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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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富士音樂節遊記

一 盒子

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拒絕過盒子的任何無理要求。

小時候,他逼著怕高的我和他一起爬鄰居家墻頭,偷摘別人家裡完全沒有成熟的無花果拿來吃。兩米高的圍墻,我死活不敢跳下去,他在下面軟磨硬泡,堅決不允許我用吊死鬼的姿勢跳下來。我飛身一躍,答應他了。

再大一點,他讓我跟他一起走一條既要爬樹、又要翻墻的路放學回家。後來被我發現,原來這樣會經過他暗戀的那個女生住的小區。我說他這是跟蹤狂,他說只是順路,而且「如果我們走在前面就不算跟蹤」。想想也有一定道理,最後我答應他了。

中學的時候,他在學校組了樂隊,藉此機會更換了不少輪女朋友。每次他都會熱情地介紹給我,大家一起出去玩。結果他只是想讓我跟那些女生們成為朋友,這樣我就可以幫他跟對方說分手。最後,這種低端的伎倆當然被我識破,奈何我是個愛交朋友的人,所以我還是答應他了。

大學的時候我們沒能在一個城市,他去了上海。有一天他發短信問我借兩千塊錢,還讓我不要問原因。他只是保證這錢「一不是賭博,二不是還債,三不是打胎」。那時候我一個月生活費只有一千塊錢,不過活該我有存錢的習慣,最終還是答應了,他至今沒還。說實話香港的物價都這麼高,兩千塊錢不還也罷。

一個月前,我們在微信上閒聊,不知不覺就聊到七月底在日本新瀉山裡面的富士搖滾音樂節。每年七月的最後一個週末,音樂節在日本新瀉縣湯澤鎮的滑雪場裡舉辦——冬天是巨大的滑雪度假村,夏天就變成了有十幾個舞台的大型音樂節。由於我每年都去,漸漸地在朋友圈裡大家都知道這是我的固定節目了。

盒子說今年他也想去試試,順便帶個妹子。我問他這次又要我幫他跟誰分手了?他說你別胡扯,這次帶的是塞壬——

塞壬。

我第一次見到塞壬是在高中的音樂教室。那次我去探班盒子組的樂隊,發現坐在鼓手位置的女生在敲鼓時,總是會目不轉睛地看著在前面努力彈琴的盒子,眼神彷彿在燃燒著。這一點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說真的,盒子的吉他彈得實在很爛,唱歌也很難聽,她卻能帶著那樣萬丈光芒的眼光去欣賞。

之後和她認識久了我才發現,每當她發現了有趣的事情,她眼睛裡就會閃爍著一股按捺不住的、好奇的光芒。她的外表在我們當時高中的女同學裡只能勉強算進第一梯隊,但她一旦對你說的東西感到好奇,那種近乎狂熱的眼神充滿磁力,根本難以讓人抗拒——我卻一直覺得,那種狂熱的感覺太危險了。

後來樂隊成員們終於發現了她的一口好嗓音,「女性鼓手」這種非常加分的角色屬性變成了更具魅力的「女性鼓手主唱」。她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好嗓子,像剛剛發現自己長得漂亮的青春期少女一樣,給自己起了一個英文名叫「Siren」。

這個名字取自希臘神話《奧德賽》:主角俄底修斯一行人回鄉途中經過了卡呂普索島,島上住著人首鳥身的塞壬三姐妹,專門用歌聲誘惑路過的水手。俄底修斯提前受到了神諭,便把自己和水手們綁在桅桿上,經過島嶼時無法行動,因此沒有駕船奔向女妖的懷抱。賽壬三姐妹中的大姐被俄底修斯的智慧折服,反而愛上了他。在他的船隊離開後,傷心欲絕,投海自盡。

很多年後,這個太過奇怪的英文名被她改成了一個上班族才會用的「y」結尾的普通英文名。話說回來,學生時代誰沒有個奇怪的英文名?我就認識好幾個叫「Enjoy」、「Pony」、「Pussy」的女生。

高中畢業她去了上海讀書,至於什麼專業,之後又去了哪裡、做了什麼,這些信息就和「其他同學們」一起,只存在於飯桌上的八卦裡了。後來,我就只記得她長得漂亮了,但是高中時期的「漂亮」,除了成為大家的談資之外,怕是也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不知道這些年過去,她的臉上是不是像很多人一樣有了一層戾氣?我知道高中畢業之後她和盒子又有著來來往往說不清楚的糾葛,她現在還有那種危險的眼神嗎?

我問盒子,你們又重歸於好了嗎?

「嗯⋯⋯也不能說是重歸於好了吧,」盒子沉吟一會兒後答道,尷尬的氣息隔著電話傳過來,「會怎樣去了才知道。」

既然都這麼說了,那就開始安排行程的細節吧。我這麼告訴他。

其實也沒有什麼需要特別安排的,盒子的假期比較多,他和賽壬首先結伴飛去日本觀光旅遊一番。音樂節是七月的最後一個週末,星期五開始是第一天,有時候我會在週四就提前安營扎寨,在前夜祭上喝酒看煙火玩個痛快。於是我們決定,在星期四上午在東京上野火車站見面,搭乘新幹線的「朱鷺號」,前往上杉謙信的越後老家。


二 湯澤

朱鷺號列車安靜地向前行駛,外面的噪音被隔音功能拔群的車廂過濾,只剩下催眠的沙沙聲。兩邊的景物也在「沙——沙——」中快速倒退。列車上已經有不少染著五顏六色頭髮的年輕人,一看就是去音樂節的。我們三人並排坐著,賽壬坐在最裡面,捧著下巴望著窗外,盒子偶爾會偷瞥一眼她的側臉,我則時不時地偷偷觀察這兩人之間尷尬的沈默。

在上野站第一眼見到她時時,她正若即若離地跟在盒子身邊走過來。如果仔細將她解剖,研究她的每一個細節,怕是科學家也會覺得這只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凡人:這麼多年沒見,她比高中時瘦了好幾圈,臉頰感覺都有點下陷。不過尤其突出的是她的鼻頭還是圓圓的,感覺好像有了點肉,這讓她的笑容莫名多了幾絲甜味。

