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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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研讀、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雪国》的开头还可以这样读

(编辑过)

多年来,英语世界(以及法语世界)在日本文学翻译方面无论就数量还是质量而言都一直遥遥领先于跟日本只有一衣带水之隔的中国。随着中文世界对日本文学解读能力的提升,著名日本文学作品的著名英译本(如川端康成《雪国》英译本)也自然而然受到挑战。这种挑战对深化日本文学文本的细读十分重要。

看到本文标题,或许有读者会不以为然,会在心中质问或纳闷:你不是不久前才发表了将近一万字说《雪国》开头的文章吗?日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那小说的简短的开头,你用了那么大的篇幅来说,难道还没说完,没说够,还有什么新鲜话可说吗?

这里的答案是:是的,确实是还有很多很多新鲜话可说,不要说一万字,再来一万字,十万字或更多也不够,而且是大大不够。

个中的道理说起来很简单,这就是,优秀的文学作品之所以优秀,就是因为其文本含有很多很多的奇妙和神秘,是读者发掘不完的,其中常常有很多东西是作者本人也没有意识到的,那些东西有赖于包括读者和批评者在内的后来者发掘和陈述。

实际上,接下来我们便可以看到,先前谈《雪国》的开头连水过地皮湿的水平都没达到,很多重要的方面没有涉及,涉及到的也只是蜻蜓点水,谈不上深入。

借助世界著名的英译本及其所展示的问题,我们可以对《雪国》的著名的开头进行更为细致和深入的细读,发掘其文本的更多的奥秘,使我们的文本解读能力由此上升一个或N个台阶。

但是,读这篇文的读者不需要懂本文所牵涉的外语,只要读中文就可以,因为本文中所有的外语都有充足的中文翻译和解释。 

***

与中文世界(主要是中国大陆)的《雪国》翻译百花齐放(常常是五花八门、乱七八糟、一个比一个烂)的局面相比,英语世界的翻译可以说是一枝独秀。60多年来,塞登斯蒂克(Edward G. Seidensticker)的译文一直是英语世界的权威翻译定本。

塞氏的《雪国》英译本在中文世界的权威性首先来自在过去的100年里直到今天,英语世界(以及法语世界)的日本文学研究和翻译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一直领先于跟日本只有一衣带水之隔的中国,更来自来自塞氏多年来作为英语世界最著名的日本文学翻译家的翻译记录。

塞氏不但翻译了川端康成和谷崎润一郎这样日本现代著名作家的著名作品,而且也翻译了《源氏物语》这样的举世公认非常难译的日本文学经典著作。也就是说,塞氏的日本文学翻译成就有目共睹,有口皆碑。

此外,赛氏的川端康成的翻译权威还来自川端康成本人。塞氏是最早翻译川端康成的人之一,是翻译成就最大、使川端康成在英语世界和世界文学界获得知名度并进而摘取诺贝尔文学奖桂冠的人。

川端康成本人对塞氏的翻译感激有加,赞美有加,并公开地大声说,“我的诺贝尔奖的一半是塞登斯蒂克教授的(私のノーベル賞の半分は、サイデンステッカー教授のものだ)”。

在一般的人看来,既然连原作者本人都这么说了,塞氏的译文之好、之可靠就是板上钉钉、不容置疑的了;再质疑就是无理取闹了。

然而,从学术的角度来看,即使是得到原作者本人称许的翻译,如川端康成的《雪国》英文本翻译也是大有可以质疑的空间或余地的。

众所周知,川端康成并不是翻译专家,也不是英文专家。他虽然早年在东京帝国大学一度主修英文,但两年后转为主修国语(日语)。即使他是坚持在大学主修英文并且毕业,他也不见得就是翻译问题专家。英文(英语语言文学)是一个非常宽广的学问领域,文学翻译是其中一个专业,而川端康成在各种意义上说都不是这个专业领域的专家。所以,他的外行意见难有什么权威性可言。

另外,诺贝尔奖获得者赖以获奖的作品英译本不怎么样甚至很坏但却能得到原作者本人首肯的情况也是常见的,甚至可以说是人之常情。

例如,高行健获得诺贝尔奖的主要作品的英文译本非常差,低级和高级的错误比比皆是,触目惊心,令人匪夷所思,但高行健本人一直拒绝就此公开表态。他只是私下跟朋友说,那位翻译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把他的作品翻译为英文,他为此而发达起来之后不好指责人家的英文翻译不好。

