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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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研讀、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质疑董啟章的「自由三問」

(编辑过)

剛剛看到董啟章老師在主題為《虛構的自由——小說與生命境界》的講座之前向大家提出三個講前思考題,並邀請讀者以文章形式作答。

鑑於相關的問題也是我個人多年來十分關心的問題,我很願意作答以表達我的意見。

直言不諱地說,我的主要意見是,我認為董啟章的三問都不太妙,因為他提出的三組問題都太容易造成誤導或造成思想混亂。實際上,我認為我已經看到了這三組不妙的問題造成誤導/混亂。

我要說,Matters上的小說寫手金梨的回答已經清晰地展示了這種思想混亂,儘管我要坦白地說我不能確定其混亂有多少是來自董老師的壞問題的誘導/誤導,有多少是她自己长期积累的困惑/混亂。但董老師的誤導性的問題顯然使金梨的思想混亂雪上加霜。

以下是我逐一对董老师的三组问题发表的直率意见。发表这样的直率意见是为了得到读者的直率批评。

1. 甚麼叫做「純屬虛構」?有沒有純粹地虛構、跟現實無關的事物?甚麼叫做「忠於現實」?有沒有本然地真實、跟虛構無關的事物? 

意见:在我看来,董老师这一组问题本身就是十分明显的思想混乱的产物。小说家为了避免吃官司的麻烦会在小说前面写上「純屬虛構」之类的声明(disclaimer),其本意无非是表示其文本并非纯粹写实,而是多有虚构,读者不可对号入座、自认/自领角色。

“有沒有純粹地虛構、跟現實無關的事物?” 我认为这种问题与“有没有存粹的性(sex)、也就是跟爱无关的性”之类的问题一样,都是死无对证的玄学问题,讨论这样的问题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只是白费唇舌或笔墨。

另外,所谓的“存粹”也是死无对证的玄学——这世界上显然没有任何一个愿意讲理的人能说出这里的“纯粹”的标准或度量尺度,因此,我认为讨论这样的问题是浪费时间,引导学生讨论这样的问题是无意义的脑力浪费,还不如讨论一个针尖上可以站立多少个天使。

再者,所谓的“跟现实无关的事物”的命题我认为也是废话——我们都知道,黄粱大梦或白日梦都是跟现实相关甚至密切相关的。

什麼叫做「忠於現實」?我认为这也是一个标准的坏问题,跟什麼叫做「忠于香港/台湾/中国」之类的问题一样坏,因为我们不知道忠于的标准是什么,被忠于的对象香港/台湾/中国是什么。假如你的目的是使人们陷入迷惑从而有利于你的操控,这样的问题或许是好问题。假如你的目的是推进新知,这样的问题就是非常坏的问题。

有沒有本然地真實、跟虛構無關的事物? 这个问题同样也是一个坏问题。怎样才算是“本然地”?什么是“真实”?什么叫虚构?什么叫“与虚构无关”?虚构与建构是什么关系?这些基本概念没有理清就提出这样的大问题,就跟提出“怎样才是爱国、爱香港”之类的问题一样会导致混乱。

假如提出这种问题的人目的就是制造混乱以便浑水摸鱼,这样的问题就是好问题。假如目的不是这个,这样的问题就是坏问题。

2. 我們能以廣義的poetic license(道德、觀念、意識上的破格),來合理化不受任何約束的表達自由嗎? 

意见:对不起,这个问题我觉得是一个非常坏、超级坏的问题。假如这个问题是由中共中央宣传部或其下属机构提出来我还可以理解,因为中宣部的文宣写手以思想拙劣粗糙著称。但董老师居然提出这种问题,让我大跌眼镜,镜片碎了一地无法收拾。

这个问题到底坏在哪里?答案很简单——这个问题的明显预设是,小说写手有责任做道德、觀念、意識上的模范,至少是要做顺民,这是小说写手义不容辞的义务和任务。应当明确指出,这是专制独裁政体所规定的创作论,我们在中国大陆和当年的苏联那里已经听得太多了,听到要呕吐。

另外,所谓的“不受任何約束的表達自由”也是一个明显不成立的命题,是一种废话。上文已经说过,人们的黄粱梦、白日梦或春梦都是跟现实相关或密切相关(即都要受现实的约束),担心子虚乌有的“不受任何約束的表達自由”用中国大陆民间俗语说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类似于杞人忧天。

3. 在維護政治上的表達自由的同時,我們能確保表達的行為和內容本身,是完全出於自由的嗎?

意见:对不起,我在这里必须重复我自己,这就是,我觉得是一个非常坏、超级坏的问题;假如这个问题是由中宣部或其下属机构提出来的我还可以理解,但董老师提出这样的问题让我感到震惊。我不知道董老师是否是在这跟Matters的读者玩恶作剧。

我要坦白地、直白地说,我认为这个问题所展示出来的明显预设(即自我审查是每一个小说写手不可推卸的责任和必须承担的义务)是有害的,有毒的,哪个有志于自由创作的写手听信哪个写手就要自找倒霉。

这里的倒霉是指在艺术创作上自我设限,画地为牢,必然导致自寻死路,至少是自找难堪。

与此同时,我也要指出,有关自由创作与官方/自我审查关系的文艺理论问题和法理问题,西方国家在法国第二帝国1857年审判作家福楼拜创作的小说《包法利夫人》时候就已经原则上解决了。

谢天谢地,福楼拜被法兰西第二帝国的法庭宣判无罪。但我现在很担心假如董老师担任主审法官,福楼拜可能不会那么幸运,而大有可能被判有罪,因为董老师的这个问题所透露的思想意识跟对福楼拜提出起诉的法兰西第二帝国检察官的高度相似。

法兰西第二帝国的那些检察官对小说《包法利夫人》提出的起诉书的结论说:

...这小说在描写这一切时没有制约,没有节制。艺术没有规矩就不再是艺术,就像是一个女子脱光了衣服。要求艺术必须遵守公共礼法这一条规则,这不是对它的奴役,而是对它的尊重。先生们,这就是我们所要申说的原则,这就是我们秉持良心捍卫的信条。
...elle les peint sans frein, sans mesure.  L’art sans règle n’est plus l’art ; c’est comme une femme qui quitterait tout vêtement. Imposer à l’art l’unique règle de la décence publique, ce n’est pas l’asservir, mais l’honorer. On ne grandit qu’avec une règle. Voilà, messieurs, les principes que nous professons, voilà une doctrine que nous défendons avec conscience.

我还是想认真地问:董老师是在跟我们玩倒拨历史时钟的恶作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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