見面的那天,她穿著棕色的寬鬆連衣裙,裙子上染著迷彩一般的花紋,那些抽象的花紋順著肩帶一路爬上去,和她細長的上臂的藤蔓紋身圖案繞在了一起。那藤蔓紋身從手腕開始生長,裹住了她細長的胳膊,纏住了她的鎖骨,凹陷的頸窩裡有細碎的小花在張開花苞。


一個多小時後,火車就到達了「越後湯澤站」。湯澤雖是個表面平淡無奇的小鎮,但依傍著附近苗場山的滑雪場和山林之中的溫泉山莊,是新幹線上越線上大名鼎鼎的度假勝地。車站內的基礎建設非常完備。大堂兩邊的小吃囊括了蕎麥麵、拉麵、壽司、烤雞、烤魚、團子——幾乎所有快速完成、快速解決的日本小吃都有了。

我們都是下了飛機就一路沒停地走了過來,幾番審視之後,選了一家站著吃的蕎麥麵館:門口投幣買券、交給櫃台之後,笑容可掬的老闆娘快速指點了我們調料、杯子和冰水機的位置。等她說完,麵剛剛做好,客倌們就端著麵去外頭的台子上站著吃。吃完之後,把碗筷分開送到小窗口那裡,微微行禮大聲說一句「多謝款待!」,店裡的老闆娘們齊聲鞠躬說一句「非常感謝!」。全程自助,禮貌周到,客人們吃得也行雲流水,吃完抹嘴走人。

從新幹線下車的乘客在車站四散到各處的商店和餐館,最終慢慢又匯聚到一起,流向車站後院停車場——音樂節專車巴士就在那裡。

我們從車站坐電梯到後院時,隊伍已經來回排了幾轉。從毫無遮掩的太陽地下,排過了音樂節的背景板,一直排進了有遮陽棚的走廊裡。大部分人都是一身老練的戶外裝備:透氣T恤、緊身褲、太陽帽、墨鏡、水壺⋯⋯很多人面前都放著個幾乎能塞一個小孩那麼大的、鼓鼓囊囊的登山包。音樂節的大巴一趟接一趟不曾間斷,隊伍不斷向前流動,大家就艱難地挪著各式各樣的糧草輜重,跟著緩慢向前移動。

儘管是流水發車,等我們上車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巴士沿著山路蜿蜒前進了快二十分鐘,絕大多數乘客都已經歪頭睡著。

突然間一個轉彎,車內的乘客齊齊發出了長長的「喔——」讚嘆聲:昏暗的暮色下,不知名的小河筆直流進山谷成為了中軸線,通往王子大酒店的道路兩邊已經插滿了旗幟,山坡被五顏六色的帳篷覆蓋著。不知是已經開始演出還在調試,有些沉悶重低音穿透樹林傳了出來——那裏就是未來三天我們要生活的地方。


三 前夜

雖然音樂節會在星期五的上午正式揭幕,但主辦方會在星期四上午十點鐘開放,真正的鐵桿玩家會在那時全副武裝進駐山坡上的營地,佔據為數不多的平整的地面。對於我們這些不那麼鐵桿的人,就只能在之後竭盡全力挑出幾片沒有那麼陡的空地來安營扎寨。

我在他們帳篷下方不遠處找了一塊還算平緩的空地,固定帳篷的釘子順著潮濕的土壤很容易就扎下去了——不知道是因為夜晚的露水,還是因為可能不久之前剛下了一場雨。

我抬頭望向陰沈的夜空,一顆星星都看不見,山谷裡的音樂聲越來越鬧騰。我沒有太多戶外生活經驗,夜觀星象我也看不出來名堂,但來之前看到天氣預報說可能會有颱風過境,也不知道颱風的路線怎麼樣了。大風天氣露營,應該找一塊被其他帳篷圍住的空地,地勢最好也不要太高。可凡是地勢低的地方,都被五花八門的帳篷佔滿,連走路穿過都困難,遑論在那邊搭帳篷了。

颱風而已,我在香港見多了。

想到這裡,我最終挑了一個片開闊的高地,雖然有點坡度,但終歸好過站著睡。我卸下自己的登山包,開始搭帳篷——盒子選了不遠處的另一塊空地——很快我的膝蓋就被草叢和土壤裡的水浸透,搞得我只能岔開雙腿像上茅房一樣蹲在地上。

遠處突然升起一朵紅色的煙花,緊接著「呯」的一聲悶響。那是前夜祭的煙花表演,現在在廣場上大家應該在圍著篝火跳舞,同時欣賞煙花吧。營地裡還在搭帳篷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計,叉著腰看著不斷綻開的煙花在夜空裡爆開。

賽壬往山坡下走了一會兒,去了一個視野比較好的地方看煙花。她一直目不轉睛地望著每一朵煙花,好像接下來要說出什麼絕妙的讚美。但說實話,煙花其實沒有什麼太大變化,感覺更像低成本、象徵性地給大家熱鬧一下。逐漸大家就轉回身繼續裝帳篷。賽壬歡呼了兩聲也覺得沒意思,也走回來幫盒子的忙。兩個人一起把帳篷支起來,鋪上外面的防水布,打上固定用的釘子,之後把癟了的背包扔進去,就算大功告成。

煙花結束,遙遠的某處傳來歡呼聲,似乎催促著我們趕緊過去。我們把糧草輜重都在帳篷裡放好,離開營地,迫不及待地往主會場走去。


音樂節總共有各式各樣十幾個舞台,每個舞台都有自己風格的音樂。雖然本身名叫「富士搖滾音樂節」,但民謠、舞曲、金屬等其他風格一應俱全,甚至還有落語表演的檯子。不過這些舞台、以及音樂節的正門在前夜祭一律關閉,只有紅舞台「Red Marquee」是對外開放的。

