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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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研讀、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中国与汉语现代化论说的泥淖(修订版)

(编辑过)
拙文《中國與漢語現代化論說的泥淖》發表之後,發現其論說有漏洞,也不夠周全。西在修補了漏洞,並添加了論說和例子使之周全。歡迎讀者指出修訂版的拙文的任何漏洞或不周全之處。

这些日子难得静心认真读下来的一篇英文文章是美国《纽约客》The New Yorker杂志2022年1月17日一期发表的Ian Buruma的书评,其网络版的标题是:How the Chinese Language Got Modernized /《中国语言是如何现代化的》,纸质版的标题是“Character Arc / 方块字之弧”。Buruma 所评论的是耶鲁大学的学者Jing Tsu一本新书, Kingdom of Characters: The Language Revolution That Made China Modern(《方块字的王国:把中国带入现代的语言革命》)。

曾任《纽约书评》杂志的主编Buruma有一个中文名马毅仁。他是当今英语世界文化界一位著名写手,是一位很有学问的人。他对西方语言文化及历史、日本和中国语言文化及历史很有研究,很有见地。Jing Tsu是耶鲁大学的学者,中国及其语言的现代化或革命也是我非常感兴趣的主题。于是,就有了难得的静心认真阅读。

现代或现代化说起来好像人人皆知,心知肚明,但现代或现代化说一旦细究起来则必定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Buruma在他的书评中也没有说明他心目中的现代或现代化究竟是什么。

为了进行有意义的讨论,我认为有必要先提出并申明一个可以使讨论有所依凭的头绪或论点,然后围绕这头绪或论点进行讨论,以避免接下来的讨论变成一盆浆糊。

应当说,现代或现代化可以包含很多含义,但在讨论某个国家的社会发展和某个国家的语言演进的时候,说现代意味着或应当意味着效率和方便、能更好地满足社会大众的需求或愿望;现代化则意味着往日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变得更有效率和方便、能更好地满足大众的需求或愿望。我想,假如我这么说,大概不会引起太多的争议。

在接下来我的讨论中所说的现代或现代化就是以上所说的含义。

现在先亮出一个我自己的或许有武断之嫌的结论,这就是,Jing Tsu的书名是《方块字的王国:把中国带入现代的语言革命》,但我认为,将文字的现代化跟一个国家的现代化直接联系起来显然是不对的,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而Buruma在他的书评中没有说明这个道理,反而是把这个道理弄得更乱。

在这里,不妨稍微做一个说明。众所周知,日本至今仍在使用非常非常繁难的汉字。日本的汉字比中国的汉字繁难了好几倍。其难写不用说了,难读则是比中国的汉字加倍,让日本人自己都觉得头痛(中国的汉字多音字是少数,但日本的汉字几乎都是多音的,而且常常是好多个音,比如说,日本的“日”字在日语里就不知道有多少个发音,学日语的人必须死记硬背而且还难免背不全,难免错读)。日本的文字如此复杂,如此不方便,如此不现代化,然而,日本按照许多公认的标准来看还是亚洲最先进的国家,无论是工业化还是教育水平还是民主制度。

再例如,韩国废除了汉字,基本上完全改用了大众很容易学的拼音文字,韩国政治经济社会发展得很好。朝鲜也废除了汉字,但朝鲜的发展还不如中国,当然更不如日本。

由此可知,文字的现代化跟一个国家的现代化关系不大,甚至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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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再言归正传,说Buruma在《纽约客》杂志上的那篇书评。Buruma果然名不虚传。他总是目光犀利,文章很informative(即现今汉语口语所谓的“很有料”),这一篇书评也不例外。例如,他指出Jing Tsu作为一个学者,其言说有一个致命伤,这就是没能妥善或清楚明瞭地区分文化、历史意义上的中国与政治、政府意义上的中国。这个致命伤导致Tsu论说中国与中国语言演进(现代化)的话语变得意义模糊甚至荒谬。

然而,读毕Buruma的书评,我也认为他的书评有明显的、甚至在我看来是刺眼的问题。

Buruma显然在普通语言学方面的思考不够,因此在书评的开头援引著名汉学家李克曼(Simon Leys)关于汉字的说法的时候没能清楚地指出(或没能清楚地看出)一个极端重要的事实,这就是,汉字(characters)具有跨时代、跨地域的持久性和普遍性其实跟汉字本身的特征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只是跟中国的政治和文化教育有关系。

