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甜
不甜

美国文理学院在读。西洋文学和宗教研究专业。“未遂的圣徒”

旧文丨多说说生活

七月的法语班上有个同学说我极擅长“批判性思考”,意在嘲讽我总是端着客观的架子,谈什么问题都要分类讨论,看什么角度都有些道理,给不出确切的、有偏向性的答案。

巴黎四十二度的那个下午,我们在公园里寻找一处野餐。她一边哀声载道这狗日的天气,一边问我怎么连声抱怨都没有,还有没有人性。我反问,既然都已经走出来了,乘凉的地方就在前面,抱怨有什么意义?她说,意义就是开心嘛,天都这么热了,要是连抱怨都不抱怨,还有什么意义?

意义两个音节就像夏天的蝉声断续拉扯出的细线飘在金黄的风中,而我们都不再说话。

她的观察在很大程度上是准确的,我不是个轻易发表观点的人,也很难享受随意的 small talk和没心没肺的牢骚。老惦记着意义,嗓子里的话就都滑溜溜地咽下去了。不说也罢。

我时常告诫自己要克制表达欲,要少说多看,不要暴露浅薄,不要妄下狂言。去楼下 Lawson 买零食时,总不免多瞥几眼冷冻区顶上的监控摄像头。它七天二十四小时抻着个大脑袋张望不停,对那斜对面的柜台和关东煮也不是不渴望,可偏偏就怎么也看不全,够不到。这个摄像头就像我一样,在怀疑和张望里打转,在沉默中寻不到满足和结果。 

这可能也是为什么我讨厌写 research paper 却最享受为了写论文而翻阅各种书籍材料的过程。无论是复述还是拼贴那些前人已经论证过无数次的观点都让人觉得看不清自己语言的意义,我只有在向内吸收知识时最感到充实。想起上学期一位学姐说的,大部分学术生产都是很无趣的。也正是因此,找到自己喜欢的方向,至少让产出对自己有些慰藉尤为重要。每次想到这里都有些惭愧,我知道别人眼中的我适合做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现在追问这些或许还不晚,但一念及此又觉得已经落了别人半截。

前阵子实在是气不过一些刷屏的声音,连着几天在不同平台上发表对不同问题的看法。很多人转发,很多人认同,也多少都带来些自我实现般的满足感。老实说,每每有人分享点赞,我都会重新读一遍所写的内容,想着可能受到的批评和反驳,也想着更多角度的延伸。跃跃欲试,沾沾自喜。但这种快感消散得很快。在我们面对的巨大差异面前,同一观点的各式表达更像是己方立场的互相识别与确认,意义寥寥。我熟悉通过言语争论获得认同的快感,可这些都距离真实的,让人安慰的满足有着颇为可观的距离。所有可能的争吵和赞美都让人感到疲惫和虚无,于是抢在新的话题与论辩到来之前将朋友圈关闭了。

我能做到的克制也不过是口头上的。嘴巴越想收紧,心里装着的事反而就越加繁杂细致,无时无刻不在审视和判断着。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巴黎和我很合得来。巴黎人点杯咖啡,戴上墨镜,就可以对着路上的行人坐一下午。他们擅于在疏离与亲密之间找到一家闲适的小馆,以观察者的身份进入世界,目光向外而思虑属于自己。

刚到巴黎时和一个不爱说话的朋友在卢森堡公园野餐。他带了毯子,我带了酒水和零食。我们将毯子铺在阳光与阴影清晰切分的交界线上。有些微醺后,他侧躺下,背对着我,头枕在胳膊上,金色的毛发被风和太阳抚弄出一种波动感,像日落时不远处大喷泉里茸茸的水纹。近处的人们都在放歌或说笑,我听到鸟鸣和自行车铃划过,可当他背对着我不回答时,我觉得他与世界一般安静。

这一年里我常觉得世界是个又大又透明的洞,它不在乎我们朝着它喊什么骂什么,它把所有声音都吞进去。我们作为人的诅咒就是不得不时刻对着这个虚空的洞解释、表达、大笑、痛哭。是的,世界什么都不在乎,可我们自己在乎自己,我们是意义的动物,于是必须展演发声。

但那一天,我就对着那个空空荡荡的洞什么话也不说。至于那个背影,就让他睡吧。或许只是酒精让我温和。我就只是坐在那里。听到各种声音也看到世界的沉默,将自己的重量压在有些潮湿的草坪上,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漂浮感。中国人总是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可我说菩萨顺着风浪漂流慢慢溶于水中的图景有种秩序自然涌现的大度和美。

离开公园的时候,我们路过一个画画的女生,画笔下的正是我们刚刚躺着的那一处。我忍不住多瞥了几眼写生簿上那些躺在草坪上的简单人形,其中应该也有我和闭着眼睡着了的同伴吧?观察世界的人就这样也被他人观察着,想到自己可能也有幸进入他人的创造,心里觉得温柔。