在營地後門刷手環檢票後,再經過一段極其陡峭的山坡(在冬天應該是難度較高的滑雪道),穿過一片全是樹樁、閃爍著燈球光芒的林子,就到了紅舞台的正面。裡面已經人頭攢動,炫目的燈光在棚頂閃動反射出來,感覺人群中央和外面已經是完全兩個世界。

想要從這邊進去已經不可能,我們只得繞過舞台大棚的正面,走到側面燈火通明的廣場上。廣場周邊一圈的小吃舖已經全數開門,穿著衝鋒衣和登山帽的男男女女們結伴而行,要麼是一手烤串一手啤酒,要麼是兩手捧著拉麵、烏冬、炒飯之類的蹲坐在地上狼吞虎嚥,面前的地上擺著一杯生啤。

排著超長隊伍的一定是最好吃的鋪位,雖然我們可能堅持不住排那麼久的隊,但好在幾乎每個攤位都賣啤酒,盒子當下就去買了三杯啤酒,自己咕嘟咕嘟地先喝了起來。謹慎起見,為了避免空腹喝酒,我在隔壁買了三串即拿即走的串燒秋刀魚。香噴噴的魚肉被焦炭的苦味和最後淋上的檸檬汁浸透,嚼勁十足,又酸又澀,就著啤酒——或者任何酒——風味十足。

我們蹲在廣場中央燈柱下的空地上,我和盒子專心地啃著烤魚,最後乾脆就坐在了地上。賽壬則以燈火透明的廣場為背景,專心的給烤魚拍了一輪照片。我們周圍全是帶著小凳子的專業戶外人士,紙碗放在膝蓋上,啤酒放在腳旁,談笑風生。

音樂節的一大主旨就是倡導循環利用,不僅吃飯的一次性紙碗和木質的餐具全部都是再生材料製作,垃圾的分類處理也極其嚴格。碗筷之外,塑膠瓶、瓶蓋以及瓶子上的塑料紙要分類處理,剩飯廚餘也得倒進一個可以過濾湯水的桶裡。無論是露營區還是在音樂節場地上,每個垃圾分類處都會有兩三名工作人員,用英語或日語指導觀眾進行分類。

這些材料分類處理之後,就會變成下一年音樂節的餐具、紙杯、紀念塑料袋、廁紙。音樂節的一些地方會寫明,你現在正在使用的餐具(或廁紙)是上一年的什麼東西再生而來的。

我們喝完手中的啤酒之後,就擠進了人頭攢動的紅舞台,站在側門旁。這樣既可以清晰地看到舞台,又能隨時出去接著買酒。沒過多久,一個新的DJ上台,一波退場人潮開始往外湧動,另一波進場的人潮與之碰撞,我們趁機鑽進了大棚的深處。音樂聲起,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也跟著響起,科幻感的彩燈四射,我們置身於其中和大家一起拍手蹦噠,感覺到人類的偉大:這狂歡的音樂大棚、外面熱鬧溫馨的小吃廣場,以及遠處安詳的山中營地,這幾項並不協調的場景,一起共生在幾乎是杳無人煙的深山裡。 

盒子離開了一會兒,很快拿著兩杯純威士忌酒回來了。他沒有把酒給賽壬,而是遞給了我。我們乾杯、一飲而盡,然後用盡力氣歡呼雀躍,誓要把剛剛吃的那條烤魚給消耗掉。

我們在紅舞台裡一直跳到了後半夜,間中很多次感覺到自己的小腿上的筋肉正在打結,腳踝麻木,尤其是在兩個節目之間等待的時間,似乎雙腿發軟就要撲通跪地,可周圍擠滿了人,想跪都跪不了。但無論怎麼難受,只要音樂響起,這些痛楚就不存在了。

當晚最讓我們興奮的那個DJ一邊打碟,一邊還會自己演奏樂器。上一秒還在搓著面前的盤子,下一秒就從屁股後頭掏出一把小號,和著自己創造的節奏開始吹起來——那錦上添花的美好一刻到來之時,全場觀眾都被點燃,我聽到賽壬的開心的尖叫聲混雜在了全場的歡呼聲裡,她像彈簧人一樣,踩著精準的節奏上下彈跳,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

演出結束後,賽壬的手機顯示她當天走了六萬步。

我跟盒子都斷斷續續地喝了不少酒,尤其是盒子,他酒量向來不好,在我沒注意的時候肯定又喝了很多。我們從舞台的大棚裡出來時,他已經搖搖欲墜,勉強往前挪動。

我們三人的雙腿都已變成了枯木,彷彿多走一步就會「嘎嘣」斷開、化為灰塵,恨不得瞬間轉移回營地,哪怕是睡在30度的坡上也好。可惰性的威力不管有多大,前往營地這段漫長的山路也非走不可。不過,只要想到接下來能去泡營地的溫泉,就一定還能再多堅持那一分鐘。畢竟,一分鐘之後就有溫泉可泡了。如果一分鐘還是沒有泡上,還是能再等一分鐘。

苗場山的滑雪場既然已經是日本著名的滑雪勝地,就絕不會少了和雪景一同搭配的露天溫泉。加之新瀉地區人傑地靈,有甘甜的地方清酒,配上當地出產的野菜和蔬果,這麼一套完整的旅遊項目就誕生了。

日本的公共澡堂,尤其是這種適合家庭來訪的大眾浴場是禁止紋身人士進入的,為的就是要劃清與黑社會的界限。記得香港前兩年開始流行去日本買房,聯絡業主時,日本方的房產代理也會對業主進行背景調查。如果業主與黑幫有所牽涉,就會事先對買家預警,買家可以選擇是否承擔這個風險——儘管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不明風險,但那種「一旦你買了可就算是進入了他們的暗黑世界」的感覺卻被表達的十分明顯。