从人情世故上来说,高行健的这种态度所展示的人情和友情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可以赞扬的,因为他展示的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是中国最伟大的历史家司马迁在其代表作《史记》中以赞美的口吻提到的“苟富贵,无相忘”的为人态度。

然而,学术却不能讲人情友情,而只能讲是非,辨正误。否则,就是捣糨糊。而捣糨糊的学术一定是垃圾,没别的。

在另外一方面,即使是塞登斯蒂克在翻译川端康成时所展示的翻译功力和英文文笔比高行健主要著作的英文译者强得多,塞氏的翻译也还是大有可以质疑的空间。

翻译是一种永无止境、永无完美的作业,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翻译跟任何学术事业一样,只能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否则后代就是窝囊废,就是黄鼠狼抱老鼠一窝不如一窝。

文学翻译方面之所以会长江后浪推前浪,主要是因为后来者掌握的信息更多,眼界更开阔,更纵深,对原作文本的细会读更深入,技巧更圆熟,在翻译目的语表达方面会更为贴切,更为曲尽其妙。

***

想当年初次读到塞登斯蒂克的《雪国》译文感觉很惊艳,很佩服,甚至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塞氏翻译文从字顺,忠实精准,优美传神。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学问的增长,随着英语世界对什么是好的文学翻译也有了新的认识和共识,如今再读塞氏1957年推出的的译文就感觉它明显落伍,甚至是不可忍受了,尽管川端康成本人对塞氏的译文褒奖有加。

为了读者方便,这里不妨再贴一遍《雪国》开头五段的日文原文,以及严格遵循原文的中文翻译,然后是塞登斯蒂克的英文译文。

再提供外文原作文本的原文是为了方便讨论,也是方便懂日语和英语的读者和批评者提出质疑、挑剔、批评、驳难,讨论,辩论。认真的、诚实的辩论无论谁对谁错,都可以给读者带来启发,或带来娱乐。

笔者这类文章提供原文还有一个目的或功用,这就是,学外语的童鞋可以借由原文和译文的对比趁机复习和提升自己的外语的理解力和中文表达力,可以趁机查看自己的外语解读能力是否比笔者或比笔者批评的翻译家更好;假如不是更好,差距究竟在哪里。

学外语、学中文或研习任何学问要想取得进步都必须走这条路经。舍此之外的路径一定是旁门左道,一定是诈骗,是自欺欺人。

***

《雪国》开头五段的日文原文:

国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国であった。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信号所に汽車が止まった。
向側の座席から娘が立って来て、島村の前のガラス窓を落した。雪の冷気が流れこんだ。娘は窓いっぱいに乗り出して、遠くへ呼ぶように、
「駅長さあん、駅長さあん。」
明りをさげてゆっくり雪を踏んで来た男は、襟巻で鼻の上まで包み、耳に帽子の毛皮を垂れていた。
もうそんな寒さかと島村は外を眺めると、鉄道の官舎らしいバラックが山裾に寒々と散らばっているだけで、雪の色はそこまで行かぬうちに闇に呑まれていた。

尽可能紧贴原文的中文翻译:

穿过国境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了。夜的底色白起来。火车在信号站停下来。
坐对面座席上的那个姑娘起身走过来,落下岛村前面的玻璃窗。冰雪的冷气灌了进来。姑娘上半身完全探出窗外,像是向远处呼喊:
“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男子围脖包到了鼻子上,帽子的皮毛垂到耳朵上,手提照明灯踏着雪慢步走来。
岛村向外望去,不禁暗想,已经这么冷了吗?他只是看到像是铁路局宿舍的营房冷冷地散落在山脚,雪色还没有抵达那里就被黑暗吞噬了。

塞氏的英文译文:

The train came out of the long tunnel into the snow country. The earth lay white under the night sky. The train pulled up at a signal stop. 

A girl who had been sitting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car came over and opened the window in front of Shimamura. The snowy cold poured in. Leaning far out the window, the girl called to the station master as though he were a great distance away. 

