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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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研讀、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细读川端康成《雪国》的开头

(编辑过)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历时13年写成不长的小说《雪国》可谓字斟句酌、千锤百炼之作。参照原文细读紧贴原文的翻译,比较市面上可以很容易找到的著名翻译家叶渭渠和高慧勤的译文,读者可以获得诸多很有趣也很有用的发现。这样的细读对提升文学文本的阅读理解力和鉴赏力、提升写作水平大有帮助。

川端康成是继泰戈尔之后第二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亚洲人。帮助他获奖的作品包括他的不算太长的小说《雪国》。

这部小说的开头被广泛认为是非常优美,非常精巧,非常重要。应当说,小说的开头永远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无论是在这网络时代还是在前网络时代,所谓的“先声夺人”,给读者一个好的第一印象,常常是拿起一本小说开始读的读者决定是读下去还是弃读的关键。

现在且来看看《雪国》开头究竟是怎样的优美和精巧(没学过日文的读者可以跳过本文中大段的日文原文,只要读中文就好):

国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国であった。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信号所に汽車が止まった。
向側の座席から娘が立って来て、島村の前のガラス窓を落した。雪の冷気が流れこんだ。娘は窓いっぱいに乗り出して、遠くへ呼ぶように、
「駅長さあん、駅長さあん。」
明りをさげてゆっくり雪を踏んで来た男は、襟巻で鼻の上まで包み、耳に帽子の毛皮を垂れていた。
もうそんな寒さかと島村は外を眺めると、鉄道の官舎らしいバラックが山裾に寒々と散らばっているだけで、雪の色はそこまで行かぬうちに闇に呑まれていた。

这五段话的尽力紧贴原文的翻译是:

国境长长的隧道穿过便是雪国了。夜的底色白起来。火车在信号站停下来。
坐对面座席上的那个姑娘起身过来,落下岛村前面的玻璃窗。冰雪的冷气灌了进来。姑娘上半身完全探出窗外,像是向远处呼喊:
“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男子围脖包到了鼻子上,帽子的皮毛垂到耳朵上,手提照明灯踏着雪慢步走来。
岛村向外望去,纳闷怎么已经这么冷了,只见像是铁路宿舍的营房冷冷地散落在山脚,雪色还没有抵达那里就被黑暗吞噬了。

《雪国》开头这五小段话充分展示了川端康成作为一个写手的深厚功力。短短五段话便足以一举把读者带入一个他所营造的奇妙世界。

***

并不是很长的小说《雪国》至少用了13年才分阶段积累完成(1934年发表第一部分,1947年最终完结)。可想而知这小说是煞费苦心、反复推敲、字斟句酌的结果。从这里引用的开头五小段来看,可以看出每一句都是精心打磨的,从总体构思的新奇,到选词的精准,到造句的精巧,到人物和风景描摹的巧妙贴切,都透露/展露出作者的匠心。

川端康成这种匠心独运的效果便是日本和其他国家的千百万读者只是看这简短的开头,就感觉进入了一种梦幻般的冰雪世界,奇妙境界。那里恍如梦境,一切看似寻常,又一切非同寻常,令读者不禁反思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是不是也错过了寻常的表面之下太多的不寻常。

文学作品的效果,或曰文学作品在读者心中所唤起的景象、感觉、思绪、梦想当然是来自文本文字。对文学作品(或一切文字性的东西)来说,形式就是内容,内容就是形式,形式与内容合二而一,难解难分,不可分离。

文学作品的所谓神韵、精神、意蕴、内涵、气质、肌理就是其文字所表达、所营造的东西。所谓的“意在言外”之意,所谓的“话中有话”之话也必须是源自文本文字所展示的言说而不是来自其他的东西。任何脱离原文文本的解读、解说或翻译必定是乱来。

换句话说,读好一部好作品(或一部烂作品)假如不注意并仔细琢磨其文本,那么,读者的任何有关该作品的言说就必定是傻子看戏跟人笑或跟人骂。

精美的文学作品总是值得逐句逐字地、反复地摩挲、爱抚、把玩、咀嚼、品味、研究。否则,一扫而过,犹如把好茶、好酒当凉白开几口喝下,那就是暴殄天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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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从几个关键词或词组来品味研究《雪国》开头的这五小段。