我也曾經在允許紋身人士進入的澡堂泡過,那些要麼是紅燈區周邊膠囊酒店自帶的澡堂(很可能本身就是黑幫開辦的),要麼是在遊客不會去的居民區裡的街坊澡堂——無論你有沒有紋身,大家都是左鄰右舍的好街坊。有那種皮膚黝黑、看上去體育非常好的小學生,也有一臉慈祥、滿頭白髮的老爺爺。爺爺年事已高,坐在鏡子前的小凳子上,贅肉會堆砌起來,青龍和白虎各自盤據在他堆積成一坨的乳房上,後背上花花綠綠的菩薩也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在這種招待十六方的國際大型音樂節裡,反倒是紋身的人不在少數。這家溫泉本身是滑雪場所屬,出身清白,可能是現在情況特殊,澡堂也成了紋身博覽會——和黑幫大哥小弟們清一色龍鳳呈祥、佛光普照的紋身不同,音樂愛好者們的紋身是自己品味的宣示,在強調自己愛好的同時,還會刻意加上一筆自己的想法。

但山裡頭的陽光實在太狠毒了,導致澡堂還成了曬傷博覽會。哪怕是陰天日光慘淡,紫外線也有足夠的威力讓賦予每個人不同程度的曬傷,從他們曬傷的痕跡還能看出今天穿的是圓領還是v領——有的人的v領未免開得太過誇張——當他邁進滾燙的池水時,被曬傷的地方似乎都在「嗞嗞」地冒著白煙,傷員也痛到嘴裡發出「嘶嘶」的呻吟聲,此起彼伏。曬傷的痕跡像是簡陋的人體彩繪,給紋身圖案配上了打底的色彩。

事後回想,在我洗乾淨身體、準備邁入池子的一瞬間,也的確有一絲違和感從我的心頭閃過:不知道是在哪篇文章裡看到的,似乎醉酒的時候不能泡溫泉?還是醉酒之後可以泡溫泉?我知道老家的澡堂子裡,皮膚病、性病是不能進池子的,醉酒泡澡是怎麼一回事來著——想到這裡,我的身體早就等得不耐煩,整個人已經沉在了滾燙的水裡。

我坐進熱水的一瞬間,就感到自己被滾燙的熱水瞬間猛烈地口交了一輪,那股熱辣從下體傳進胃裡,一股立竿見影的強大力量直衝而上,像是一個扭曲時空的傳送門在肚子裡醞釀。一束能量波從我的腸胃猛然上湧,帶著我的心臟一起向上衝刺,直接衝到天靈蓋才停下。

我的腦袋隨之「嗡」的一聲,頓時天旋地轉。我一邊心想「糟糕」,一邊立刻坐直身子深呼吸,強行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男人的胸前紋的橘紅色的小汽車上(輪子的中心正是乳頭的位置)。那輛有些變形的小轎車在他胸前起伏,那愜意的節奏和外面微風吹過芭蕉樹搖擺的韻律都同步了。

我心裡暗暗慶幸還好自己先選了泡戶外的池子,有足夠的新鮮空氣讓我把這股衝動壓下去。而且相比盒子,我喝得算不上多——盒子的臉此時已經綠了,他瞪大了眼睛撅著嘴,像一隻就要被推下懸崖卻不會飛的鳥,腮幫子鼓了起來,一邊深呼吸,一邊發出痛苦的哀鳴,兩片嘴唇扭作了一團。

我有點被他的樣子嚇到了,但自己旋轉跳躍的腦袋做鬥爭卻在一邊搗亂,無法做出反應。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是要用起伏的胸膛把池子裡的熱水推開。

我感覺自己像是戰爭電影裡沒有受傷的士兵,為了讓受傷的戰友保持清醒,必須不斷地跟他說話。我不斷地深呼吸,想跟盒子說點什麼,但卻一個字都不出來——自己大腦和腸胃裡漫天的砲火已經讓我接近崩潰了。

盒子也和我一樣,在用盡全身力氣掙扎。只是他之前喝得實在太多,這個掙扎的過程明顯比我痛苦許多。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向我擺手,連連搖頭,轉身以慢動作爬出了池子。只見他一路扶著牆走進室內,進到更衣室前還不忘遵守規矩把身上的水擦乾。我跟著出去,吹到了更衣室的涼風,感覺好了很多。我把衣服換好,看到盒子也已經把衣服穿好,正在廁所門口排隊。

他後背緊緊地貼著牆,眼睛死死地盯著地面,那根繃緊的弦還沒堅持多久就斷掉了——他一把推開前面排隊的人,「哇」的一聲吐在了廁所門口的榻榻米上。因為喝酒之前沒有吃飯(只有那一條還沒被消化的魚),來洗澡前又喝了很多水想要解酒,導致吐出來的全部都是清水。

我衝上去扶住他,有已經穿好衣服的人立刻出去求助,不多會兒打掃澡堂子的老太太就拿著塊大抹布、提著一桶水衝了進來,跪在地上開始擦起榻榻米,一邊忙不迭地向盒子道歉,還不斷地用日語問他感覺怎麼樣。

老太太衝進來的瞬間,更衣室裡所有沒穿衣服的外國人都慌張地跑到了櫃子後面,只剩下日本人們若無其事地繼續擦身子或者穿衣服,好像老太太只是個物件一樣。

我以我破碎的日語勉強聽出了個大概:老太太似乎以為是澡堂的通風有問題,導致盒子暈澡,這麼一看這件事完全就是自己一方的錯,一定要好好向這位先生道歉才行。我相信盒子應該也大概聽懂了她夾雜著道歉的解釋,但盒子的日語水平肯定沒法溝通清楚這件事,結果就只能也跟著不斷道歉。

最後我扶著他盒子離開溫泉的時候,兩個人還在依依不捨地互相鞠躬,連珠炮一般地說著「對不起」。

我們走到營地前的廣場時,賽壬剛剛從淋浴的大帳篷沖完澡出來等我們,她手裡端著一杯熱巧克力,看著盒子的慘狀哈哈大笑了很久,連滾燙的熱巧克力濺到手上都沒有察覺。

我們倆把盒子攙扶回到了營地,賽壬把他送進帳篷之後,出來坐在帳篷外的馬札子上慢慢地喝起剩下的半杯熱巧克力。

音樂節的舞台遍佈在狹長的山谷中,分別有不同的音樂風格和開放時段。今晚是前夜祭,就只開放了封閉的紅舞台和紅舞台前面的美食廣場。站在山谷上望向其他位置,只能看到微弱的基本照明,想來是給明天的節目做最後的調試。紅舞台那邊的低音砲韻律十足,卻顯得相當孤單。