The station master walked slowly over the snow, a lantern in his hand. His face was buried to the nose in a muffler, and the flaps of his cap were turned down over his ears. 

It’s that cold, is it, thought Shimamura. Low, barrack-like buildings that might have been railway dormitories were scattered here and there up the frozen slope of the mountain. The white of the snow fell away into the darkness some distance before it reached them. 

***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先前发表的拙文“细读川端康成《雪国》的开头”一文对这部小说原文开头五段的一些机杼做了介绍。在以下的原文和翻译的解读评讲中,凡是在前文中讲过的问题,本文将尽力简明扼要以避免重复。读者若想对相关的问题做更深一步的了解可以去参看前文。

现在言归正传。

对照原文或尽力贴近原文的中文翻译,懂英语的读者可以看出塞氏翻译的诸多明显问题。但在仔细解说塞氏译文的问题之前,不妨先说一说他的译文的优点。

应当说,塞氏的文笔非常好,他的翻译态度非常认真,可以看得出他对自己的译文是精心打磨,推敲再三,因此他的译文读起来语句十分流畅。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的译文时有妙笔,能惟妙惟肖、曲尽其妙地再现原文的意思和意蕴。

例如,第二段话中有这样的一个短句:

雪の冷気が流れこんだ。(原文)
冰雪的冷气灌了进来。(尽力贴近原文的中译)
The snowy cold poured in.(塞氏译文)

在这里我们看到,塞氏用“poured in”来翻译原文的“流れこんだ”,这种译法富有动态地表现了冷气犹如液体的流动性。当然,这里的尽力贴近原文的中译选用“灌了进来”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样的翻译可以使读者看到,翻译忠实地在再现原文而不是自以为是地改进或美化原文的说法对文学翻译来说无比重要。

再例如,

雪の色はそこまで行かぬうちに闇に呑まれていた。
雪色还没有抵达(营房)那里就被黑暗吞噬了。
The white of the snow fell away into the darkness some distance before it reached them.

塞氏在这里用“fell away into the darkness”(这里的英语严格按照其字面意思翻译是“消失在黑暗中”)来翻译“被黑暗的夜色吞没”也算是匠心独运了。

虽然“some distance before it reached them”(严格按照字面意思翻译是“在抵达营房之前的某段距离”)当中的“some distance / 某段距离”有些蛇足之嫌,但蛇足得还不算严重,塞氏译文的辩护者可以说这是必要的解释性翻译。

当然,批评者也可以说,这里本来就没有必要做出这种蛇足的解释性添加。

***

上文说到塞登斯蒂克明显追求英语译文的流畅,也确实取得了非常流畅的效果。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塞氏追求英语译文流畅导致他翻译原作者煞费苦心打造出来的劈头第一句就弄出刺眼的差错:

国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国であった。
国境长长的隧道穿过便是雪国了。
The train came out of the long tunnel into the snow country.(塞氏译文严格按照英文字面翻译是:列车穿过长长的隧道进入雪国)

在这里,我们看到塞氏毫无道理地省略了原文第一个词“国境”。

应当毫不含糊地指出,翻译假如开头就把一部重要作品的劈头第一个实词抛掉必定是一个坏征兆,是绝对不妙的消息,因为第一个实词总是非常重要的词,绝对不是可有可无的词,

前文“川端康成《雪国》的国境”一文已经解释了“国境”在这句话中的功用和重要性——跨越国境意味着进入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天地;作者川端康成舍弃现代的“县界”不用选用“国境”一词正是出于这种意图;因此可以说这里的省略是一个刺眼的错误,用英语说就是a howler,即一个不智的明显错误,犹如一个在悲惨嚎叫的东西。

塞氏为什么会犯这种十分刺眼的错误呢?在这里或许可以提出两个比较合情合理的解释。

一个是最简单、最无害也是最人情化的解释,这就是,他在翻译的时候觉得这句话原文很容易理解,于是就把头一个词“国境”看漏了,而他由此写出的译文很流畅,于是他就更不觉得这句话的翻译有什么问题了。

众所周知,翻译在进行实际的翻译操作时很容易看漏一个词。

另一个解释也足够人情化,但由此而来的错误性质也更为严重,这就是,塞氏在翻译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假如把“国境(the border between two prefectures)”翻译出来,由此而来的英语造句就不会那么流畅了。