国境:小说的书名是《雪国》,小说开头第一个词便是“国境”——“国境长长的隧道穿过便是雪国了。”

所谓的“国”和“国境”总是意味着另一种不同的境界令人遐想。

在汉语中,“国”常常是意味着独立的、奇异的、陌生的另一个地方,如,“水乡泽国”(例句:“洪水暴发,一夜之间,那里就成了水乡泽国”);“爪哇国”(例句:“给他买礼物的事早就给她抛到爪哇国,忘得一干二净了”);“夜郎国”。这些常见的成语和词组中的“国”便透露出这种奇异境界的含义。

每个读者读小说在阅读理解的时候都可以参照自己的经验、经历。就我自己的个人体验而言,至今还历历在目般地记得头一次乘国际航班从上海飞越太平洋的情景。飞机从虹桥机场起飞,爬升,很快升入巡航高度,达到每小时七八百公里的巡航速度。飞出上海不久,便看到机翼下蓝色的大洋中出现绿树覆盖的岛屿,一些房屋散布在绿丛中。

记得当时眼看着鲜红色的屋顶和葱绿的植被,不由得心想:我正在飞越另一个国家,那里的语言、文化、社会政治制度、生活方式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未知的;这世界真神奇;植物,房屋,海洋可以大同小异,但生活于其中的人却与我所熟悉的人迥然不同,说的是我听不懂的迥然不同的语言,生活在与我所熟悉的社会政治制度迥然不同的制度下。

川端康成用“雪国”而不是“雪乡”做书名也是意图唤起读者的跨越国境、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显然是为了追求这种效果,他使用“国境”这个词来跟“雪国”搭配。

“国境长长的隧道穿过便是雪国了。”这话看似简单之至,但实际富有玄机。长长的隧道贯通国境,穿过隧道的过程就是进入另一个国度、另一个世界的过程,这过程是进入另一个世界所需的过门和心理准备。

在这需要说明的是,川端康成在这里所说的长长的钻山隧道是现今的群马县和新潟(xì)县之间的清水隧道。他使用“国境”的说法很显然是有他的用意。

他最初动笔写《雪国》是在二十世纪30年代,日本那时早就废除了诸国林立的封建旧制,肥后国、越前国、上野国,常陆国之类早就成为历史名词。他本应而且也完全可以写“县境”而不是“国境”。但他选择使用“国境”。

这个基本的事实居然没有被大多数中文译者注意。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咄咄怪事。这怪事的唯一合理解释恐怕是译者没有读懂或没有充分理解《雪国》这部小说标题的意蕴。

夜的底色:原文“夜の底(yoru no soko)”字面意思是“夜之底”,这个看似很神秘的表达方式的实际意思就是夜的底色,夜色的深暗。常见的日本网络词典《goo辞书》提供的一个例句很生动形象:「夜の底に姿を消す」,把身影消隐在幽暗的夜色中。

“夜的底色白起来 / 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这句话非常简短,但非常巧妙,韵味十足,富有诗情画意,是带有强烈动感的一种视觉陈述。

这句话包含着既清晰又柔和的黑白对比和变化——夜色本来是黑色的,但进入了雪国境界,原本一成不变的夜色也变了——皑皑白雪覆盖大地,白雪的反光使夜色的黑暗被冲淡,即夜的底色变白了。

...像是宿舍的营房冷冷地散落在山脚:原文,...官舎らしいバラックが山裾に寒々と散らばっている...。日语的这种动词修饰法很奇妙,也很现代派。

“冷冷地”本来应当是形容人的主观感觉(以人为主的感觉),但这个修饰语现在被用来修饰宿舍散布在山脚这一客观事实的陈述,从而贯通主观感觉和客观现实——看上去像是宿舍的营房散落在冰天雪地中,彼此孤立,隔离,看上去凄凉,让人不禁觉得冷。

雪色还没有抵达那里就被黑暗吞噬:川端康成属于所谓的“新感觉派”作家,擅长以诗意的笔触捕捉和描摹细微、细腻、微妙的感觉。

提起新感觉派,各种日本文学史大都会提到其领军人物、川端康成的好友横光利一写出的一个新感觉派名句:

真昼である。特別急行列車は満員のまま全速力で馳けてゐた。沿線の小駅は石のやうに黙殺された。
正午时分。满员的特快列车在全速奔驰。沿线的小站像石子一样被抹杀。

“雪色还没有抵达那里就被黑暗吞噬”这句话写得很巧妙,也是新感觉派味道十足,将人的主观感觉与客观实在的描摹融为一体。它所展示的是小说主人公岛村的视角,岛村的目光顺着雪地/雪色一路向前看。 

这里所谓的“雪色还没有抵达那里就被黑暗吞噬 / 雪の色はそこまで行かぬうちに闇に呑まれていた”也是融合主观与客观的表现手法,表面说的是雪色,实际上则是在说岛村的目光,岛村的感觉——岛村由车窗外的雪地再向前看,向远处看,只见雪色消失在远方,消失在山脚处宿舍之前。读者可以认为,岛村看到的是客观事实(即夜色的本色),也可以认为前面的黑暗只是他的主观感觉。

这种表达方式高度凝炼,表现力十足,将主观与客观融为一体。玩转这样的表达方式无疑需要高技术。

***

《雪国》的开头被认为是擅长写小说开头的川端康成写出的最精妙的开头。

从小说叙事的角度来看,第一段的三个短句“国境长长的隧道穿过便是雪国了。夜的底色白起来。火车在信号站停下来”是空中鸟瞰的视角,犹如航拍摄影展示的景色。 

在接下来的段落中,视角则转移到小说主人公岛村那里,写的都是岛村的所见所闻以及岛村的心理活动了。

从总体来看,这五小段话的第一段全都是干脆利落的短句。然后,随着叙述的深入,描写的细化,句子越来越长,节奏越来越舒缓。

读者即使是不懂日语,只要看原文的标点符号,也可以窥见川端康成的这种煞费苦心。

然而,由于日文与中文的词法句法构造差异,中文翻译常常常很难复制日文原文的这种构造。 

由这里可以看出,文学翻译常常是在一些不可调和的目标之间进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即英文所谓的heroic)的调和或不得以而为之的取舍选择。

例如,这开头五段话的原文最后一段只是一句话,但是一个复合句。这个复合句由岛村心理活动的陈述以及岛村对外在世界的观察的陈述组成,将主观与客观融为一体。尽管从文学技巧上看这个复合句非常精致和复杂,但就文句构造而言非常清晰和简单:

もうそんな寒さかと島村は外を眺めると、鉄道の官舎らしいバラックが山裾に寒々と散らばっているだけで、雪の色はそこまで行かぬうちに闇に呑まれていた。

然而,中文翻译就很难再现原文只是一个复合句的造句。上面尽力紧贴原文的翻译为此做出了努力,并为此将原文所暗示的“心中暗想”、“他只是看到”在译文中明文写出来,尽管从原则上说,在一般情况下,原文的暗示性表达也应当在译文中再现,也就是翻译也应当是也应当是暗示性表达。

然而,在做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之后还是没能避免句子在中间以一个问号中断。这个复合句由此变成了两个独立的句子:

岛村向外望去,不禁暗想,已经这么冷了吗?他只是看到像是铁路宿舍的营房冷冷地散落在山脚,雪色还没有抵达那里就被黑暗吞噬了。

从翻译就是在一些不可调和的目标之间进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调和或不得以而为之的取舍选择而言,上面的这种将原文一句话分为两句的翻译也可以说是一种相对比较好的选择。

***

正确的文学作品阅读方法就是细读。读者要知道优秀的文学作品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用词都是作者别有用心、苦心经营的结果,因此必须细读才有可能大致窥见作者的用心和作者文笔的巧妙。

从许多意义上说,翻译就是一种细读,对照原文研读翻译也是一种细读——认真的而不是糊弄的或骗人的翻译总是竭尽全力将原文当中的每一个词在译文中做出交代。

与此同时,对文学写作爱好者和写作研究者来说,比较研读不同的译文也是一种有效的学习和研究途径。因为通过译文比较这样的研读可以发现怎样的表达方式是正确的,到位的,巧妙的,怎样的是不正确的,离谱的,笨拙的。

