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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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研讀、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重读郁达夫笔记(1):英语问题

(编辑过)
二十世纪上半叶的著名作家郁达夫是一个非常特立独行的人。特立独行的人往往会成为传说,传说则难免包含着查无实据的神话。对郁达夫的认真研究和解读必定包含破除有关其人和其作品的陈词滥调以及神话。只有通过坚持不懈的推陈出新,我们才能对郁达夫不断有新的、更靠谱的认识和解读。
郁达夫,1896 - 1945

上大学的时候,自以为很懂事,在文学问题上也很精明,所以读郁达夫的小说和散文总觉得他太滥情,too sentimental,甚至俗不可耐。因此,那时候读他都是速读,一目十行或十五行,还自以为得意。

这几天重读郁达夫小说,蓦然发现他的文字和故事都很好看,读起来感觉好像是发现了一个新的好作家,进而不禁在心里笑骂自己当年自以为是和浮躁,导致自己狗眼看人低,有眼不识金镶玉,错过了太多的好东西。

少不更事当然可笑。但也不得不说,青春年少有本钱犯错误真是令人羡慕,令人怀念。重读郁达夫可谓百感交集。

悬想他的小说当初出版获得粉丝无数,一时洛阳纸贵,那种盛况用古人的话说就是 “良有以也”(确实是有其原因的)。如今看来,当年的读者很是精明,很识货,没有上当。郁达夫作为文人绝不是靠投机取巧坑蒙拐骗从而浪得虚名。

***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优秀作家,郁达夫值得进行更多的深入研究。而深入研究则免不了要破除有关郁达夫的许多陈词滥调。

由于种种原因,其中包括他的文章不同凡响以及他自己有意无意的个人经历炒作,郁达夫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早就成了一个凄美的传说。而大众口口相传的传说必不可少的成分就是陈词滥调和神话。

关于郁达夫的典型的陈词滥调就是,他的个人经历色彩浓郁的小说当初之所以特别吸引人是因为他的小说中有直白的性描写。

其实,认真读过郁达夫小说的人都应当知道,郁达夫小说中的性描写都是 “发乎情止乎礼义”,无论是按照现在的标准还是过去的标准都可以说是足够节制、保守,甚至很保守,根本就没有什么直白的性行为描写。

我们甚至可以说,跟中国传统的色情小说相比,郁达夫小说中的性描写真的是弱爆了。此处的弱爆的弱是指郁达夫小说没有《金瓶梅》或《肉蒲团》那样的赤裸裸的性描写。但作为认真的文学读者,我们也应当知道这样的弱其实根本就不是弱,而是手腕高强。

何以见得郁达夫手腕高强?

说起来道理也很简单。我们可以很容易想到,郁达夫当年以其所谓的大胆性描写的小说而在中国文坛上崛起和走红,获得商业上的大成功,出版社竞相向他约稿,甚至愿意借给他上万元的巨款让他在家乡盖大房子。以当时中国的出版管制和表达自由管制之宽松,以当时中国雄心勃勃的小说写手之众多,肯定是会有人试图模仿并复制郁达夫的成功。但模仿者最终都没戏。

为什么?

这里的唯一靠谱的解释恐怕只能是,所谓的性描写是高技术活儿,是需要金刚钻的瓷器活儿;当时只有郁达夫有这样的金刚钻,别人没有。所以那高技术活儿只有郁达夫干得了。

顺便说一句,严格地说,金刚钻跟作家的原创性才能一样在过去和现在都是稀缺品。在性观念大为开放的今天,性描写同样也是高技术活儿,而且因为人们的口味变得更刁钻,更难调,技术含量要求也变得更高了。

当然,什么是性描写,什么是性行为描写,怎样的描写才算是直白或过于直白都是言人人殊的问题。应当说,郁达夫小说所展示的性(sexuality)这个话题非常有趣,可以说的事情很多,应当澄清的问题也很多。但很多问题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楚,需要专门有一篇文章好好谈一谈。