于是,为了追求英语译文的造句流畅,他选择了无视这个麻烦的原文词,不翻译。

按照英语文学大师、翻译评论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以痛骂的方式所表达的说法,这种为了译文流畅好看而肆意省略原文词语的做法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翻译罪过。

塞氏翻译的《雪国》在1957年推出,当时追求语言的流畅华丽还是英语世界通行的翻译标准和广泛接受的翻译价值。然而,纳博科夫指出,这种流畅华丽的追求其实是越俎代庖,或干脆就是佛头着粪,因为像托尔斯泰那样的大天才常常是蓄意反流畅华丽,故意采用拙朴的表达方式或单词的重复。

以康斯坦斯·加内特(Constance Garnett, 1861 - 1946)为代表的英语世界俄罗斯文学翻译所追求的正是纳博科夫所痛骂的佛头着粪式的流畅,因为在他看来,那都是译者自以为是,以自己的廉价二流的俗套文体来取代托尔斯泰这样的大天才的虎虎生风的生猛文体。

假如说纳博科夫的翻译观1950年代在英语文学翻译界还只是一家之言,是一种荒野中的呼唤,被许多人认为是过于极端,碍难实行,那么,六十多年后的今天,形势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纳博科夫当年的一家之言变成了主流观点,荒野中的呼唤已经成为主流音乐厅里的交响乐或大合唱,通过无视原文特色来追求译者心目中的流畅华丽的译文的做法已经被认为是落伍的乃至非法的了。

在过去的30年里,俄罗斯文学和法国文学经典作品(如托尔斯泰和普鲁斯特作品)在英语世界不断推出新译本。西方古代古典文学作品,如荷马史诗也不断推出新译本。新译本的主要特色就是追求最大限度地忠实于原文的形式。

比如说,就托尔斯泰的作品翻译而言,托翁可以在其小说一个极短的篇幅内7次重复“哭”一词,先前的翻译顶多翻译出三四个,其余的就改换说法,以避免单调,提升译者心目中的文句文雅华丽。但现在的新译本都是尽力严格遵循原文,原文重复几次,译文就重复几次,一次也不少,拒绝玩花样,以再现托尔斯特的文体特色。

作为新一代人,我当然认同现在的翻译观和价值取向。因此,上文说最初看到塞氏的翻译很是惊艳和敬佩,现在则感觉它明显落伍,甚至是不可忍受了。

***

小说原文第一段第二句话也是一个短句:

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
夜的底色白起来。
The earth lay white under the night sky.(塞氏译文严格按照英文字面翻译是:大地呈现白色躺在夜空下/意译:夜空之下大地一片白茫茫。)

在这里,容易引起困惑的原文是“夜の底”,字面的意思是“夜之底”,实际的意思则是“夜的底色”,“夜色的暗淡/黑暗”。日本的两个常见的日语网络词典(“goo国語辞書”和“デジタル大辞泉”)都在陈述这个词组的实际意思之后提出一个例句:「夜の底に姿を消す」,把身影消隐在夜色中。

塞氏的译文在我看来有些不妙,因为他望文生义,把“夜之底”真是理解为“夜空的底下/ under the night sky”了,于是,他的译文里就出现了不见于原文的“大地 / The earth”。

这个问题琢磨起来很有趣,不妨在这里讨论一番。

稍微细想一下,“夜空的底下”这种说法包含着两种可能性,一种可以指天空之下的底下即大地,另一种则可以指夜空的上空方向和水平方向的纵深处。这两种可能性都合情合理的。

既然有两种可能性,那么就难免会有哪一种可能性更靠谱的问题。

从逻辑上来说,到了雪国,满地白雪,说大地变白了有说废话之嫌——大地给白雪覆盖,地是白的根本就不用说。这就好比是到了海上根本就不用说到处都是水,说便是废话。

但从对大自然的知识和对大自然的观察来说,留心观察过雪夜景色的人知道,因为有雪的反光,雪地的夜空会发白。因此,进入雪国之后夜空的底色变白(夜色的黑暗给雪色冲淡)是一种更有趣、更引人注目的现象,而文学所关注的是更为新奇有趣的现象,而不是雪地发白、大洋上到处是水之类的不言自明的现象。