我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空氣,賽壬站在一旁默默地喝著熱巧克力。我們倆就這樣一言不發的待著。很快熱巧克力喝完了,賽壬把紙杯放進帳篷邊角的垃圾袋裡面,看了我一眼,似乎最後期待一次我能否打破沈默。

過了一會兒,她沖我笑笑,說了聲「晚安」,轉身鑽進了帳篷。


四 賽壬

2016年某月某日,David Bowie離世。

那天我沒有關注新聞,盒子專門給我打電話之後我才知道。那時我正在維多利亞公園跑步,正巧在聽著他的歌。那幾天發生了很多事情,大部分我已經遺忘了,但隱約還記得約莫就在那幾天,香港特首宣稱香港也許會退出《聯合國酷刑公約》。香港每天都在發生很多事情,傷心、難過、不平、奮起、戰鬥、犬儒……很多事情會被人記住,有很多事又會被忘掉。只有依託特定的事件,那一個時間點才會具有意義。

那天的電話裡,盒子跟我說了很多事。他說中學時在網上看到新聞,得知Pink Floyd的早期主唱Syd Barrett去世,他一個人在房間裡哭了。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他卻記得真切,因為那天他剛剛和塞壬認識,當晚用一毛錢一條的短信聊到了後半夜,他告訴塞壬這則新聞的時候,她也哭了。

從那時到現在,盒子其實已經換了很多任女朋友,和塞壬十多年來的恩恩怨怨早就化為塵埃、復又浴火重生了好幾輪。他卻常常回憶起Syd Barrett的那個晚上,一個鑽石般耀眼的人的離去,但好像又開啟了另一段閃亮的日子。

說到哪兒了,哦對,David Bowie逝世,還有那天我正在維園跑步。接到盒子的電話之後,我就找了一張能夠看到足球場的長椅坐下,一邊漫無目的地看著足球場上來回奔跑的人,一邊聽著盒子在電話裡滔滔不絕地說著他和塞壬的事:說起那時候的樂隊,說起後來因病英年早逝的貝斯手,還說起演出結束後鼓沒有地方放,家長不讓帶回家,塞壬哭著求音樂老師把鼓買了下來——還有很多故事,但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音樂節的前兩天晚上,富士音樂節的主辦方會設置「富士映畫」節目。在綠色舞台前往白色舞台的路上,會經過毗鄰苗場山蜿蜒的小河,那鵝卵石的河灘就成了絕佳的露天電影放映室。

經歷了昨天溫泉嘔吐的風波,盒子再也不敢喝酒。我們三人保持清醒,穿上了能夠表達自己心情的T恤。塞壬要先回營區拿東西,等我們從人潮中擠出一條回到營區的路、再回到場地時,幾個主舞台之間的通路上人潮已經逐漸散去,只有草地上零散地躺著一些睡著了的人。

龐大的綠舞台靜悄悄的,工人們清一色穿著白色T恤、黑色長褲,一聲不吭地拆卸著舞台上的裝備。面前廣闊的草地上孤零零的擺著兩把椅子,如同一場沒有觀眾的啞劇。

電影快要開始了,我們三人加快腳步,匆忙地走在漆黑的路上。山風寒冷,前面和後面都是一團黑暗,我們只能裹緊衣服趕路。頭上的氣球發著微微的螢光,我們三人都沒有說話,快速地邁著步子。我突然想起盒子、賽壬以及David Bowie的那個故事,感覺我們像是正趕去一場遲到的葬禮。


晚上小溪邊的空地格外的冷。那塊投影屏幕白天就一直不起眼地杵在那裡,但晚上少了熙攘的人群,它矗立在鵝卵石的地面上十分高大。旁邊的商鋪已經七七八八關得差不多,只有一兩家還在開著,但也已經在清理店鋪了。暗黃色的燈光旁有蚊蟲發瘋般地飛舞,有的老闆已經差不多收拾完了,就坐在櫃檯後面看著前面空地上稀稀落落坐著的人群發呆。

有些人像是無家可歸一樣,已經在椅子上縮成一團睡著了。有些還拿著剛剛買的最後一碗熱湯麵,取暖一樣地貪婪地吃著。可能因為是在河邊,也可能是下雨了,空氣中濕氣很重。

我走到旁邊還開著的酒鋪,要了一杯熱清酒,乍一入口有一點辛辣的粗糙感,好像刮掉了舌頭表面的一層皮(也可能是因為太燙了),後勁裡細膩的酒勁兒在隨後悄悄爬上來包裹住舌頭。小小的半杯酒折合港幣100多,是我聽都沒聽說過的新瀉地方牌子。

熱辣的酒意在腸胃裡聚集,逐漸擴散到了全身,從上臂因為溫暖而發麻開始,酥軟的暖意一直傳到了指尖——下半身也是一樣。

賣酒的伙計似乎看出來這一杯酒給我帶來的複雜多心路歷程,對我咧嘴笑了。之後指了指我穿著的David Bowie的T恤,豎起了大拇指。


看完電影已經是後半夜,回到營地的時候我們都已經疲憊到極點。通往營地的道路彎彎曲曲的延伸上山坡,我們拖著步子一言不發地往前走著——剛剛喝的清酒還有點上頭,走起路來感覺輕飄飄的。不遠處營地廣場強烈的燈光從背後照過來,我們的影子也變成了長條形,跟著我們的腳步歪歪斜斜的,一副累垮了的樣子。

在接連著爬坡、沾了滿腿的露水之後,我們終於走到了自己的帳篷前。盒子和賽壬收拾著洗漱用品,準備去澡堂子排隊。我向他們揮了揮手做晚安,打開帳篷直接整個人和衣撲了進去。

好渴啊。我下意識地抓起之前放在帳篷裡的礦泉水,開始「頓頓頓頓」地喝起來,腦海裡稍瞬即逝閃過帳篷和廁所之間那段遙遠而波折的旅程——多喝水可以解酒,這也不是什麼壞事。