因此,本文在这里只能蜻蜓点水,点到郁达夫小说当初以其直白的性描写而特别吸引人这个陈词滥调。点题之后的详细论说只能留待来日,或留待高明。

现在转谈另一个问题,这就是关于郁达夫的一个神话。

***

随便在网上搜索一下便可知道,多年来郁达夫被称作精通多种外语的语言天才,精通日语,英语,德语,法语,印尼语(一说是马来语),其中日语和英语尤其精通,而英语是他在精通日语之前就精通的一种外语。在他留学日本学成归来之后,他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教英语。

因为我不懂德语,对郁达夫的德语能力如何无从判断。郁达夫在作品中所引用的法语只是片言只语,所以我对他的法语能力也是无从判断。至于他的印尼语或马来语能力如何,则因为他在其作品中没有引用这两种语言的原文并配以他的翻译,所以所有的读者都无从判断。

郁达夫长期留学日本,是在他那一代日本留学生当中的佼佼者,考入当时的日本最高学府东京帝国大学学习经济学并毕业。说到这里,不妨再顺带说一件事情,也算是再破除一点有关郁达夫的神话,有助于我们恰如其分地理解郁达夫其人、其才分。

这里要说的事情是,郁达夫1913年在他十七岁的时候随同他的兄长到日本留学,1919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他用了大约6年的时间才考入东京帝大,可见他并不是一个什么神童或超天才。

不过,在指出这一事实同时也应当说,与他同时留学日本的不少名人也花了大功夫却没考上日本一所正规的大学,更不要说考上东京帝国大学或京都帝国大学这样的名校了。因此,还是应当说郁达夫是他那一代日本留学生中的佼佼者。

当时的日本大学跟今天的差不多,考进名校绝对是千难万难难于上青天,但考进之后一路混下来混个文凭要相对容易得多。对此,郁达夫(1922年毕业)和他的东京帝大校友芥川龙之介(1916年毕业)都供认不讳。两位作家都是在上学期间不务正业,热衷于读西方文学作品,热衷于文学创作。

郁达夫在学期间和学成归国之后创作丰富,但他翻译的日本文学作品不多。虽然不多,但也足以让研究者得以研判他的日语能力(日语解读能力,日-中翻译能力)。但中文世界在这方面的研究似乎还是空白。

现在要谈一谈郁达夫研究的另一个明显的空白,这就是他的英语能力。

***

毫无疑问,郁达夫精通英语已经成了一个神话。然而,事实显然跟这神话不符。

郁达夫在其作品中多次成段地引用英语文学作品并配以他的翻译,显示了他的英语文学作品解读能力有明显的缺陷。

例如,他在其最著名的短篇小说 “沉沦” 中引用了十九世纪英国著名浪漫派诗人华兹华斯的著名诗歌“孤独的收割者”(The Solitary Reaper)中的两段并配上他的中文翻译。他的明显的翻译错误可以很好地破除他精通英语的神话。

这里不妨先列出他所引用的一段华兹华斯的诗歌,配上尽力紧贴原文的翻译,以便接下来可以清楚地显示和说明郁达夫的英语解读和翻译问题:

Behold her, single in the field,
看她啊,一个人在田地里,
Yon solitary Highland Lass!
那孤独的(苏格兰)高地女孩!
Reaping and singing by herself;
在独自收割,唱歌;
Stop here, or gently pass!
在这里站住,或轻轻走过吧!
Alone she cuts and binds the grain,
她独自刈谷又捆谷,
And sings a melancholy strain;
唱着哀婉的的曲调;
O listen! for the Vale profound
啊,你听!这幽深的谷地
Is overflowing with the sound.
正在给那歌声充溢。 

以上是英文原文加尽力紧贴原文的翻译。以下是郁达夫的翻译:

你看那个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在田里,
你看那边的那个高原的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冷清清地!
她一边刈稻,一边在那儿唱着不已;
她忽儿停了,忽而又过去了,轻盈体态,风光细腻!
她一个人,刈了,又重把稻儿捆起,
她唱的山歌,颇有些儿悲凉的情味;
听呀听呀!这幽谷深深,
全充满了她的歌唱的清音。 