换句话说,白雪覆盖的大地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都是白色,因此白雪覆盖的地是白色的说法没有新信息,但雪后的天空是发白则是有新的信息——夜空平时是黑色的,有了雪夜色才白起来。

从这个意义上说,“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翻译为“夜的底色白起来”也应当是比“夜空之下大地一片白茫茫”更好。

以上是从逻辑、文学和信息论的角度来讨论“夜の底”究竟是怎样理解和翻译才好。

但是,从这个词语的基本意思上说,“夜の底”就是“夜色的暗淡/黑暗”的意思,塞氏将这个词语理解为“夜空的底下”显然是不合适的。

因为按照他这种理解,「夜の底に姿を消す」就要翻译为“把身影隐藏在夜空的底下”,而这种翻译会有一个不妙的弦外之音,这就是,一个人身影/身体本可以在空中飞行。

总而言之,对原文“夜の底 / 夜的底色”可以有不同的解读,哪种解读更为靠谱,更有信息含金量都是可以探讨的,而这种探讨本身就是最好的文学鉴赏,最好的文学研究。 

***

向側の座席から娘が立って来て、島村の前のガラス窓を落した。
坐对面座席上的那个姑娘起身走过来,落下岛村前面的玻璃窗。
A girl who had been sitting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car came over and opened the window in front of Shimamura. (塞氏译文严格按照英文字面翻译是:一个坐在车厢对面座位上的姑娘走过来打开了岛村前面的窗户。)

对照原文和严格遵循原文的中译来看,这个短句的塞氏译文有两个明显的严重问题。

这里不妨先说相对简单但也是严重的问题,这就是,原文明明说是打开“玻璃窗”,塞氏毫无道理、毫无必要地把“玻璃”省略掉了。

在日文原文中,“玻璃”一词是用表记外来语的片假名(ガラス)写出的,因此作为翻译者的读者不可能看漏了它。于是,塞氏在翻译中把“玻璃”省略掉的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是把这里的“玻璃”视为一个可有可无的词并进而省略不译。这应当说是他的阅读粗心。

假如译者足够细心就很容易看到,在紧接下来的下文里,作者以倒叙的手法详细地写道,三个小时之前,夜色降临,车窗玻璃上一层水汽,主人公岛村在车厢中百无聊赖地意淫心目中的女人之余,用手指擦拭玻璃,他擦拭的那块玻璃立即变成一面镜子,在镜子里他到了坐在车厢过道对面座位上的那个姑娘。

也就是说,在小说的一开头作者提到的“玻璃窗”是他后来的大做文章的叙述的伏笔。塞氏假如足够细心就应当在翻译下文的时候意识到前面提到“玻璃窗”是一盘大棋的一部分,翻译不能丢弃/省略其中的“玻璃”,丢弃“玻璃”便是对原文的严重损害。

显然,塞氏及其译文编辑在六十多年的时间里都没有注意到这种明显的损害。

有趣的是,塞登斯蒂克在翻译了《源氏物语》之后强烈抱怨和批评他的日本文学翻译前辈、英国翻译家阿瑟·韦利(Arthur Waley, 1889 - 1966),说韦利在翻译《源氏物语》时有太多的不当省略,损害了原作。

我们已经看到,在《雪国》的开头时,在短短的篇幅内,塞氏就有两个不当的翻译省略。这种不当的省略无论是出于无心还是有心显然都是对原文的损害。于是,他对韦利的批评显然也适用于他自己。他可以为自己提出的唯一辩护是,他的省略都是无意的,也就是说,他的省略都是出于粗心。显然,这种自我辩护并不妙。

塞氏翻译这句话的另一个明显的错误是“A girl/一个姑娘”。

我们在这里可以非常保险地说,他在这句话一开头写出的错误翻译“A girl/一个姑娘”绝对是出于无意,出于无意的粗心。

前文“川端康成《雪国》的国境”已经说到,小说开头提到的姑娘不是主人公岛村初次看到的姑娘,而是三个小时之前就看到的姑娘,已经算是岛村认识的人(心上人、心目中已有的人)了;因此在这里正确的英语翻译必须是“The girl/那个姑娘”。

