畫了個監獄的樣子。 我自然地代入我自己,想像自己被捕,被起訴,被判刑,連夜從看守所里被叫醒。 手腳被緊緊銬住,鐵鏈磨破腳踝,鮮血直流。 被塞進密封的貨箱裡,和一群犯過驚天動地案件的人擠在一起,悶熱,加上刺鼻的腥氣。 漫長的路程,伴隨著毫無尊嚴可言的體檢。 張開腿,把私處撥開,手撐在桌子上咳嗽。 她們會盯著我的下體看,並喊著「張開點」,口水都要噴出來。 監獄女同多,估計大部分是"掰彎"的,但無論如何,我這體格也只有被她們侵犯的份。 我喜歡女人,但要我在那裡面待上哪怕一天,出來我都得恐女。眼中盡是白墻,鐵窗,唯一的個人空間是那張硬板床。 沉浸在氣氛中,突然想起,那本來是我該去的地方。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居然和那幫殺人,拐賣,販毒的人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不,我不能成為那種人,即使我已經是了,我也得逼自己迷途知返。


對了,尊嚴。 監獄里是沒有尊嚴的。 我要在那里,就會被獄警當成狗都不如的東西。 我為了錢,做這種事,然後會失去尊嚴。 哦不,不是會,而是已經失去了,在把那件東西裝進口袋時就已經失去了。 家人一定會鄙視我,但我那時就不會管了,因為他們再也不會期望我還房貸了。 只是,我肯定會難受,雖然我沒資格。 我的朋友都會離開我。 我愛的人,唉,不能把她拉下水啊。 至於愛我的。。。 還會有人愛我嗎。 但所有這些事發生之前,我極度鄙視,唾棄自己,對自己失望,為自己懊悔。 我讓別人剝奪我的尊嚴之前,自己已經把它踐踏了千百遍。


我花了太長時間,重新拾起破碎不堪的,快要徹底腐爛的心和自尊。 做個好人本該是個底線,現在變成了目標。 我想要擺脫束縛,不做別人讓我做的事,這沒錯。 可利用不法手段獲得的"自由""財富"都會以慘痛的代價消亡。 作為好人的底線給我,我不要,那有人會剝奪它,並且順便剝奪只有有底線的人才配擁有的東西。 原因很簡單,因為這事是錯的。 即使從未被剝奪自由和尊嚴,無盡的懺悔和自責也會伴隨我一生。 它們交織在一起,很違和,也很諷刺。 響個警鐘,別在別人眼裡看到悲憤,失望,難以置信,並讓它們刺痛我邪惡心靈的同時,也選擇墮落,用那滿是傷痕的手遮擋住僅存的一絲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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