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海峡
津轻海峡

喜歡研讀、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評析許淵冲、李健吾、周克希譯《包法利夫人》

(编辑过)
法國小說家福樓拜的代表作《包法利夫人》在中國大陸有諸多譯本。本文將比較和評析三種比較知名的譯本。這樣的比較和評析不單是指出翻译的對錯,而且是一種文本細讀。這種細讀是文學閱讀的基本功。嚴肅認真的文學解讀有賴於這樣的細讀。沒有這樣的細讀,解讀就必定流於無根遊談或人云亦云,就必定是不堪一擊。
世界文学名著《包法利夫人》作者福楼拜

包法利夫人》的中译本有多种。本文将对比许渊冲、李健吾和周克希的译本并做出简评。此外,本文也将稍微深入地讨论跟翻译相关的文学解读问题。

外国文学的翻译本身其实就是一种文学解读,而对翻译的评析也必须是文学解读。在这里,我认为有必要就这种文学翻译/文学解读的问题做一点概括性和理论性的说明,因为没有概括和理论的框架,有关的讨论就难免流于无头苍蝇,鸡零狗碎,见树不见林。

应当说,但凡是解读总是有的好,有的坏;有的令人欣喜,有的令人抓狂;有的高明巧妙,有的拙劣粗糙;有的深谋远虑,有的鼠目寸光;有的趣味高雅,有的俗不可耐;有的平稳扎实难以摇撼,有的花拳绣腿不堪一击。

以上所说的是外国文学作品翻译的好坏优劣的价值判断问题。除此之外,读者对文学翻译也会有事实性的、黑白分明的判断,如有的翻译心细如发,有的粗枝大叶;有的有根有据,有的胡诌八扯。

此外,所有的认真严肃的读者在阅读外国文学译本时并不是带着白纸一样的头脑,而是必定有意无意地秉持着以上这些价值判断和事实判断,这应是毫无疑问的。本文就是我本人的价值判断和事实判断的展示。

所有的读者的价值判断和事实判断能力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养成的。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提到一个不容争议的事实,这就是,很多读者的判断力明显成问题,这导致他们的趣味成问题,导致他们的趣味是地沟油的趣味。

我认为,将地沟油跟很多恶劣的翻译相提并论并不是生拉硬扯。众所周知,劣质食用油地沟油跟以驯化外国文学作品为导向的劣质翻译有一个共同的特色,这就是,它们都是本土出产的且以本土为招徕的以次充好的劣质产品。

***

所谓的【劣质产品】之说明显地展示了一种价值判断。在比较和简评许渊冲、李健吾和周克希的译文之前,我必须要声明在外国文学作品翻译问题上我的价值取向。在我看来,只有明确了价值取向,以下的讨论才不至于流于无的放矢或乱说一气。

总而言之,我认为外国文学作品翻译的价值就在于使中文世界的读者通过翻译得以知晓外国作家对我们和他们共同关心的问题有什么说法,是怎么说的,读者由此得以见识来自异域的不同表达方式,扩展自已的视野,丰富自己的语言。

假如有读者认为外国文学作品翻译的价值就在于可以在外国文学作品中发现三流四流不入流的唐诗宋词或三流四流不入流的中国传统小说的仿制品,我认为这样的读者所秉持的心态与井底之蛙的一样,他们的文学趣味就是地沟油趣味。

请注意,我的思想是开放的。我完全可以理解有人从小吃地沟油吃成了习惯,感觉地沟油的味道就是好。我也完全可以理解地沟油生产者和销售者不一定都是蓄意诈骗或恶意诈骗,因为我完全可以想到有人是生活所迫,有人则是真心觉得地沟油无毒,味道不错,还有价格优势。

当然,也有人是成心通过诈骗牟利。毕竟,地沟油生产成本低廉,制作工艺相对简单,投放添加剂方便;劣质的翻译,诈骗性翻译比认真的翻译也是生产价格低廉,因为可以偷工减料还可以肆意添加,作这些事情要比认真的翻译省力省时——遇到不懂的词语就跳过或把胡乱编造冒充翻译确实很容易。