为了说明为什么必须用“The girl/那个姑娘”,我们不妨复习一下我们最常用的叙事手法。

一个是我戏称为“开天辟地式”的叙事,严格按照事情发生的顺序叙述,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初中生的青涩日记所示:

今天在校园里我看到了一个女孩,好可爱,好漂亮,漂亮得简直让我闭气。后来放学的时候,看到那个女孩跟一个男孩一起说说笑笑走出校门,我心里难过极了。吃晚饭时候,我难过得什么都不想吃。妈妈问我怎么啦。我不要告诉她。 

在这里我们看到,在开天辟地式的从头说起的叙事中,第一次提到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姑娘就称她“一个姑娘”,英语就是”a girl”。再次提到就是“那个姑娘”,the girl了。

另一个最常用的叙事手法是所谓的倒叙/插叙法,其叙述次序会打乱事情发生的时间次序,如另一个情窦初开的初中生的青涩日记所示:

课间休息的时候,那个女孩从我身边走过,我的心咚咚咚地直跳,真怕让她听到。今天来上学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她超可爱,超漂亮,就忍不住开始梦想成为她的男朋友,可以每天跟她一起上学放学,将来跟她结婚。

在这样的倒叙/插叙法中,那个女孩即使是第一次提到也必须是“那个女孩/the girl”,用“一个女孩/a girl”是错的。

假如塞氏足够熟悉基本的叙事手法(我们没有理由认为他不熟悉),假如他对原文文本的阅读足够细心,他就应当或早或迟地意识到,川端康成在这里使用的是第二种叙事法即倒叙法,也就是说,必须用“The girl/那个姑娘”来翻译原文这句话当中的“娘(musume)”,不能用开天辟地叙事法中的“A girl / 一个姑娘”。

塞氏在该用“那个姑娘 / The girl”的时候用了“一个姑娘 / A girl”,弄出这种翻译错误显然是因为他的阅读太粗心。

***

娘は窓いっぱいに乗り出して、遠くへ呼ぶように、
「駅長さあん、駅長さあん。」
明りをさげてゆっくり雪を踏んで来た男は......
姑娘上半身完全探出窗外,像是向远处呼喊,
“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男子...手提照明灯踏着雪慢步走来。
Leaning far out the window, the girl called to the station master as though he were a great distance away. The station master walked slowly over the snow,... (直译:那个姑娘大半身探出窗外,呼喊站长,好像他在很远处。站长踏着雪慢步走上来,...)

在这里,对照原文和忠实于原文的中译可知,塞氏根本就不是在翻译,而是在大动干戈,大大改写了原文。他这种改写让可以读懂原文或可以读到忠实译文的读者忍不住要抓狂。

塞氏的这种自以为是的改写完全打乱了原文的叙事逻辑和叙事节奏,用他自以为是的混乱逻辑来取代原文流畅的叙事逻辑;用他自以为是的流畅英语取代/抹杀了原文的诸多重要细节。

简要而具体地说,塞氏译文在这里的问题是:

——原文的叙事在这里犹如电影画面,是循序渐进的,是从小说主人公岛村的视角来叙述的;岛村先是看着那个姑娘打开玻璃窗,再把身体探出窗外,再好像是向远处呼喊,大叫“站长先生,站长先生”;再看到一个男子走过来,但他并不知道那个男子是谁,那个男子就是站长是通过那个姑娘跟男子后来的对话得知的;塞氏译文“那个姑娘大半身探出窗外,呼喊站长,好像他在很远处。站长踏着雪慢步走上来”缩短并打乱原文在岛村的视线中循序渐进、有条不紊顺次展开的叙事次序是标准的不负责任,是蛮干乱来;

——原文的“像是向远处呼喊,‘站长先生,站长先生’”向读者传达的至少两种暗示:

(1)岛村在那个姑娘身后看着那个姑娘,而那姑娘把身子探出车窗外,让岛村无法判断她是朝哪里喊,因此这里有“像是向远处呼喊”之说;这种措辞/写法所展示的是小说主人公正在观看眼前正在展开的事情,他对其中的诸多细节的了解有一个从不清楚到清楚的过程;