郁达夫的这段英文翻译从很多方面来看都非常有趣。但要想到位靠谱地评价和评论这段翻译,就必然要牵涉对 “沉沦” 这篇小说的解读。

***

“沉沦” 的主人公的学习经历、留学经历和学外语的经历跟郁达夫高度重合,而这里的翻译就是学过多年英语并且爱读英国文学作品的 “沉沦” 的主人公的翻译,因此,我们可以认为这翻译就是郁达夫的翻译,或者说在很大程度上(在高于95%的程度上)是反映或代表了郁达夫本人的英语解读能力。

当然,这翻译是小说 “沉沦” 的一部分,是小说人物塑造的一部分,因此读者也完全有理由说:这翻译不能跟郁达夫本人的英语解读和翻译能力划等号,因为郁达夫作为作者在这里如此翻译很可能是为了展示和讽刺 “沉沦” 的主人公就是一个混子,多年来不肯下功夫认真学习,也没有得到好老师的指教,没有好的同学一起切磋,他只是单凭自己偏狭的兴趣和小聪明随便翻书,结果是不学无术。

这种说法可以说有一定的道理,甚至可以说从思辨的角度来看是非常敏锐的。这种说法就像我们为了凸显和讽刺某人英语水平很不上档次,便数落该人自称精研英语,精通英语,但却把英语世界一个常见的地名 “The West Bank”(“约旦河西岸”)翻译为“西方银行”。

然而,靠谱的文学研究跟靠谱的科学研究一样,不能完全依赖单纯的思辨,而是要联系实际。科学研究的实际就是大自然,文学研究的实际就是文本以及与文本相关的一切(其中包括大自然)。

细读小说 “沉沦” 的文本可知,作者郁达夫并没有在外语学习和语言表达能力问题上讽刺主人公的意图。恰恰相反,作者或小说的叙述者显然是把小说主人公英语娴熟、对语言/文字表达敏感当作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来陈述。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小说主人公的翻译就是郁达夫的翻译,这种说法应当是靠谱的。

***

对照英文原文,再对照紧贴原文的中文翻译,可以看出郁达夫的翻译问题很多。其中一个明显的问题是,这翻译有太多不必要的注水性添加。另外还有一个明显的问题,这就是郁达夫借那没有名字的主人公之口所说的问题——“这(翻译)算是什么东西呀,岂不同教会里的赞美歌一样的乏味么?”

实际上,郁达夫在这里显然是通过小说主人公之口提出了关于翻译的一个重要而有趣的话题或课题,这就是,译文的乏味是否跟翻译过多的添油加醋有关?

但这个问题不是本文要讨论的问题,所以只能存而不论。本文要重点讨论的是郁达夫对这段英文诗歌的基本的阅读和理解问题。

懂英语的读者应当看到,郁达夫在这里显然是没有完全看懂这段英文诗歌的语法主干其实是三个以惊叹号结尾的祈使句:

Behold her,...! / 看她哪...!

Stop here, or gently pass! / 在这里站住,或轻轻走过吧!

O listen! … / 啊,你听!... 

假如要进一步具体解说这里所谓的 “没有完全看懂”,则可以说郁达夫只是看懂了三分之二,即上面所列的三个祈使句他只是看懂了第一个和第三个,第二个他没有看懂或看糊涂了,所以,他在这里提供的翻译特别成问题。

换句话说,英文原文Stop here, or gently pass! 用词很简单,句法很简单,意思也很直白,很容易理解,因此也很容易翻译,就是 “在这里站住,或轻轻走过吧!” 

然而,不幸的是,郁达没有看懂这里的原文,于是把这句话糊里糊涂地翻译为 “她忽儿停了,忽而又过去了,轻盈体态,风光细腻!” 