但无论如何,我认为地沟油是有害的。我相信这世界上存在不可否认的证据证明地沟油有害。我不喜欢地沟油,我也不向别人推荐地沟油。

同理,我也认为地沟油式的外国文学翻译是有害的,是有悖于外国文学翻译或一般翻译宗旨的,是一种有意无意的自欺欺人。在接下来的陈述中,我将清楚地展示这一点。

***

在这里我要稍微说明一下我为什么要挑选许渊冲、李健吾和周克希的译文来进行比较和讲评。

选择许渊冲因为这位老翻译家刚刚去世,仍是热点话题。此外,许渊冲在世时他的翻译和翻译理念就持续引起争议,因此讨论他的翻译有助于更广泛、更引人注目地说明问题。是的,知识的普及常常要依赖相关的事实和知识被更多的人注目、注意、思考、辩论。

选择李健吾因为他是货真价实的老一辈翻译家,其翻译得到交口称誉,他翻译的《包法利夫人》更被多人认为是迄今为止中文世界最好的译本。但很多读者不想人云亦云,而是想知道他获得美誉多多究竟是否名副其实。我也很想知道。

选择周克希是因为他是一个特殊的文学翻译家。他原本学的是数学,然后转向文学翻译。我好奇他在翻译文学的时候是否也展示出精密的数学头脑。据说他的“译笔准确传神,清新雅致,举重若轻,为读者、评论家所推崇,” 我想知道这种推崇是否有道理。

在这里,我要再次重申我的比较和品评不同的《包法利夫人》译本所依循的价值观,这就是,我认为外国文学作品翻译的价值就在于通过翻译使中文世界的读者可以知道外国作家对我们共同关心的问题有什么说法,是怎么说的;凡是明显展示译者向这个方向努力并取得显著成果的译本就是好的译本,反之就是不好的。

另外,即使同是向这个方向努力,译者也会有差异。有的人技高一筹,还有的人更高,其译文能更贴切、更巧妙地再现原文说了什么、是怎么说的,这样的译本就是更好的。就文学翻译而言,在大多数情况下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即使是某一时代被普遍认为最好的译本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不是那么好了。这一点是阅读或研究外国文学翻译的人应当铭记在心的。

***

为了讨论方便,在这先把要讨论的《包法利夫人》原文的段落以及三位翻译家的翻译贴在下面。贴出原文是为了给懂法语的读者提供讨论的方便,但不懂法语的读者也可以照样参加讨论,因为以下的讨论附带足够的忠实翻译。

原文:

Mais, soit qu'il n'eût pas remarqué cette manoeuvre ou qu'il n'eut osé s'y soumettre, la prière était finie que le nouveau tenait encore sa casquette sur ses deux genoux. C'était une de ces coiffures d'ordre composite, où l'on retrouve les éléments du bonnet à poil, du chapska, du chapeau rond, de la casquette de loutre et du bonnet de coton, une de ces pauvres choses, enfin, dont la laideur muette a des profondeurs d'expression comme le visage d'un imbécile. Ovoïde et renflée de baleines, elle commençait par trois boudins circulaires; puis s'alternaient, séparés par une bande rouge, des losanges de velours et de poils de lapin; venait ensuite une façon de sac qui se terminait par un polygone cartonné, couvert d'une broderie en soutache compliquée, et d'où pendait, au bout d'un long cordon trop mince, un petit croisillon de fils d'or, en manière de gland. Elle était neuve; la visière brillait.

许渊冲译文:

不知道这个新生是没有注意到我们这一套,还是不敢跟大家一样做,做完课前的祷告之后,他仍把鸭舌帽放在膝盖上。他的帽子看不出到底是皮帽、军帽、圆顶帽、尖嘴帽还是睡帽,像是一盘大杂烩,反正是便宜货,说不出有多难看,好像哑巴吃了黄连后的苦脸。帽子是鸡蛋形的,里面用铁丝支撑着,帽口有三道滚边;往上是交错的菱形丝绒和兔皮,中间还有条红线隔开;再往上是口袋似的帽筒;帽顶是多边的硬壳纸,纸上蒙着十分复杂的彩绣,还有一根细长的饰带,末端吊着一个用金线结成的小十字架作为坠子的饰带。帽子是新的,帽沿还闪光呢。(译林出版社2015年)

李健吾译文:

可不知道他是没有注意这种做法,还是不敢照着做,祷告完了,新生还拿着他的鸭舌帽放在他的两个膝盖上。这是一种混合式帽子,兼有熊皮帽、骑兵盔、圆筒帽、水獭鸭舌帽和睡帽的成分,总而言之,是一种不三不四的寒仓东西,它那不声不响的丑样子,活像一张表情莫名其妙的傻子的脸。帽子外貌像鸡蛋,里面用鲸鱼骨支开了,帽口有三道粗圆绲边;往上是交错的菱形丝绒和兔子皮,一条红带子在中间隔开;再往上,是口袋似的帽筒,和硬纸板剪成的多角形的帽顶;帽顶蒙着一幅图案复杂的彩绣,上面垂下一条过分细的长绳,末端系着一个金线结成十字形花纹的坠子。崭新的帽子,帽檐闪闪发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