(2)“像是向远处呼喊”还暗示那个姑娘在大声喊,是拖着长腔喊叫,这种暗示给下文埋下了伏笔,因为接下来不久,作者就要写道,在岛村听来,她的声音是“美得令人心痛得声音(悲しいほど美しい声であった)”;而正是姑娘最初的喊叫让岛村得以初次听到也充分领略到了她的富有魅力的声音,使岛村平添了对她的暧昧的好感;因此,塞译把这里描写姑娘喊叫的细节笼统化一带而过是对原作的重大损害;

——原文明明清楚地写出了那个姑娘的呼喊,“站长先生,站长先生”,即使是一个中学生读者读到这种描写,也可以立即感觉如闻其声,如见其人,非常生动形象;塞氏的译文却用浮皮潦草的“呼唤站长 /called to the station master”取而代之,使原文有声有形的描写干瘪到虚无;这种点金成铁的做法只能说是大煞风景。

总而言之,塞氏译文改写原文,使原文精巧的栩栩如生绘声绘色、现场感画面感十足的叙述变成了平淡无奇的概括,原本前后呼应的伏线被斩断,原文力道十足的文字变成了小学生低年级作文。

最不可理喻的是,他的这种改写完全没有任何必要,忠实地按照原文翻译没有任何困难。

***

《雪国》不愧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其开头五小段写得非常精美,可以让读者、让有心研习写作的写手咀嚼再三,回味再三,回味无穷。然而,这五小段的词汇、语法、句法并不难。大学日语专业一年级的学生就足以顺畅看懂。

然而,非常不幸的是,这么简单的文本,英语世界权威的译本却闹出这么多的、常常是匪夷所思的差错来。

这五段话的句子非常简单翻译尚且可以弄出这么多的瑕疵和错误来,要是句子复杂一点会怎么样,只有天知道。

由此可知,翻译外国文学作品的时候一定要根据原文来翻译,不能转译。我们在这里清楚地看到,即使是所谓的可靠的、权威的译本也常常难以保证传达原意,会丢掉或损坏原文的很多精微的细节,而文学文本的文学性或生命力就在于细节。

假如我们要是根据塞氏译文翻译《雪国》,最好的翻译结果也不过是走了气的汽水,兌了水的白酒。

对照原文或尽力紧贴原文的翻译读塞氏的译文还可以让我们看到,塞氏译的问题翻译大致可以归为两类。一类是能力问题导致的错误,其主要表现是粗心;一类是观念问题导致的错误。

能力问题导致的错误一般说来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难以补救,因为任何一个不是存心欺诈的译者从事翻译的时候都会尽力而为,差错是来自力不从心,身不由己。

观念问题导致的错误从理论上说是可以避免的,因为只要转变了观念就可以避免写出明显的问题/错误翻译。

然而,这只是从理论上说。在现实中,成问题的观念非常顽强,不容易转变,或需要花很多时间才能转变。因此,现在依然有太多的翻译自以为是,自以为自己比原作者更牛逼,更技高一筹或N筹,因此总是忍不住要润色、改写、美化、简化、细化、或深化原文的说法。这种非常可恶的、常常是佛头着粪、点金成铁的做法非常富有诱惑力,而且也有依然广大的市场。

最为悲催的是,出版文学翻译的出版社在拿到一部译稿之后常常不是凭翻译是否忠实于原文来判断翻译质量,而是凭翻译文字是否通顺流畅、华丽之类的跟原文常常是不搭界的标准来判断。这种情况在眼下的中国尤其严重,导致垃圾翻译泛滥,导致许多所谓的著名翻译家也大量生产垃圾翻译。

这里所谓的垃圾翻译是指翻译以自己心目中的好中文来取代原文的说法。

有缺陷乃至严重缺陷甚至恶劣的翻译给读者造成困惑,造成误导,损害原作的声誉,给文化/文学交流造成障碍。这一切当然是坏事。

但不好的翻译也可以让认真的读者得以更深入、更细致地理解原文,注意到先前未曾注意到的原文的精妙细节,如巧妙的伏笔,精准的选词,富有匠心的情景展示等等。

这正是我本人的阅读体验——先前读《雪国》的开头感觉非常好,但究竟怎么个好法并没有多少深究;只是后来读了种种不好的翻译感到生气,想为原作鸣冤叫屈,才开始发现并细究原文的种种精妙的细节。

我认为只有这样的细究精妙细节的阅读才不是走马观花,才是能给读者带来真正的收益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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