也就是说,一代又一代的中国教育当局出于文化保守性强迫大众学习这种非常繁难的文字书写系统(汉字),使这种非常不方便和繁难的文字得以延续流行至今,使这种文字对学童的折磨延续至今。这一点只要简单地观察一下中国大陆、台湾、香港和日本的学童如何受折磨就可以清楚地看到。

需要清楚説明的是,汉字明显地不具备神奇的跨地域、跨时代的普遍性。

中国最古老的诗歌集《诗经》尽管是用汉字写出来的,但到了汉代人们就读不懂了,就需要翻译。今天的《诗经》读者也是需要翻译(历代的解说)才能读懂它。不用説,我們如今用漢字寫出來的白話文古人讀起來想必也困難重重。

至于说两千多年来中国(以及朝鲜和日本)的读书人都可以读懂用汉字写出的句子,那只是因为他们所接受的汉语教育都是以中国北方方言为基础的书面语教育。中国南北方彼此方言不通的人写书面语彼此可以懂,只是因为读书人接受了北方方言的教育。一个只是懂北方方言的人读一个广东人写出的广东方言,即使写的全是汉字,如【想搵我笨?食蕉啦你!】,这个只是懂北方方言的人也必定是一头雾水,不知是什么意思(以为我很笨就想赚我便宜是吧?你吃屎去吧!)

***

假如说现代可以指方便好用,能满足大众的需求,现代化指以往的情况发生了有利于满足大众需求的变化,那么,只要这种几千年来一直难学难用的文字不改革,汉字就谈不上现代化,汉语就将继续是难写难认、难以与时俱进的跛脚鸭一般的存在。

人们如今可以非常保险地说,这种繁难的文字或文字的繁难并不是必要的,汉字早就可以拼音化了,而且汉字也早就有了很方便很好用很可靠的拼音标记系统了。在这里,我可以提供一个确凿的证据。这证据来自是我的亲身经历。

却说我的女儿在美国出生,但从小在家说汉语,上小学之后在家里也学了简单的汉语拼音。但她从来没有学过写或认汉字。女儿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在家看我用电脑打字。我打出的字她都不认识(她只是认识三个汉字,即一、二、三),但她居然知道我是在打什么(我打出来的话是什么)。我是用拼音打字,即先打出拼音由电脑把拼音转换成汉字。我打字很快,在我打出的拼音还没给电脑转换成汉字的时候,她利用那零点几秒的时间就把拼音流畅地大声朗读出来,然后就知道我是在打什么话了。

比如说,我连续打出一大串的拼音字母串:

Wǒ nǚ'ér xiànzài zhàn zài wǒ shēnbiān, zài kànzhe wǒ dǎzì, wǒ dǎ pīnyīn, hànzì hái méi xiǎnshì, tā jiù xiān dú chūláile, wǒ dǎ tā dú, tā bù rènshí hànzì, dàn tā zhèyàng yě zhīdào wǒ shì zài dǎ shénme le。

我女儿当时站在旁边立即调皮地大声跟着朗朗上口地读出:

我女儿现在站在我身边,在看着我打字,我打拼音,汉字还没显示,她就先读出来了,我打她读,她不认识汉字,但她这样也知道我是在打什么了。

女儿大声读出拼音,就知道了我在写(打)什么。她借助拼音一举突破文字屏障,使我的汉字对她毫无秘密可言。小姑娘乐得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小姑娘的这种表现让我彻底认识到,汉字是不必要的,写汉字是无用功,不用汉字只是用拼音就完全可以满足语言交流的需要。

***

【只是用拼音就可以完全满足语言交流的需要】这话听起来一定会让很多中国人不以为然,甚至火冒三丈。然而,这样的火冒三丈的人显然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他们显然是没有想到(或拒绝认真想)一个基本的问题,这就是,拼音文字可以完全满足全世界其他国家其他民族的语言交流和文化发展需要,什么就不能完全满足中国或中国人的需要呢?

在中国的邻国韩国(朝鲜),其统治阶级也在几百年的时间里用汉语作为行政、学术、教育乃至文学教育的标准语即官方语言。然而,韩国(朝鲜)实行文字改革放弃汉字之后,只是减少了不必要的麻烦,文化照样发展,没有发生多少语言交流的障碍。

在日本,汉字最初只是用来当作拼音符号使用。例如,在古日语中,【夜麻】这两个汉字读作yama,意思是 “山” ;【夜麻】当中的【夜】和【麻】这两个汉字跟夜间的夜,麻痹或麻绳的麻没有任何关系,【夜麻】只是被用来当拼音字母使用。