周克希译文:

可是这做法,新生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不敢照做,直到祈祷完毕,他仍把帽子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这顶帽子是个杂拌儿,有点像毛皮高统帽,有点像波兰骑兵帽,又有点像圆简帽、鞭皮帽或棉便帽,看上去挺寒碜,那副讳莫如深的丑样儿,活像一张表情让人莫名其妙的傻瓜的验。帽子里面有撑条撑着,胖鼓鼓的像个椭球,底下先是三箍轮缘形饰边;而后交替镶拼着丝绒和兔皮的菱形方块,中间用红道隔开;再往上就是口袋似的帽筒,顶上是块硬板纸的多边形,上面绣着图案复杂的饰带,然后从帽顶垂下一条极细极细的长绳,下端荡着一个金线编成的小十字架。帽子倒是新的;帽檐闪着光。(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年)

***

列出原文和三家翻译之后,读者可以看到,即使是一小段译文,译者也展示出有很多不同理解,不同的处理,这些译文差异都有讨论的价值,要是一一细说起来需要太多的篇幅。因此,我在这里要把讨论集中于先前发表的拙文 “由《包法利夫人》译本看许渊冲的翻译” 所讨论的问题。

换句话说,本文将是先前发表的拙文的讨论的深入和扩大。我希望这里的讨论能更充分地展示什么是坏的译文,什么是好的,什么是更好的;文学阅读/解读究竟是怎么回事;福楼拜这样的所谓的作家的作家、大家的手腕究竟高明在那里。顺便说一句,先前发表的拙文 “由《包法利夫人》译本看许渊冲的翻译” 包含这段文字的诸多细节解释,读者可以前往参观,本文不再重复。

首先我们来看这一段话的第一句,其原文是:

Mais, soit qu'il n'eût pas remarqué cette manoeuvre ou qu'il n'eut osé s'y soumettre, la prière était finie que le nouveau tenait encore sa casquette sur ses deux genoux. 

这句话是典型的福楼拜手笔,其最明显的特色是行文干净利落,平铺直叙,语气客观中立。福楼拜擅长以精确的措辞和微妙的细节呈现启发读者的思考,激发读者的想象力。在这一段话中,读者会反复看到福楼拜运用这种手法使他的陈述犹如画面鲜明的电影。而且,读者还会看到,借助文字呈现的优势,福楼拜也使他的陈述比电影更加深刻,更能激发读者的思考和想象力。

就这一句话而言,福楼拜的陈述兼具文字陈述的精准和电影画面的鲜明。紧贴这句法文原文的翻译可以是:

然而,或许是他没注意到这一套(摔帽子的)把戏,或者他不敢这么玩,祷告结束了,这新生还是把帽子放在他的两膝上。

单纯地从法文原文和紧贴原文的翻译来看,这句话的亮点在后半句,“祷告结束了,这新生还是把帽子放在他的两膝上”。这句话说的是小学大龄(15岁)新生包法利第一天上学,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循规蹈矩,可怜兮兮。

在这里,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出福楼拜作为一个作家的作家即顶级大家的手笔有多么厉害。有比较才有鉴别,相比而言,牛逼哄哄的津轻海峡就差多了。“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循规蹈矩,可怜兮兮”,这些形容可谓啰里啰唆,叠床架屋,一个劲地穷堆砌,而且都是抽象词语的堆砌。

但看看福楼拜他老人家,只是用 “...还是把帽子放在他的两膝上 /... tenait encore sa casquette sur ses deux genoux ” 这样的超级简单、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陈述就把一副惟妙惟肖的画面给栩栩如生地展示出来了。

在这里,细心的读者和有心当作家的写手需要意识到或认识到,超级简单的文字看似小学生也可以信手拈来,但其实一点也不简单,这样的文字往往是一个优秀写手处心积虑、匠心独运的结果。

从另一角度来看就是,优秀写手就跟优秀拳手一样善于举重若轻,用一个简单的动作就把对手撂倒在地,就像是福楼拜他老人家可以用一个简单的小动作把津轻海峡这样的轻量级作家拨翻在地一样。

