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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瀨戶內藝術祭:世界之外聯通世界

原文刊於文化者,此處稍有改動。

站在女木島最高處瞭望女木島中心居民區,遠處是高松港的高樓大廈(攝影:楊小虎)

因為在城市生活得太久,有了慣性,每次坐船回到高松碼頭,都像是「回到人間」一樣鬆一口氣。而回到人間太久,就總想著跳上客船,隨便去瀨戶內海上的某個小島,也不用再去盯著地圖迷路,就再隨意地和島上的海灘、山洞、惡鬼、溫泉撞個滿懷。

但這些島嶼看似與世無爭、遠離「文明世界」,每個居民的生活卻都在被島外的世界影響著,連島上的作品的想像力也在被都市的重力牽引著——很多作品都聚焦重現島嶼沒有的都市景觀,或是感懷島嶼與都市相異的生活方式。瀨戶內海同拯救了瀨戶內海的藝術祭一起,都在世界的外面找到了與世界連結的方式。


李禹煥

李禹煥美術館門前廣場的作品《關係項 – 休息或巨人的手杖》(2013年) (攝影:楊小虎)

1992年,直島倍樂生藝術中心(Benesse Art Site Naoshima)在直島南部成立開設了藝術區,伴隨著瀨戶內藝術祭的開設,藝術區的網絡聲量越來越響亮。這裡除了安藤忠雄設計的、大名鼎鼎的網紅酒店,以及安藤忠雄設計的、大名鼎鼎的網紅地中博物館之外,另外有一間我很想去的,就是安藤忠雄設計的李禹煥美術館。

美術館座落在山中,背靠森林,面向大海,是一個十分安靜的去處。進門右轉就是一個狹窄的庭院,梳理整齊的日式石子地面上擺著一塊大石和一塊鐵板。讓我想起了京都龍安寺的苦禪庭院。但和龍安寺不同的是,這裡觀眾可以走進庭院,參與到石頭與鐵板的空間中——儘管工作人員反復告訴你千萬不能踩上鐵板。

然而每一步走在石子地面上都會發出巨大的腳步聲。聲波在安藤忠雄設計的石壁內來回反彈,聽來極其吵鬧。我想這一定是有意為之,畢竟,極簡主義的一大特徵就是讓觀眾也參與到「創作」的概念中,從而孕育出無限的可能性。

庭院中央的鐵板一角微微翹起,讓我十分喜歡。鐵板正中央有一粒石頭碎片——以鐵板的角度來看,這塊碎片屑在中央渺小又堅強;以碎片的角度來看,這塊鐵板顯得廣袤無邊。配上了作品的名字《照応の広場》(照應的廣場),更感覺到「石頭與鐵板」相對於庭院,「石頭」相對於「鐵板」,「鐵板」又再次與「碎石」相互對應。

其實我一直以來都沒有太明白李禹煥的作品,雖然在香港看過很多次,但每次都是在白茫茫一片的畫廊空間裡,再搭配上其他極簡主義的作品——缺少語境的話,那各種各樣的色塊和石頭反倒更讓我摸不著頭腦。聽說安藤忠雄和李禹煥當初一拍即合,我也頭一次感到好像看明白了李禹煥的犀利之處。我以後再也不嘲笑某拍賣行總是賣不出去李禹煥的作品了。

逛完一圈到了紀念品商店,裡頭在賣印著《照応の広場》的明信片。明信片上的鐵板乾乾淨淨,上面一塊石頭都沒有——看來那塊碎石是某個遊客故意扔進去的。


第二天中午我和夫人離開直島,搭船前往高松港。

夫人突然「啊」了一聲,指著艙門上的圓形玻璃脫口而出:

「那個!好像李禹煥的那幅畫!」

天氣晴好,為數不多的雲彩緊緻地縮成一團,像是棉花紮出來的肥兔子。圓形玻璃上剛剛好反射到了那隻雪白肥兔子的一角,搭配著蔚藍色的天空,非常賞心悅目。

我問她像哪部作品,她也講不清楚。我想可能是《對話》,但也不確定。

我突然覺得,我其實依舊沒理解李禹煥,或許她才是理解了。

美術館裡的《對話》創作於2017年,此為在佳士得拍賣的2011年的藝術家簽名版《對話》 (Dialogue, signed 'Lee Ufan' 11' (lower right), watercolour on paper, 38 x 59 cm, painted in 2011. Image courtesy of Christie's)


香港

女木島的盆栽作品《BONSAI deepening roots》的院子裡有一片用來許願的沙地,很多木牌都上寫著「香港加油」 (攝影:楊小虎)

男木島的一間參展民居的二樓是海景咖啡館,和式房間正中央的桌上擺著幾本厚厚的留言簿,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都可以留言(不過還是以中文為主)。我剛走進房間,就看到一名中國男生正襟危坐在桌前,出神地望著自己剛剛在留言簿上寫的話。

這時他女朋友走過來,見他表情凝重,便把手搭在他肩上,輕聲問道,「怎麼啦?」男生指了指留言簿:「我在糾正他們的話。」

等到兩人離開,我翻到留言簿的那一頁。最上面寫著「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和「五大訴求,缺一不可」。下方是另一種顏色的筆以英文寫著:

「Hong Kong is part of China, not matter how hard you try!!!」

我很想追上去告訴他,「not matter」是文法錯誤,應該是「no matter」。但我又憶起剛剛他臉上那壯士斷腕、大義凜然的表情——他應該非常堅信自己所說的話吧。想到他如此真誠地相信著自己,我一時不忍心再去揶揄他。


還有一次,是一間在小豆島的民居作品前,負責給訪客印章的是一位日本老爺爺。他見我用生硬的日語同他打招呼,就問我是哪裡來的。我說是香港,他嘆了口氣,說道:

「香港いま大変だなぁ!」(香港現在很糟糕啊!)

我說,是啊。

老爺爺沈默了一下,之後用生硬的英語說:

「I wish you free and peace.」

我不知道如何答他,只有不斷鞠躬行禮,向他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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