读者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原文并没有 “忽儿停了”,没有 “忽而又过去了”,没有 “轻盈体态”,也没有 “风光细腻”。

显然,郁达夫(或他笔下的小说人物、“沉沦”的主人公)也意识到这里有问题,所以才要如此大力创作以蒙混过关,渡过翻译的难关。

顺便说一句,创造性翻译(即把创作充当翻译)十之八九都是因为翻译者看不懂原文又试图蒙混过关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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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笔下的与他的外语学习经历高度重合的小说人物多年爱读华兹华斯,但读华氏的一首著名诗歌却不明白原文的一个简单的句子是在说什么,导致他理解错误,翻译错得离谱。

这里所谓的 “不明白” 可能是看不懂原文导致的,也可能是不够细心导致的。从外语学习和教学的角度来说,不够细心和不懂常常是难解难分,互为表里或互为因果的。

不够细心可以导致看不懂原文;看不懂原文则可以导致错过明摆着的重要信息,而错过重要信息的最明显的外在表现就是不够细心——有眼不识泰山的问题不在于肉眼,而在于心眼。在这里,我还是要引用法国大科学家巴斯德的话:我们只能看到我们心目中存在的东西。

假如郁达夫还活着并且有兴趣也有余力继续提升他的英语能力,他或许会报名参加一个高级英语学习班并碰上一个真正的好老师。那好老师会告诉他,正确地、靠谱地理解他在小说 “沉沦” 中所引用的那段华兹华斯诗歌,关键是要明白那首诗的说话者是以直接面对读者的姿态说话。

华兹华斯的诗歌用语本来就已经相当口语化了。假如再进一步口语化,大致就相当于说:哎,朋友,看她哪,一个人在田野里,独自收割,唱歌;站住吧,或者从这里轻轻走过把;啊,你听,满山谷都充满了她的歌声。

这一节诗句当中的一连串的祈使/命令句就是这么来,句法就这么简单。

郁达夫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大有可能笑骂自己的英语只是半瓶子醋而且还粗心。假如那个老师足够好,足够循循善诱,诲人不倦,则大有可能再给他一番安慰和鼓励,告诉他英语诗歌中常常出现的祈使/命令句会给中国读者造成特殊的问题,特殊的阅读理解障碍,而被这种问题绊倒跌跟头的人不仅包括他这样的学过英语的一般读者,而且也包括英语文学研究界顶顶大名的专家学者。

例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一首著名的英文情诗 “当你老了”(When you are old)有很多中文译本,其中包括著名的英语文学专家学者袁可嘉和裘小龙的译本。然而,袁与裘都把那首诗当中的祈使句给看错了,于是也翻译错了。因此,并非英语文学专业出身的郁达夫看错解错华兹华斯诗歌中的祈使句其实是很容易理解,不值得大惊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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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英语学习和教学,好为人师的我又要忍不住要在这里添油加醋,补充两个我认为是特别有趣或特别有参考价值的问题。

一个是英语祈使句的动词就是动词原形,这一点跟法语和日语的祈使句动词都有其特殊的形态不一样。这种局面导致中国读者在读英语时遇到祈使句常常意识不到是祈使句(因为英语祈使句中的动词没有特别的形态标记),从而导致理解错误和翻译错误。

但读者读法语或日语时遇到祈使句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

再一个有趣的问题是,英语祈使句的动词就是动词原形。换话说,英语祈使句中的动词没有与祈使语气相配的特殊形态,这种局面不仅导致中国人在解读英文时会遇到障碍,导致错误理解和错误翻译发生,而且也会导致中国人在将中文翻译成英文时发生错误。

在这里我可以举一个例子,说一个段子。多年前曾经在北京西郊通往香山的一个三岔路口看到一个大广告牌,上面用漆黑的大字写着“Sell honey here” 。 那广告牌的牌主或翻译想表达的意思显然是,“这里卖蜂蜜/这里有蜂蜜出售”,但这英文广告的字面意思则是祈使——“在这里卖蜂蜜吧”;或者是命令——“在这里卖蜂蜜(别四处乱摆摊)”!