(当然,愿意为津轻海峡辩护的人在这里也可以说,津氏在这里其实是在玩俄罗斯小说家果戈里或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的笔法,这就是逮着一个话题或词语就玩耍个没完没了,玩得天昏地暗,天旋地转,天地玄黄,不玩到时空的尽头不算完,high得很。)

从具体的文学写作/创作的角度来说,福楼拜在这里所展示的不简单或高明究竟高明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的简单回答是,作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福楼拜有犀利的眼光,强大的记忆力,敏锐的想象力,超强的信息存取力,可以把他在日常生活中所见所闻的海量信息巨细无遗地铭记心中,到了要用的时候就能及时地调遣出来恰到好处地用上,使笔下的人物一下子活起来。

说实话,我们当中许多人在自己的生活中很可能也见过一个人在公开场合非常紧张,坐在那里双腿并拢,把帽子放在膝盖上。但我们这些肉眼凡胎往往是过目即忘。然而,福楼拜(以及所有的专业小说家)却能过目即牢记,到时候就调出这一画面来展示一个人老实人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如何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循规蹈矩,可怜兮兮。

***

接下来我们看三位翻译家的这句话的翻译:

不知道这个新生是没有注意到我们这一套,还是不敢跟大家一样做,做完课前的祷告之后,他仍把鸭舌帽放在膝盖上。(许渊冲)
可不知道他是没有注意这种做法,还是不敢照着做,祷告完了,新生还拿着他的鸭舌帽放在他的两个膝盖上。(李健吾)
可是这做法,新生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不敢照做,直到祈祷完毕,他仍把帽子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周克希)

还是要说,即使是这短短的一句话的翻译,三位不同的译者所呈现的翻译差异也非常多,一一讨论起来会篇幅太大。在这里我只能是攻其一点(两点),不计其余。

首先说许渊冲的翻译“不知道这个新生是没有注意到我们这一套”。这种翻译看似跟李健吾、周克希的翻译大同小异,但许的翻译当中包含代词“我们”。然而,在原文这段话中这里没有“我们”,而李健吾和周克希的翻译中也没有“我们”。也就是说,李、周的翻译要比许的翻译更精准。

翻译不精准会导致什么呢?在这里我不能不再提在大学教授外国文学作品阅读的友邻【安提戈涅】。安氏引用许渊冲的翻译说,

在这个著名的开篇片段里,引起最多兴趣的问题是“我们是谁”?这涉及到讲故事的人到底站在什么立场上描绘现场,...

不错,《包法利夫人》一开头所说的“我们”是谁是一个非常著名也是非常重要的文学研究问题和话题,就像是《圣经·创世纪》开篇不久神说的 “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像,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当中的“我们”是指谁的问题一样。但非常悲催的是,安氏所引用的许渊冲翻译的那段文字的原文当中恰恰没有出现“我们”的字样。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安氏假如根据许渊冲的翻译参加一场国际研讨会宣读自己的福楼拜阅读心得或文学批评会遭遇怎样的尴尬。

由此可知,不忠实的翻译很坑人,很害人,害死人——各个学问领域的研究者不论理科还是文科,最忌讳、最害怕的就是说话被批评者指出自己的研究所依据的资料有误或有诈。或者说,最怕的就是自己费尽心思和心血构成的言说被批评者指出是建筑在沙滩上或泥坑中。

相比之下,李健吾和周克希的翻译比较谨慎,在这里没有出现不该出现的“我们”,因此就不会坑人。

***

关于这句话当中涉及膝盖的翻译,我们看到许渊冲的翻译是不及格的翻译,因为许渊冲的粗粗拉拉的翻译“放在膝盖上”清楚地显示他缺乏基本的文学素养,或者是他有眼无珠,或者是不懂得细节是文学表现的关键,因此他当面错过了福楼拜煞费苦心所呈现的非常能说明问题的细节“他的两膝 / ses deux genoux”。

相对而言,李健吾的翻译是最好的,因为他的翻译就是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再现原文说法 “他的两个膝盖”。

周克希的翻译 “放在并拢的膝盖上” 明显要比许渊冲的强得多,而且用 “并拢的膝盖” 来暗示 “双膝/两个膝盖” 也算不错。但严格地说起来,不错并不等于好。坦白地说,周克希在这里的翻译不如李健吾的好。

为什么?道理很简单:“并拢的膝盖“并不是原文的说法,这种脱离原文的翻译是一种不必要的过度翻译,over-translation。此处的所谓 “过度” 即中文当中的“过犹不及”当中的过。读者和翻译都应当知道,翻译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脱离原文总是危险的,不明智的,不可取的。

