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小说写作 批评《热海的海 热海的热》

先前在金梨的小說《熱海的海 熱海的熱》下留言說：寫手才華橫溢，這小說屬於當今華文世界最優秀的小說。這種留言是真誠的，並非阿諛奉承（作者不會給我任何好處或害處，我沒有必要屈尊奉承她）。

與此同時，我也認為這小說並不完美，有明顯的缺陷或硬傷。於是便好為人師地給作者發私信，指出了我眼中的一些缺陷 / 硬傷。

金梨見到我的詳細批評，非常優雅大度地回應說：

——我認為公開討論更好。像我這樣的剛剛開始創作文藝小說的作者，評論者竟然沒有提及缺陷，也太奇怪了，我都覺得不好意思。關於您說的問題，每一條都切中要害，精準到讓我感動。

——我打算反思之後修改小說再發布一篇修訂版，如果您的建議先發表出來，其他作者就能很清晰地看到修改的軌跡。 （除了您指出來的幾句，我還會根據您的建議把沒有指出的地方也一併修改。）相信這是個很棒的過程，非常希望能把這個過程展示給對小說創作有興趣的人呀！

既然金梨這樣說，那就是我恭敬不如從命了。現在把先前写給作者的私信發表出來。非常希望看到更多的討論和批評。我認為只有認真的批評和自我批評才能使寫手取得寫作進步，不管是小說寫作還是學術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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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略）

明知道好为人师不好，但还是忍不住好为人师了。所有还是要先请您别笑。

因为反复细读了大作《热海的海》，感觉是一篇才气横溢的杰作，所以特希望它完美。我心目中的完美就是让挑剔的读者挑也不出任何破绽，就像张爱玲的中篇《倾城之恋》或钱锺书的短篇《纪念》一样。

虽然我自认为是一个非常挑剔和眼光刁钻的读者，但我花了几十年还是没能在那两部作品中找出一个破绽。那样的精细和汤水不漏是惊人的。

言归正传，说话直率，您姑妄听之就好。觉得我说的对就听，觉得不对就一笑了之。

我当然也知道我的意见只是一家之言，不是什么宇宙终极真理。我无论私下发表和公开发表意见，目的都是引发对方的意见，让我得以获得新知。请相信我说的这话是真的，不是假装谦虚。

好，开始谈正事。你小说开头的第一句是：

從深沈的睡眠中醒來，我又忘記自己身在何處。最近經常如此，...

我认为，这句话中的这个【我】是您的失手，是一个多余的乃至有害的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好诗的特征是“不隔”，次品则隔。我相信你稍微仔细想一下也会看出，这话没有这个【我】就是不隔，有就是隔。

换句话说，没有这个【我】，读者就是直接用【我】的眼光来看世界，就像是直接读【我】的日记。比如说，下面这几句话：

——早上醒来，床头钟表显示已经七点半多了。窗外天还没有大亮。又是一个阴天。

上面这三句话要是以【我】开头，就是小学生日记。没有【我】，就是大学生或作家的日记。大致就是这个区别。

《热海》就是以日记或内心独白的方式给读者讲故事。因此，除了万不得已的场合，任何一个多余的【我】字都是有害的，在内行的读者眼中都是刺眼的，露怯的。

顺便说一句，您这篇小说是以口语调、以【我】跟自己说话的口吻写成的。因此，第一句当中的【最近經常如此】这种口语和书面语（如此）混杂的现手法跟这小说的主调不搭调。搭调的说法应当是：“最近老是这样...。”

按照以上的思路，《热海》第二段当中的【我】也是蛇足。但第二段在我看来还有其他的问题：

這一次我看到天花板上陌生的方形燈具，右邊的落地窗，手指摸到榻榻米邊緣的布條，耳畔迴響著海浪的聲音⋯⋯終於回憶起來，我今早坐新幹線到了熱海的溫泉旅館。

这第二段的问题细说起来太费周折和文字，这里直接做一个改写，直接展示我的意见好了：

——天花板上陌生的方形燈具。右邊的落地窗。手指摸到榻榻米邊緣的布條，耳畔迴響著海淘聲⋯⋯終於清醒起來，是今早坐新幹線到了熱海的这个溫泉旅館。

请注意我改写之后的标点符号。开头两个句号，展示的是【我】的意识还是片段的，懵懵懂懂的。后面出现了更完整的句子，出现了逗号，展示的是意识开始清醒，逻辑思维开始运作。

旅館提供早晚餐，但是已經過了晚餐會食的時間。

直接去泡湯好了。

以上这这两个超短的段落显示，您对【我】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时候不该用还是很有sense，只是您这种sense不能始终如一，不够完全自觉。

如此说来，按照我这个思路重读《热海》，会发现很多【我】字是多余的，碍事的，坏事的，都应当拿掉。

這家溫泉旅館建造在海邊的崖壁上，溫泉池正對著相模灣。即使在十五樓，海浪拍打礁石的節律清晰可辨。聽著浪聲，我讓自己的身體由下至上一段一段地進入水中。

从追求不隔，消除隔的思路出发，这段文字我认为应当编辑、改写为两段：

——溫泉旅館建造在海邊的崖壁上，溫泉池正對著相模灣。即使在十五樓，也可以清楚地听到海浪拍打礁石哗哗的声响。

——聽著浪涛聲，把身體从下往上一段一段浸入水中。

我对以上编辑改写的解释是：小说写手的任务是给读者呈现（show）而不是说教（tell）。英语世界的说法是，所有的好文，无论是文学文还是说理文，都要追求show而不是tell。

【海浪拍打礁石的節律】就是说教。说教的特征或表现是抽象名词“节律”。写小说的人要永远警惕这种抽象名词，竭尽全力避免这种抽象名词，将抽象名词用有声有色的表现手法取代。【海浪拍打礁石哗哗的声响】就是有声有色。

又，【由下至上】是书面语，【从下往上】是口语。好写手会对这种书面语和口语的差别保持高度敏感。

熱海市的街道在山坡上，從車站走到銀座商店街，要經過一段又一段石階。有的台階上看得到低處的海，我就在台階上坐一會兒，看著海發呆。

这句话非常清晰地显示了您对隔与不隔的问题还缺乏清醒的自觉。不隔的写法我认为应当是：

——沿着熱海的街道在山坡上走，從車站走到銀座商店街，經過一段又一段石階。有的台階上看得到低處的海，就在台階上坐一會兒，看著海發呆。

您说的不错，您是擅长写对话，擅长用对话来呈现人物，呈现故事。您写的对话总是栩栩如生，令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您现在的薄弱环节我认为是在陈述故事的部分，因为在陈述的时候您常常把握不好，不能始终如一地保持不隔。

最后，我认为小说的标题只要一个“热海的热”就足够了。

好了，意见发表完毕。非常希望看到您的反驳。

津轻海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