暢飲結束後,我直接大字形躺在了防潮墊上,感覺到到泥土青澀的芬芳味道透過兩層的帳篷布、一層吹了氣的防潮墊和我的外套與T恤透上來,和帳篷裡腳臭的異味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溫暖的催眠氣體——我幾乎是立刻就睡著了。

沒睡多久,我就被後半夜的寒冷弄醒,也没法再对難以阻擋的尿意視而不見,糾結、掙扎了一會兒之後,終於到了忍无可忍的極限,只好不情願地爬起來,安慰自己上完廁所可以在營地廣場坐一會兒,再吃個串、喝個啤酒——營地廣場那裡有家24小時開放的串兒店,裡面的牛肉餅串和雞肉串就著生啤酒簡直是人間天堂。

我掀開帳篷,夜晚清新的空氣頓時驅趕走了帳篷裡污濁的毒氣。遠方山谷音樂節的重低音、電吉他和表演者喊麥的叫聲顯得很遙遠,強烈的聲浪衝到營地之前就被一堵無形的牆擋住,牆的這邊就是綿延無邊的帳篷隨風輕輕顫抖,地上的草、頭上的樹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音。不知道在哪一頂帳篷下面還有低語聲和聊天的笑聲。

我看到賽壬一個人站在帳篷旁的空地上。她身體定格不動,四肢好像會隨時會七零八落地散落一地。風中她削瘦的身體有些微微搖晃。

她眉頭緊鎖,整張臉擰在一起,眼淚就要奪眶而出。兩隻手也絞在一起,像是有十萬火急的事情卻不知如何是好。她的目光越過我,望著遠處燈火通明的山谷,像是科幻電影裡弱小的少女在和面前龐然大巨獸無聲地對話。

整個營地的空氣都凝結、安靜下來了,顯得音樂節現場的喧鬧聲清晰響亮。我聽到主題公園舞台的主持人宣布,來自白俄羅斯的家庭雜技團就要登場了。

我看她半張著嘴,胸部不斷起伏,似乎拼死拼活才能擠出一口深呼吸。幾番努力之後,她終於哭了出來,但不是聲嘶力竭的嚎啕大哭,只是在帶著哭腔不斷地在喃喃自語什麼,聲音焦急絕望。

「怎麼辦⋯⋯到底該怎麼辦⋯⋯」

我依稀聽著她對著空氣不斷重複這句話,痛苦、急切。

賽壬哭著哭著,就那麼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前半夜下了場小雨,她腳下如果不是泥巴,那也一定是硬梆梆的山石。

我僵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我從帳篷裡爬出來一定鬧了不小的動靜,但她似乎根本沒有看到我。

正在此時,盒子突然從帳篷裡連滾帶爬地衝了出來,跟遠處的我四目相對、愣了大概有半秒鐘,隨即四肢並用地衝到賽壬面前,撲通一聲跪下,一把抱住了她。

盒子鬆開擁抱後,賽壬抬頭望向他,已經滿臉都是淚水,依舊在重複那段話:

「怎麼辦⋯⋯我到底要怎麼辦⋯⋯」

「沒事了,沒事了⋯⋯」盒子又緊緊抱住她,一邊輕撫她的頭髮,一邊這麼安慰她。賽壬的雙手垂在身旁,身體抖個不停。她整個倚著盒子身上,不斷重複著「怎麼辦」,而盒子則閉著眼睛,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裡,臉頰貼著她的頭髮,說著「沒事了,有我在」。

兩個人跪在潮濕冰冷的草地上,喋喋不休地重複著自己的那一句話。遠處的山谷音樂聲轟鳴,燈光五彩斑斕。這裏發生的事情根本無足輕重。


五 雲雀

等盒子把賽壬安頓好,我們倆提著馬札子,在營地中心的空地邊上坐了下來。那家通宵營業的串兒店還開著門,但我倆都只買了一杯啤酒。我沒說話,等著聽盒子的解釋。

他喝了一大口啤酒之後,又點了一根菸,長長地抽了一口。等到這口菸全部呼出去之後,才張口說話:

「高中玩樂隊那時候,賽壬的媽媽會偶爾來探班,不知道你有沒有印象?」盒子突然這麼問我。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那時候我常去他們排練的教室消磨時間,確實有印象見到過一位打扮非常時髦的阿姨。我記得她在秋天既會穿裙子、同時又會圍圍巾。當年,這身搭配在我們那個二十分鐘走個來回的小鎮非常罕見。

我點點頭,盒子繼續說道:

「一個月前,賽壬突然跟我聯繫,說她媽要殺她,說她馬上就要死了。還說她現在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兒,一旦被她媽抓住,肯定會被殺掉。周圍的人都和她媽是一夥的,沒有一個人值得信任,」盒子連珠炮地說了這麼多,又抽了一口菸,緩緩第說道,「所以她找到我,想跟我私奔。」

「我靠,你不會真的跟她私奔了吧?」我脫口而出。

「媽的,我哪能真跟她私奔啊。」盒子罵道,「但她那語氣已經明顯不對了,她那樣求我,我怎麼可能拒絕得了?」

的確,在我的印象中,賽壬沒有拜託過別人任何事,也從來沒有欠過別人的人情。

盒子長嘆一口氣,問道:

「你覺得她媽真的想殺她嗎?」

我沒回答。正常的世界裡,怎麼會有母親想要傷害自己的孩子的?可賽壬說得是真是假,我們又怎麼能判斷得了?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我問道。

「明天就回城裡吧,這裡也許對她來說太累了,我也沒有體力應付她。我們再在東京觀光再說。」

我點點頭,盒子看上去和我一樣不知道怎麼應對那樣的賽壬。

「天氣預報也說要有颱風了,你也小心點。」盒子像是做了個總結陳詞,說完就掐掉了煙頭,一口氣喝完了剩下的啤酒。


第二天上午,在營地外的巴士站送走盒子和賽壬後,我滿心都是事,節目也沒怎麼去追。

整個下午都都不見任何颱風的跡象。只有早上下了點雨,象徵性地吹了一下風。、天上的雲彩都呆滯緩慢,遇到太陽之後立刻就就散開一條通路。烈日當空,寶貴的樹蔭下擠滿了人,大家都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睡覺。我也跟著搶佔了一個位置,地上是一層成年累月攢下來的、厚厚的落葉,躺下去煞是舒服。