何以见得危险、不明智、不可取?这里的道理也很简单:原文说 “帽子放在他的两个膝盖上” 已经非常清楚地暗示出膝盖并拢。译者用自己的说法取代原文原作者的说法,把原文独具匠心的暗示给大咧咧地说出来,这往好处说就是自以为是,自不量力,越俎代庖,假充高明,以次充好,往坏处说就是佛头着粪。

显然,周克希的精密数学头脑在这里没有对他有多少帮助。或者说,隔行如隔山,数学的精密跟文学艺术的精密不是一会回事,两者不太容易互通。先前听到有读者抱怨周克希的翻译有明显的增益或过度玩弄辞藻的倾向。看来这种抱怨是有道理的。

学文学写作和文学翻译的童鞋需要牢牢记住这教训。

***

接下来我要讨论原文这段话中令严肃认真的读者不能不感到眼睛为之一亮、心头为之一震或N震的一个从句:

... dont la laideur muette a des profondeurs d'expression comme le visage d'un imbécile.

这个从句的严格遵循原文的翻译是:

那帽子的沉默的丑陋有一种犹如傻瓜面容的表情深度。

先前发表的拙文对这个从句做出了一些说明。如今回头看那篇拙文,感觉那里的说明说得还不够透彻。所以这里必须要重新说明。

简单地说,假如说中文读者读这句话的中文译文感觉有些怪异,那么,这句话的法文原文对母语是法文的读者来说也是怪异的,而福楼拜显然要的就是这种怪异以取得陌生化的效果,其目的就是要读者停下来想一想这些怪异的单词组合的意思。

读者从这一段话中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福楼拜可以把句子写得文从字顺,简单之至,好像小学生也可以轻松愉快地信手拈来,信笔写出,就像上面我们讨论的那句话一样(尽管福楼拜的那种简单包含着玄机,但其玄机是在弦外之音中)。

但在这里,福楼拜又在玩另一套把戏。这个从句包含一系列名词词组,每一个词组都标新立异,不同寻常,不要说小学生(或大学生)写不出,连专业作家也不那么容易写出。严格遵循原文的翻译可以相当完美地再现原文的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标新立异。

这个从句可以从两个部分来分析和鉴赏。前半部那帽子的 “沉默的丑陋 / la laideur muette” 乍读令人感觉怪异,但读者静下心来稍微一想就马上可以想到,福楼拜在这里是在引导我们重新认识丑陋获——既然有沉默的、不声不响的丑陋,就有闹哄哄的、趾高气扬的的丑陋。

沉默的丑陋的例子是可怜的老大小学生包法利上学第一天戴的帽子,还可以是设计拙劣的楼房或纪念性建筑。但在这世界上也有闹哄哄的、喋喋不休的、呱噪的丑陋。这种丑陋的例子包括纳粹德国的宣传、宣传品及宣传家。其他的闹哄哄的丑陋例子读者可以自行脑补。

这个从句的前部半信息丰富,后半部则承载了更丰富的信息。

应当说明的是,“犹如傻瓜面容的表情深度”这种翻译虽然是尽力紧贴原文,但法文原文的“表情的深度 / des profondeurs d'expression” 是复数,即种种的深度。很遗憾,由于华文的词法跟法文的不同,汉语翻译无法把法文的复数给直接翻译出来。

但尽力紧贴原文的翻译还是能把原文的大部分意思给再现出来。这里不妨讲主要意思一一解说如下:

——表情深度:表情是人人可见的,但“表情深度”的说法则是耐人寻味的;这种说法让读者不禁反思自己平时看到的某些人一本正经的表情,那些表情的深度即其心意或心理状态难以从其表情猜到的程度各不相同(因此,这里的法文原文的深度是复数,profondeurs);

——傻瓜(的)面容的:傻瓜有异于常人,傻瓜的面容 / 面部表情也有异于常人,傻瓜的心思常常难以猜度,因此观察傻瓜的面容是一种技术活;然而,福楼拜在这里还不算完,还要继续说

——犹如傻瓜面容的:这个“犹如 / comme” 非常诡异,一举颠覆了读者的思维定势,逼迫读者不得不重新摸索和思考外在的客观世界,思考自己的主观想法;假如说“傻瓜的面容”是一个客观的事实,“犹如傻瓜面容” 是什么就不好说了;也就是说,你看人家傻,很可能是你自己傻(我们差不多每个人都被看似傻乎乎的人诈骗的经历)。