我总在追求一个完整的解释和答案,但又总处在对答案的怀疑之中,陷在自我的反复顾盼里。幸好还有些像这样搁置欲望、放任情绪流动的时刻让人能对外界充满信赖地展开。短暂地把自己交出去,反而不觉得虚无了——近乎某种宗教体验。好像生活可以就此结束,好像世界静止在一秒延伸开来的永恒之中,好像有一种向往的生活值得过下去。一些星星点点就这样构成每一次梦境中的潜台词。这些时刻,一个人思考、呼吸而不用追问活着的证据。

有时候就在卢森堡的躺椅上出神一下午。树叶重叠,可每一片叶子的边缘与脉络都格外清晰,叶绿体可以与眼睛交换呼吸。蝉鸣声是纤长的,鸽子则给人一种钝感,噼里啪啦地喧哗。也不知多久过去,追逐玩闹的孩子们才带着我跑回现实里,满地的白沙扬起,看到小姑娘牵着宝莉马。巴黎让我喜欢上小孩子。我经常猜孩子们在想什么,他们为什么这么快乐。猜的太离谱时就把自己也逗乐了。 

还有夏日的夜晚,常常就微醺走在路上,模糊着也熟悉了街道的形状。当时总觉得生活少了些人们口中巴黎的奇情,但一天天走在路上,居然也开始有了些专属的记忆好收藏。原来伶仃烂醉的夜晚和迟到五分钟的早课共享同一条街,原来约定见面的河堤已经不是第一次来。等生活的碎片逐渐拼凑成景再想起来,酷暑中游荡的我们似乎已经和铺天卷地的霞光,灰绿发亮的鸽子,漂满小船的喷泉一起带着夏天独有的宿命感了。

一次下午在玛黑区一个人喝醉又游荡回左岸。我发誓我看到同一只黑鸟和同一个穿黑色大衣的女人反复出现在眼前,却累到无法追上去瞧个仔细,只能和暴露癖般炫耀接吻声的中年情侣挤同一张长椅。记得灿烂的水波漾在风与树叶上的样子,忘记世界上所有的名字。那时候的天地是赤裸的,水中没有人的倒影,重叠的色块复印着持续的欲望。我站在塞纳河边,就像午后阅读的小瞌睡虫一脑袋扎进精装书那样,我想要坠入河底。

事后明白,我也并非寻死,那只是一种不再惧怕死亡的状态。愿意接受持续下坠的邀请,也不惧怕悬浮的气泡,只是仍有燃烧的欲望叫我活下去。

灼热的空气里沿着河一直走下去,一切都不真切,也没有人再去在乎真实。我把长发散下来,夕阳就透过发丝的轮廓将对面的人们剪成影子,一如史诗中肉身与灵魂在地下难得的相逢:他们像流水般绵延涌来,说着遥远矛盾的警语,只有在回望时才变得清晰,颗颗如大浪冲刷过的卵石。有时我是多想亲近他们啊,可这些法国人就和我一样若即若离。我希望他们不必暗自伤心。

有一次我在西堤岛遇到一群嘉年华会装扮的街头音乐家们,当然,还有围着他们起舞的小女孩们。音乐开始演奏时,聚会的晚霞劈下漫天的火光,圣母院屹立着也燃烧着。河水与火光一通澄净地映着生活,音乐则让人止不住哭红了眼睛。每一个在场的人都必然欣慰,因为眼前惊心动魄的场景只在这里发生而不在任何人的手机屏幕里。这时可没有人再悲哀愚蠢地自怜自艾了,我流的是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荣幸的眼泪。必须追问,谁说瞬间的燃烧不如恒久的神恩呢?或许圣徒们说这也是神迹一种。

用手抓米饭不爱吃鱼肉却吃了鱼眼睛的乡下女孩,在地铁站和我说明天会更好却再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的孤僻男孩,碎在河岸的酒瓶,劣质音响和马路灯光下的舞会,圣母院下激动地打着手语的青年们,像废弃工厂一样迷幻却完全不运行的车站,烟火散场后头顶的星星和奔驰而过的阿尔及利亚年轻人们,只有我一个人的古着店,临走才吃到的杏子味冰淇淋,音乐节上的热狗,草绿色的地铁和阴紫色的云...... 总觉得我会忘记许多,但能记住的也已然是罗列不完的生活可能。他们流动又无不支撑一种确定的安慰,好像也可以坦然接受生活又始终不失自由。今天我看到天上的圆月,多想对着她喊一声,让记忆里的这些人和物能听到啊。

在巴黎的最后一天,我在机场写日记。写着写着就把一整页纸都撕下来,只觉得我的笔尖仿佛在催吐,而没有人理应收到这样的折磨。“Ames de ceux que j'ai aimés, âmes de ceux que j'ai chantés, fortifiez-moi, soutenez-moi, éloignez de moi le mensonge et les vapeurs corruptrices du monde.” 幸福很难,但越是挣扎其中,越是想要爱和感激每一个人。那些美好的,充满爱的,漫无目的却自有着无限的意义。他们并不需要我来证明什么,而我总要把他们记下来。

就这样也学着做选择,多说说那些实实在在于生命之中的行动与遭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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