后来日本简化了一些汉字,创制了假名即日语的拼音字母,【夜麻】也被简写为【やま】,这都是后话。但需要指出的是,日本人一开始就是把汉字当作拼音字母(拼音符号)来使用;在一千多年前问世的日本最早的诗歌集《万叶集》当中的诗歌大都是用这种拼音写就的。

这种当作拼音符号来使用的汉字叫万叶假名。

万叶假名的故事以及日本后来的汗牛充栋的假名文学作品告诉我们,只是用拼音完全可以写出世界一流的文学作品,而且这样的作品可以有足够的文字表达清晰,这种清晰所能表现的微妙,美妙、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或栩栩如生的画面感一点也不亚于任何现代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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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坚决反对汉字拼音化的人说,拼音化会导致很多同音词,导致语言表达混乱或词不达意。这种理由看似很强硬扎实,但实际上很软弱松垮。

首先,这种说法无法通过毫无争议的历史事实的验证——日本的假名文学并没有这种表达混乱或不方便;早已完全弃用汉字的越南没有发生这种表达混乱或不方便。基本完全弃用汉字的朝鲜半岛也没有。

顺便说一句,在最讲究文字的文本即文学作品文本中,文字多义或歧义是使用任何表达方式都会有的问题,无论是用拼音文字还是汉字都会有。在另外一方面,众所周知,跟机器语言相比,自然语言的一个特色、特长或曰优越之处就是可以方便地容纳多义或歧义,从而可以给写手和读者开拓更广阔的想象空间。

即使单纯从解决同音词导致表意混乱的问题着眼,我们也知道语言表达方式当中有一样好东西叫上下文。上下文可以解决一切同音词的问题。即使是同音词引起的混乱也必定可以通过足够的上下文来解决。

此外,使用拼音来进行表达的写手只要不傻或不懒,也会设法避免给自己制造麻烦,避免不必要地使用同音词导致歧义或混乱。

至于说词不达意、或语言表达混乱则跟文字的书写符号系统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书面表达能力不达标的人无论使用什么文字书写系统都是同样地词不达意或语言表达混乱。

***

综上所述,汉字的现代化就是拼音化。只要没有拼音化,汉字就是一种原始落后的化石文字(文字书写系统),对学习者很不经济,很浪费时间,而且非常难学。汉字专业学习者即使超级用功,但到死的那一天也都难以掌握汉字(例如,难以掌握汉字的正确读音)。

在这方面,我也有很有趣的证据。

我的一个在日本的做翻译的朋友有一天在讨论语言文字问题的时候说,“日本人早早就熟练地掌握了汉字。” 我立即跟他说:“你这话说得大错特错,不要说日本人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没能熟练地掌握汉字,中国人到现在都没掌握呐。就说你吧。你在中国长大,又在日本生活几十年,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而且读的是文科,但我敢打赌你到现在也没能熟练地掌握汉字。你要是不信,我们马上可以做一个科学试验。我也不要给你出难题为难你,不会要你默写生僻的汉字。我只想来一个五分钟的汉字读音测试。只要五分钟,好嘛?”

那位翻译朋友从此没有下文了。

还有一位在中国大学研究中国文字学的先生对我声言,她已经对汉字掌握得基本差不多了,我恐怕是考不倒她。我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跟她说:你说的话我不太敢相信,我们马上可以做一个科学试验;我不要给你出难题,不想让你默写生僻的汉字,我只想做一个五分钟的汉字读音测试,只要五分钟。好嘛?

不出我所料,那位先生也从此没有下文了。

一种文字书写系统能让社会大众使用者普遍地终生难以娴熟掌握,让专业学习者研习了一辈子到死的那一天也难以完全掌握,既不能掌握其正确的书写,也不能掌握其正确的读音,这种文字书写系统有多么繁难可想而知。最妙的是,这种繁难完全是不必要的,早就应当革新、革除。

***

换句话说,所谓的How the Chinese Language Got Modernized(中国语言是如何现代化的)是一种错误的说法,或者说是一个伪命题。显然,无论是 “中国语言是如何现代化的” 一文的作者Buruma,还是《方块字的王国:把中国带入现代的语言革命》一书的作者Tsu似乎都没有想到或想清这个要命的问题,这个致命性的论说缺陷。

这里所谓的要命的问题或致命性的论说缺陷还有一层意思,这就是,Tsu和Buruma显然没有区分【语言】和【语言文字即语言书写】,导致他们对关键性的问题的思路和言说混乱。