在这里,我不得不引用一下我先前说过的话:

是的,福楼拜这话在法语中也是很特别,直到今天还是很特别,其中的每一个词,每一个词组都特别。福楼拜的目的就是让人停下来悬想一连串的画面:沉默的丑陋(跟不沉默的丑陋对照)、傻瓜面容的表情。而且,傻瓜面容表情还不够,还要再加码,来个【犹如傻瓜面容的表情深度】。福楼拜这是在引导读者学习如何观察和思考呐。

我还要再次强调,福楼拜在这个从句中写出的每一个词组都可以是一个独立的话题,而且是带画面的话题。

***

解说完了原文,我们再看三位翻译家的翻译:

他的帽子...说不出有多难看,好像哑巴吃了黄连后的苦脸.。(许)
这...帽子...不声不响的丑样子,活像一张表情莫名其妙的傻子的脸。(李)
这顶帽子...那副讳莫如深的丑样儿,活像一张表情让人莫名其妙的傻瓜的验。(周)

我想我可以十分保险地说,许渊冲的翻译毫无疑问是最差的,而且是不及格的。他的翻译不但包含毫无必要的添油加醋式的改写(“说不出有多...”),而且还包含他和他的粉丝自鸣得意的 “好像哑巴吃了黄连后的苦脸” 这样的吓死人的翻译。

何以见得是吓死人?我们可以设想一下,我们要是去参加一个福楼拜作品国际研讨会,我们当中有谁敢引用这样的翻译?我们宣读这样的翻译的时候,有谁不害怕自己会成为国际笑柄?

为什么不敢,为什么害怕?我先前已经说明了个中的道理,我现在说不出更好的道理,只能照抄旧文:

“他的帽子...说不出有多难看,好像哑巴吃了黄连后的苦脸”,看到这种翻译,不懂法文的中国读者就难免要问:难道福楼拜或法国人也跟中国人一样有黄连最苦、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面相难看的观念和习惯说法吗?
换句话说,假如中国人看到一个意大利译者把“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翻译为“谁知盘中意大利通心粉,根根皆辛苦”,一定会感到可疑和可笑。
与此同时,一个不懂中文的意大利人读到这样的意大利文翻译也会坠入五里乃至五十里雾中,也不禁要问:莫非一千多年前意大利面就出口到了中国、中国人就开始吃起来啦?
很不幸的是,许渊冲的翻译与这个虚拟的意大利文翻译有异曲同工之(不)妙。

说完了许渊冲的翻译的不妙和不及格,再说李健吾。

简单地说,李健吾的翻译比许渊冲的强了很多,因为李健吾明显是在努力再现原文的表达而不是在逞能,不是自不量力地炫耀他比福楼拜还会耍弄文笔。但李健吾的翻译明显地不到位。

上文我们已经看到,法文原文以及紧贴原文的译文当中的每一个词组都是具体的、有画面感的独立话题,但李健吾的翻译 “活像一张表情莫名其妙的傻子的脸” 把原先的具体的、有画面感的独立话题给抽象化,笼而统之、大而化之了。

换句话说,原文根本就没有 “莫名其妙的” 这种平庸俗套、笼统含混的说法,而是把话说得很具体,很锐利。“犹如傻瓜面容的表情深度”,原文和紧贴原文的翻译一个个意象都是具体的,清楚的。李健吾译文所呈现的意象则是不清不楚,宽泛模糊的。“莫名其妙”就是典型的宽泛模糊,没有人能由它想到一个具体的形象。

我们知道,“莫名其妙”在汉语中的本意就是说不出、不好说、说不明白的意思,但人家福楼拜明明是已经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而且说得异常生动具体。由此可知,这翻译当中的“莫名其妙”实在是莫名其妙。如此翻译无疑是翻译的败笔。

李健吾的翻译比许渊冲的好但有严重缺陷,周克希的翻译也是比许渊冲的好,但缺陷更严重。这里的更严重是指李健吾用 “不声不响的” 来翻译原文的 “沉默的/无言的(muette)” 就已经有过度翻译之嫌了,周克希的“讳莫如深的” 则是板上钉钉的过度翻译,近乎或基本等于添油加醋。由此看来,周克希确实是有过度翻译或添油加醋的问题。