可太陽剛剛落山,天氣就陡然變冷,雲彩開始匯聚,風勢也在逐漸積累。雖然雨勢並不大,強風的力度逐漸積累起來,雨點變得密集又強勁,打得人非常難受。

2018年第12號颱風「雲雀」,來了。

我心中暗道不好,也沒再繼續看接下來的節目,匆忙就開始往營地走。等到我連滾帶爬地跑到山坡上,發現帳篷外面一層防水布已經被吹開一半,在狂風中賣力地扭動,剩下的地釘垂死掙扎想要把它固定住,已經到了極限。

我迅速把防水布重新固定好,鑽進了帳篷開始檢查——只是有點潮濕,沒有任何東西泡水。最後,我一個人躺在吹得傾斜的帳篷裡,像是被困在一個隨時會散架的充氣粽子裡面。風從縫隙中吹進來,外面的防水層被吹成鼓滿的風帆,搞得整個粽子也扭動得驚心動魄。

我妄想用自己的體重壓住它,最後也是徒勞無功,防水布被徹底吹開,細密的雨點從四面八方鑽進來,我慌慌張張地穿上鞋——鞋子雖然防水,但已經從裡濕到外了——衝了出去。接下來就就像是悲情電視劇的經典橋段一樣,我在狂風暴雨中跪在地上絕望地固定帳篷。那層防水布像是敦煌飛天身上的綢帶,昂揚地瞄準天空,仿佛隨時準備發射。

我用了更加牢靠的方法幫帳篷固定之後,重新鑽進了充氣粽子裡。剛剛只是一些雨點,雖然密集,但也就那麼一瞬間,帳篷裡還是乾燥的,今晚還沒有泡湯。

這次的12號颱風「雲雀」原本預計是在東京一帶登陸,直接向西北方向前進,輾壓過音樂節所在的越後地區。但在登陸日本之前,它奇異地向西打了一個迴旋。預測登陸地點先是改到關西,最後確定為更加西邊的本州地區。越後地區其實只是被掃了個尾,按理說,今晚過去之後,就不會有事了。

可過境終究是過境,眼下風勢並未因此有任何減弱,而這一切也只不過是剛剛開始而已。在帳篷被吹開三次之後,我被雨點撲到滿頭滿臉都是水,只得放棄。我把所有必需用品放到腰包裡,再將剩餘的東西全部塞進防水登山包裡,以防萬一再加一層防潮墊裹好。最後,把帳篷拆掉,拿防水布包裹好所有的糧草輜重,最後再用拆下來的帳篷支架壓住——生前你們擋不住風,拆散之後總能發揮點價值了吧。

今天只不過是音樂節的第二天,我所有露營設備就都已經報廢。「沒得睡就沒得睡吧」,我抱著玉石俱焚的心態,開始往王子酒店前進。

往王子酒店走,當然不是要住王子酒店了。這家豪華酒店的歷史幾乎和苗場滑雪場一樣悠久,悠久到光是看這棟建築的外觀就彷彿進入了一齣平成初年的時代劇。主辦方早就已經包下了所有的房間,在音樂節開始的半年前以抽籤的形式開放給日本居民(必須擁有日本的地址和聯繫電話才能參與抽籤)。

被颱風逼迫到無家可歸的我當然沒法去王子酒店過夜,但我卻記得從便利店到王子酒店之間有一道長長的走廊,那裡不僅有儲物櫃,還有能夠避開風雨的屋簷。便利店是滑雪場自帶的設施之一,冬天就會賣各種化學裝備和生活必需品,到了夏天就變成一些露營的基本用品:帳篷、防潮墊、便攜式椅子⋯⋯

便利店周圍已經坐滿了帳篷被摧毀、無家可歸的可憐人,連店內用來換鞋的位置(可能就是冬天讓你裝備雪橇的位置)都已經坐滿側頭睡覺的遊民。最後我穿過便利店,來到了連結便利店和王子大酒店的那條走廊上。走廊被一條看不見的線劃分為兩部分,一邊被默認成王子酒店的地域——一位襯衫熨得僵直的保安在守護著那段領土——另一邊就是便利店的領地。這塊領地裡已經橫七豎八地睡滿了人。

我穿過便利店的地盤,直接往王子酒店的保安走去——一個金髮的洋人妹子正努力往睡袋裡鑽,不知道她在哪裡弄到了幾把椅子,把自己睡覺的地方圍成了一個獨立的王國,其他人就只能連鋪蓋都沒有地躺在桌子下面——我盯著那位保安大哥的眼睛,一言不發,默默地跨過了便利店和王子大酒店的那條隱形的界線。

我在儲物櫃旁邊的一塊空地坐下,解開自己的腰包,脫下外套蓋在自己身上——整個過程我都望著王子酒店的保安大哥的眼睛,生怕他會趕我走——至少我這樣能給他一點壓迫力。

最後,他走過告訴我,他的工作時間只到凌晨兩點。 我低頭看了一下表,剛好兩點。他朝我點了點頭,轉身走開。我總算趁這機會佔據了一塊空地,讓自己又有一塊完整的平地可以躺下過夜了。


六 夢

後半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正在跑馬地的馬場跟朋友喝酒、賭馬。突然間整個馬場都安靜了下來,我收到了盒子的短信,說塞壬自殺了。

從短信裡看不出盒子的狀態和感情,但我感覺到那個「死」字變成了一個詛咒,已經牢牢地纏在我和盒子身上。一個好端端的人,明明昨天還在一起看演出,就這麼從四十層樓一躍而下,說沒有就沒有了。那麼美麗的人,墜落到地面之後的她還是她嗎?前來認尸的母親多難受啊,阿姨的人那麼好,來樂隊探班的時候,阿姨還會帶水果來給我們吃。可現在她的餘生都只剩下自責的念頭,因為自己是個「失敗的母親」而淒涼地生活下去。