说到这里,我也要坦白承认,【语言】和【语言文字】的区分其实也牵涉很多方面和层面,要想说个大致清楚需要有相当的篇幅。

为了讨论,这里不妨冒一下过于简单化的风险简单化地说:人类的语言是一种符号系统,它的最古老、最基本的表现方式就是口说的语言,是声音。直到今天,尽管书面语已经很发达了,但我们无论在写作还是在阅读时判断一个句子、一篇文章、一首诗好不好还是要以声音为测试标准,我们会在心里默读或大声朗读一个句子,看它是否通顺,是否能有效地传词达意。

但语言文字跟语言不是一回事。自从有了人类就有了语言。人类历史至少有几万年。但记录语言的符号也就是文字只是最近几千年才出现的,有的族群直到今天都没有文字,但它们都有自己的语言。另外我们也知道,直到今天,还是有很多文盲,但文盲的语言都是没有问题的。而且,有的文盲的语言天分是出类拔萃的,是学问最大的大学教授也难以企及的。这样的语言才能超群的文盲包括中国古代许多说书人,包括古希腊最著名的说书人荷马。

由于Buruma或Jing Tsu没能清楚地区分语言和语言书写记录字符,而是把这两者混为一谈,并由此导致其他一连串的混为一谈,如,将语言跟政治混为一谈(把现在中国大陆流行的共产党党八股等同于当今汉语),将语言跟社会政治发展混为一谈,将汉字与中国语言混为一谈。

【将汉字与中国语言混为一谈】这种说法一定会让许多人大惑不解,不以为然。其实这里的道理说起来很简单——日语无论是使用汉字还是使用拼音写都是日语,朝鲜语无论是使用汉字还是使用拼音写都是朝鲜语,蒙古语无论是使用传统蒙语字母符号(如在内蒙古)还是使用西里尔字母写(如在外蒙古)都是蒙古语;同理,汉语无论是使用汉字还是用拼音都是汉语。

***

最后,我还认为在谈论中国的语言现代化的时候,无论是《方块字的王国:把中国带入现代的语言革命》一书的作者Tsu还是该书的书评人Buruma显然都错过了当今中国语言的一个朝着现代化演进的大趋势或有趣的现象,这就是,由于中共当局对当今舆论和公众言论的史无前例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控制,导致越来越多的中国人选择或习惯于将汉语文字书写表达拼音化。

例如,在巴拿马文件曝光高唱打击贪污腐败的现今中共党魁习近平的姐夫通过离岸公司在海外隐匿财产这一消息出现时,中共当局为了控制网民言论和评论,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将【姐夫】一词列为禁忌词,使网民不能发出。于是,许多网民便用英文词【Jeff】取而代之。

再例如,在当今中国,直接批评政府或党(中国共产党)会受到中共当局网络舆论管制部门的迅速制裁(这种制裁可以包括抓捕和判刑),于是很多网民便转而用【裆,挡、dang,D】【zf、症腐,郑府】来取而代之。

很明显,由于当今中国特色政治的缘故,越来越多的中国公众已经习惯于万叶假名式的书写表达方式,汉字拼音化又名现代化由此得到有力的推进。也就是说,中共政权正在无意中推进中国文字书写表达的现代化。我认为,这属于汉语文字正在发生的巨变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革命。

此外,随着互联网的普及,越来越多的人上网,我们还可以看到另一种重大变化,这就是中国人的文字表达方式变得更为丰富,而且这种网络时代的文字也使中国的文字可以更贴近活生生的口语和方言,是文字表达变得更加惟妙惟肖,生动活泼。

比如,什么可以写成神马,没有可以写成木有,同学可以写成童鞋,姑娘可以写成菇凉。不懂语言学的人认为这是汉语的败坏,其实这是汉语的丰富。比如,【神马】是【什么】的调侃和讽刺说法。在【神马】出现之前,【什么】的这种调侃和讽刺意味就不能用文字表示出来。

也就是说,神马并不完全是什么的意思,菇凉也不完全是姑娘的意思,木有也不完全是没有的意思...

顺便说一句,【神马】跟神跟马没有关系,【菇凉】跟菇和凉没有关系。这些汉字汉字在这里这是被用作拼音字母,类似于万叶假名。

很遗憾,Tsu和Buruma似乎看漏了这样的已经蔚为大观的汉语文字发展的大趋势。

我认为是,今天我们看到的中国人选择或习惯于将汉语文字书写表达拼音化、万叶假名化是汉语走向现代化的大趋势,也可以说是汉语正在发生的革命。至于这种革命最终会成功还是无疾而终,我们还要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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