周克希的 “活像一张表情让人莫名其妙的傻瓜的验” 这种翻译则跟李健吾的一样不妙。

这里的不妙是指,周克希或李健吾假如遇到一个懂中文的法国人(这样的法国人不少)来问,“哎,先生,我们法兰西作家福楼拜说话向来可是以犀利又精准而著称,他在这个句子里写出的每一个词组都标新立异,不同凡响,不同流俗,你把烂大街的俗套成语 ‘莫名其妙’ 硬塞进福楼拜的嘴巴里,这有点不太厚道吧” ?周、李二先生听到这样的讽刺性询问必将无言以对,只能对以大红脸。

***

即使是根据不可靠的翻译,读者也可以清楚地看出福楼拜在这一段中拿包法利的帽子大做文章,说个没完。但读者也应当知道,福楼拜表面上好像是撒野撒欢,但实际上是在带节奏,是在为他今后的故事情节发展做铺垫。

福楼拜的简单的句子差不多都是暗藏玄机。在讲解“双膝”的时候,我们已经看到了暗藏玄机的一个例子。

在这里,我要再说C'était une de ces coiffures d'ordre composite这个表面非常简单的句子的玄机。这句话严格遵循原文的翻译是:

这是一种由多种成分组成的复合体式的帽子(或,那帽子是一种由多种成分构成的复合体)。

这里的关键词是“多种成分构成的复合体 / ordre composite”,其中的“多种成分构成的” 暗示有条有理,有内在的秩序。这种暗示来自法语形容词composite。

由法文形容词composite的同根词动词composer(写作文,作曲,组装配件构成一整体,...),名词composition(组成、结构、构造、建构、由部分构成整体的平衡的秩序)可以得知,composite的意思是【由井井有条的元素/部分组成的】。

福楼拜要带的节奏就在这里。他使用ordre composite(由多种成分构成的复合体)这种措辞来形容包法利的帽子,来暗示和预示包法利其人的未来发展,暗示包法利是一个井井有条的琐碎琐屑之人,无聊得令人发疯,他越是有条有理井井有条,他就越是让人、让可怜的包法利夫人发疯,让包法利夫人感到压抑得要死,感到有必要出轨才能透一口气。 

显然,许渊冲的翻译 “他的帽子...像是一盘大杂烩”是不及格的,因为有明显的添油加醋或肆意改写。福楼拜在这里没有使用烹调或餐饮的比喻,而且原文也没说包法利的帽子“像” 什么,而是说它是什么。

另外,由“一盘大杂烩” 可知许渊冲对福楼拜遣词的用心不甚了了,或茫然无知,他只是忙于显得比福楼拜还牛逼,还会写写句子或写小说。

李健吾的 “这是一种混合式帽子” 相对而言是比较好的翻译。

周克希的 “这顶帽子是个杂拌儿” 这种翻译跟许渊冲的一样是不好的,不对的。

***

以上是根据福楼拜作品的一段话当中的几个关键词来讲评许渊冲、李健吾、周克希的翻译的优劣。按照以上的讲评分析,三家翻译当中,最早出现的李健吾译本是最好的,周克希的次之,最次的甚至是恶劣的是许渊冲译本。

其他的研究者完全可以挑出这段话当中的其他一些关键词语来进行分析讲评,得出跟我大致相似或截然不同的结论。很希望能看到其他的研究者做出跟我不一样的结论。

当然,其他研究者也可以根据我挑选出来的上述关键词语进行一番自己的独立解读评析,得出跟我不同结论,让我的视野得以拓展,让我有机会更正我的观点。学术的进步,翻译的进步有赖于这样的相互批评、切磋、交流。

在这里,我可以报告一下由拙文 “由《包法利夫人》译本看许渊冲的翻译” 生发的一轮切磋,这一切磋可谓跟翻译相关的文学解读问题的深入讨论。

却说拙文发表后,有一个友邻抱怨说,我提供的尽力遵循原文翻译的 “那帽子的沉默的丑陋有一种犹如傻瓜面容的表情深度” 晦涩难解,不像是汉语。

说实话,我对这种抱怨并不感冒也不在乎,因为我认为我这种翻译毫无晦涩可言。至于所谓的 “不像汉语” 无非是说我的翻译不符合抱怨者所预期的陈词滥调的汉语,像许渊冲的一样。但我恰恰不想要或曰恰恰厌恶那种翻译。

在发生抱怨之后,友邻【蓝苹果】提出了一种意见和建议:

【那帽子的沉默的丑陋有一种犹如傻瓜面容的表情深度】这句话改成【那帽子沉默的丑陋有一种犹如傻瓜面容表情的高深。】会不会更好一些?我认为福楼拜用【 profondeurs】这个词想表达的就是【高深】【深奥】的意思,从而与【傻子】联系在一起达到滑稽讽刺的效果。【深度】虽然也有【高深】【深奥】那方面的意思,但我认为读者想读出这个意思稍显困难,直接用【高深】会让读者更容易明白这层意思。

鉴于【蓝苹果】是一个很有学问、心也很细的人,他提出的意见几乎总是让我不得不服。这一次我看到他提出了另一种翻译,我也立即心服口服,对他的意见表示了高度赞扬,并表示我应当按照他的意见修改我的译文。

但赞扬了两天之后,我开始回过神来,感觉我不应该修改我的译文。我的理由是,我的译文中的 “深度” 是原文 profondeurs的忠实翻译,是一个毫无争议的中性词,而福楼拜的文笔特色或惯用手法就是运用中性表达方式来讲故事和塑造人物,我的翻译完美地再现了福楼拜原文的这种中性。

再具体地说,我认为我不应当用“高深”一词来取代“深度”是因为,

1.“高深”跟“高大上”仿佛,通常多有讽刺、调侃、疑问的含义或暗示,如“这人高深莫测”,“他的学问太高深,我们都不懂”之类,但“深度”则是绝对中立的词,类似于说井的深度,河流海洋的深度,不牵涉任何情绪或褒贬;

2.汉语虽然不能展示原文的“深度/ profondeurs”是复数的,但操汉语的人想到或说出“不同的深度”是没有问题的,而说不同的“高深”则会显得窒碍难通。

以上是我现在的想法。我希望听到更多的不同意见。假如我认为不同的意见更有道理,我将非常乐意接受并修正我的想法。

***

最后,关于上文所说的“中性表达方式”即客观中立的表达方式,我在这里还可以做一点我认为是很重要的补充说明。

我们知道,在世界文学当中,有些作家如英国小说家查尔斯·狄更斯喜欢在其作品中旗帜鲜明地表达他的爱憎褒贬。狄更斯是非常好的小说家。但也有些作家如福楼拜,如俄罗斯的列夫·托尔斯泰,如英国的莎士比亚,他们喜欢用客观中立的表达方式来呈现人物或讲故事。

这些作家不但在具体细微的遣词造句上保持客观中立,而且在整个的大画面上也尽力保持中性。这种写法使他们的笔下人物变得更加耐人寻味,其意蕴也因此有了更深的深度。例如,《包法利夫人》所呈现的包法利夫人爱玛以及包法利本人,读者很难说作者福楼拜对他们的言行有什么褒贬。读者所看到的只是福楼拜尽力客观中立地呈现他们。

再例如,对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宁》当中的一系列人物,尤其是主要人物安娜和其丈夫卡列宁,读者很难说托尔斯泰对他们的言行有什么褒贬,因为托翁只是尽力客观中立地呈现他们,让读者感觉那些小说人物就好像是自己身边的真实的人,他们有优点,有缺点,他们的言行都有他们的道理,很难截然说好说坏。

托尔斯泰、福楼拜的这种写法实际上都是有意无意地遵循了莎士比借用其戏剧人物哈姆雷特之口所提出的文学艺术观(戏剧观):

...演剧的目的,从前也好,现在也好,都是仿佛要给自然照一面镜子,给德行看一看自己的面貌,给荒唐看一看自己的姿态,给时代和社会看一看自己的形象和印记(卞之琳译)
... the purpose of playing, both at the first and now, was and is to hold, as ’twere, the mirror up to nature, to show virtue her own feature, scorn her own image, and the very age and body of the time his form and pressure.

莎士比亚所说的“自然”就是世间万物,其中包括人与事。莎士比亚显然认为,艺术家(戏剧家、演员、小说家)给自然照镜子,就是尽力客观地反映世间万物,自己保持中立,这是最明智的或最好的文学创作战略。

当然,莎士比亚所说的只是一家之言,只是他的一家很大,包括很多大家如托尔斯泰,如福楼拜。但莎士比亚无论是怎样的大家,他也不能垄断真理,他所提倡的文学艺术观也不能是唯一正确的文学艺术观。

作家在呈现人物的时候拒绝客观中立会怎么样呢?简单地说,只要艺术手腕足够高超,一个作家不客观不中立照样可以是一个超级好手。比如狄更斯,比如果戈里,他们的不中立不客观反倒是他们最有趣、最靓丽的看点,是最能给读者带来启发或愉悦的妙笔。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