顺便说一句,“这里卖蜂蜜/这里有蜂蜜出售”的正确的翻译应当是,Honey on sale here。

***

上文讨论了华兹华斯诗歌的郁达夫翻译。以下是同一段诗歌的卞之琳翻译。读者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卞之琳确实是技高一筹:

看她,在田里孤独的一个,
那个苏格兰高原的少女!
独自在收割,独自在歌唱;
停住吧,或者悄悄走过去!
她独自割麦,又把它捆好,
唱这一支忧郁的曲调;
听啊!整个深邃的谷地
都有这一片歌声在洋溢。 

卞之琳的翻译跟郁达夫的相比之所以要高明得多,不仅是因为他清楚地看出了原文中的祈使句并悉数把那些祈使句清楚地翻译出来,而且也是因为他能紧贴原文,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添加。

不用说,跟这里所谓的 “不必要的添加” 相对的是有必要的添加,即诗歌有时候要讲究诗行的大致整齐,为了凑音节有时候就不得不添加衬词衬字。

***

郁达夫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作家之一。有关郁达夫的研究现在已经可以说汗牛充栋了。但郁达夫研究还有很多有待于填补的空白。本文算是填补了郁达夫的英语能力问题的一点空白。

就郁达夫文学研究而言,他的英语(以及日语)能力问题相对而言可以说是小问题,因为他毕竟不是吃英语(或日语)饭的。

但研究这样的问题是有趣也是有价值的。因为文学研究跟科学研究一样,常常是可以以小见大。我们已经看到,通过细致研究这样的问题可以实质性地推进对郁达夫作品文本的解读,从而推进对郁达夫文学的研究。

就获取新知而言,文学研究跟科学研究本质上是一样的。研究燕子是否是冬天钻到泥里过冬跟研究郁达夫是否精通英语一样,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具有重要的学术研究价值和意义。小事可以对我们构成重大的挑战,可以显示我们对大事是有真正的了解还是只是想当然。

就郁达夫(以及与他同时代的作家)文学研究大的空白而言,有两件事情在这里或许可以顺带简略一提。

一件是郁达夫以及他的许多作家常常喜欢在作品中引用/使用外语。这种现象似乎还没有研究者好好研究解释一番。这种现象当然可以用卖弄来解释,也可以用托尔斯泰来解释。

在托尔斯泰的作品中,尤其是在《战争与和平》中,读者可以看到大段大段的法语,那些法语不应当解释为卖弄外语,而应当解释为作品的有机成分,其功用就是展示作品人物的趣味或做派,展示作品人物所处的社会环境和文化环境。郁达夫(以及郁达夫同辈作家)作品当中频繁出现外语亦可作如是观。

再一件事情是,郁达夫的作品所常常被认为高度写实,充满作者的真情流露或宣泄。这种看法显然是有严重的盲点(即认识空白)。

读者应当知道郁达夫是一个写小说的人,小说 / fiction就是虚构,不可当真。况且郁达夫也常常在小说中给读者明显的暗示,以低调、委婉、隐晦的方式提醒读者他可能是在讽刺。

或者说,郁达夫的小说主题常常是富有含混(ambiguity),读者要灵活理解,不可认死理。

在这方面,他的最著名的小说 “沉沦” 是一个好例子。在中国出现的 “沉沦” 解读中,最常见的观点是,“小说以郁达夫自身为蓝本,讲述了一个日本留学生的性苦闷以及对国家弱小的悲哀”;“小说中的 ‘他’ 就是沉沦的郁达夫”。

但足够机灵的读者稍微开动一下脑筋也可以做出相反的、而且可能是更有道理的解读——这小说以 “沉沦” 为题,显示了小说的说话人对小说主人公的苦闷和悲哀所持的态度是讽刺,不认同,甚至是调侃,即使小说中的 “他” 的塑造是基于郁达夫本人的某些经历也罢;以这种姿态写出这小说的郁达夫谈不上沉沦,而是觉醒或崛起。

在这里或许还应当添加一句:郁达夫小说中的主人公常常被认为是郁达夫本人的写照,而他的主人公常常是非常羞涩的人,在学校里不敢跟同学或老师说话。但据其同学回忆,在东京帝大就学期间,郁达夫常常在课上和课下跟教授交谈,问问题。

应当说,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这样的大胆(即毫无羞涩可言)的中国留学生都是少数。结论:以作家作品中的人物来推断作家是很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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