便利店的老爺爺提著比他人還龐大的垃圾袋,穿過走廊去倒垃圾。他穿著十分沈重的皮靴,鞋底壓在走廊上的地毯發出沉悶的重低音,我突然間就從夢中醒來,恍惚中已經不太記得剛剛的夢。

我想起來,狗睡覺的時候耳朵會貼著地,這樣才能警覺到危險。我小時候特別喜歡悄悄走到睡覺的狗附近,然後用盡全力跳起來跺腳,看它突然驚醒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我茫然四顧,發現地板四周的睡客們也是如此,一有人走過,就會像狗一樣被驚動,翻一個身或者撓一撓臉。

幾個住在酒店的洋人路過,被這個狀況的景象所震驚,一邊低聲嬉笑一邊拍照留念,然後跟醒著的人(我)點頭致意。

我望向窗外,東方灰暗的天空已經逐漸發亮,遠處風中令人敬畏的山嶺正從無到有、逐漸現形。颱風從山澗中一路吹過,不斷發出宏伟的「嗚嗚」聲,坐在地板上尤其能感覺到建築裡的鋼筋在瑟瑟發抖。細密雨點洗刷著窗玻璃,像是海浪聲一樣,但這浪頭在颱風的慫恿下變成了憤怒的驚濤駭浪,遠處不斷傳來什麼東西轟然倒塌的聲音。

可能是老天爺覺得這次音樂節嘻哈內容太多,不夠搖滾吧。我這麼想著,重新躺回地板上,枕著自己的胳膊,像隻狗一樣睡著了。

我又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從25樓的臥室窗口跳下去了。飛身一躍的瞬間就開始後悔,墜落的一路上不斷想扒住什麼東西,最終穩穩地插在23樓平台欄杆的尖刺上——在靈魂出竅、對著自己身體後悔的7秒間,我動彈不得,望著前方開闊的海面,有輪船從大嶼山前徐徐經過。我閉上眼睛,進入了睡眠。


七 風呂

睡了兩晚第地板後,回到東京,我第一時間找到了一家車站附近的溫泉。

這家溫泉開在一間非常隱蔽的商業大樓裡,不僅通宵開放到中午,紋身人士也能入場。前台接待的大叔皮膚黝黑,身材精瘦,兩片又薄又長的嘴唇抿得很緊——像是一個口風很緊的狠角色。他用謹慎地眼神打量了我一下,判斷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疲憊旅客後,我們就開始手舞足蹈地用英語交流起來。終於,他指引了我到了儲物櫃的位置,還給了我一條毛巾。

我想了想來之前在谷歌上搜索這家店時看到的評價,其中有不少說這家店感覺「gay力十足」。說實話,這裡的裝修風格是有點讓人心情複雜:我能理解,它應該是在一個現在看來比較土氣、但在修建當時卻很洋氣的風格,就好像國內房子裝修動不動就是巴洛克、洛可可風格一樣,雖然不倫不類,但某種程度上又表現出了一種「表達自我」的堅持。

 這種混搭的西洋風格有融合那麼一點點南亞,西亞的元素,符合了很多日本人民的心中「南蠻肚皮舞」的刻板印象。我想像了一下:氤氳的澡堂裡,來自五湖四海的大漢們經過一天辛勤的勞作,賣力地搓洗著一整天的灰塵。這時要是真有「肚皮舞」風格的裝修讓人聯想起女郎的纖腰,也確實能夠是一件身心放鬆的喜事。

雖然說池子裡的水有點過於濃稠、洗髮露是奇異的粉色黏稠液體、腳下的「軟墊」也硬到扎人,但浴場裡裡非常專業地配備了熱水池、冷水池,冷水淋雨、洗漱池。冷水的溫度還被體貼的設置到了20度(我見過有炫耀自家冷水池是「地底千年凍水」的瘋狂溫泉),桑拿室裡的溫度計指針指著80度——我只不過在剛剛的新幹線上吃了個簡陋的飯糰,幾乎還是空腹,就不進去燒烤了。

這裡和我見過的日本澡堂不同,它的衛生間是在浴場裡,而不是在更衣室內。衛生間裡有一個銅鑼形狀的煙灰缸,那銅鑼表面佈滿了歲月的痕跡,不知道見證過多少事情。廁所的隔壁另外還有一間小房間,裡面擺著一張按摩床,上面鋪著粉色的浴巾,應該是對應門口夜總會一樣的「韓式按摩」彩燈廣告。

我邁進熱水池,神經剛要放鬆下來,浴場的拉門突然被拉開,薄嘴唇的大叔衣冠整齊地走到池子邊上,捲起袖子在水池裡摸索了一會兒,撈上來一袋「溫泉料包」——就跟袋泡茶的茶包一模一樣——然後「啪」的一聲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上去,盡可能地把裡面的水分擠出來。

因為時間尚早,整個浴場裡只有我一個客人,所以大叔的每個動作都帶出來不小的回聲。他見我正呆呆地望著他,就對我點點頭,然後逕自提著大型茶包的乾屍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有客人提著塑料袋進門的聲音,大叔說了一聲「歡迎光臨」。看來應該都是剛剛下了夜班,過來泡個澡就回家睡覺吧。我還聽到大叔用熟練但又不失熱情的語氣問候了客人一句。

那位客人長嘆一聲,說道:

「唉,發生了好多事啊。」

老闆也嘆了一口氣:

「是啊,發生了好多事啊。」

兩人之後就沒在說過一句話。那位客人開儲物櫃、放東西、脫鞋、脫衣服發出的聲音都充滿了疲憊。

我在池子裡已慢慢習慣了滾燙的溫度,感覺到四肢百骸像是被溫暖的火焰燒灼著。我又往下沉了一些,把口鼻都浸在水裡,也嘆了一口氣,吐了幾個泡泡:

是啊,真的發生了好多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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