这里所谓的爱好者和研究者应当是包括有心提升自己的写作能力和文学鉴赏力的学生。

《雪国》被翻译成全世界几十种语言。这小说也有许多中译本。接下来本文要对照原文和尽力紧贴原文的翻译讨论两种在中国大陆出版的中译本,即叶渭渠译本与高慧勤译本。

这种讨论会让我们得出意想不到的有趣发现,让我们看到可以如何通过研习外语改进我们的汉语表达能力。

这样的讨论还可以让我们看到,即使是叶渭渠与高慧勤这样的著名翻译家在跟原文搏斗的时候也会频频失手,我们对他们的许多翻译都可以提出合情合理的质疑,做出明显的改进。

学着提出这种质疑、谋划这种改进,就是最好的写作操练、最好的文学解读训练。

假如我们基于细读对十来本优秀的外国小说的三四段话的翻译进行这样的质疑和改进,我们的中文写作水平和文学解读能力就会迈上一个或N个台阶。

***

叶渭渠的翻译: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一位姑娘从对面座位上站起身子,把岛村座位前的玻璃窗打开。一股冷空气卷袭进来。姑娘将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远方呼唤似的喊道:
“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把围巾缠到鼻子上、帽耳耷拉在耳朵边的男子,手拎提灯,踏着雪缓步走过来。
岛村心想,已经这么冷了吗?他向窗外望去,只见铁路人员当作临时宿舍的木板房,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脚下,给人一种冷寂的感觉。那边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

 叶渭渠译文的分析:

1.“县境”这种翻译显然与原文不符。译者叶渭渠当然可以说,现在的日本以及川端康成当初写小说时的日本已经没有这种“国境”,而只有县境了。

假如译者如此说,就等于声明自己比原作者还高明,原作者在这里是用词不当,是糊涂,需要译者来给予纠正或补台。不用说,译者提出这种说法或抱有这种心态常常是(或曰几乎总是)危险的。

这里的“国境”翻译为什么要遵循原文,本文前面已经给出了具体的解说。

而且,从逻辑上说,假如原文的“国境”必须改成“县境”,为什么“雪国”不遵循同样的逻辑改成“雪县”或“雪乡”呢?

从翻译原则上来说,译者总是应当遵循原文翻译而不应当充任原作者的语文老师改写原文的说法,除非有必须另起炉灶、另辟蹊径的特殊理由。译者自以为是修改原文的说法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不自量力,佛头着粪。学习翻译的人对此应当永远时刻铭记在心。

当然,在这里翻译直接写出“国境”然后扬长而去也会让读者感到困惑。但这种困惑可以通过添加简单的脚注来解决。 

2. “夜空下一片白茫茫”,把这种翻译对照紧贴原文的翻译“夜的底色白起来”可以看出,叶渭渠翻译的这个短句有诸多明显的不到位或脱离原文。

其中最明显的脱离是,原文在这里明确无误地展示/描写了一种动态变化,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而紧贴原文的翻译“夜的底色白起来”也再现了这种动态变化,但叶译“夜空下一片白茫茫”只是展示了一种静态的景色。

3.  “一位姑娘”,细心的读者应当在这里看出,叶译在这里使用“一位”这种量词是错误的。

坦白地说,能否看出这种错误对读者构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挑战。但读者只要有足够好的语言技能和文本解读技能,面对这种挑战就可以胜任愉快。

解说为什么叶译在这里使用“一位”是错的,需要我们重温最基本的汉语词法知识和最基本的语言学知识,这就是,“一位”是跟“那位”相对而言的。

“一位”跟“那位”正确用法可以由下面这个例句看个清楚:

我看见一位姑娘走过来。那位姑娘手里拿着一把伞。

这例句所展示的道理是,我们初次见到一个先前从未见过的姑娘,就说是“一位姑娘”;见过之后就算是半熟的人了,就是“那位姑娘”了。再熟悉,就指名道姓了,如“小英子”。

在这里,岛村所说的姑娘之所以必须是“那位姑娘”,是因为在接下来的下文明确地说,纨绔子弟岛村早在那姑娘打开车窗让他感到外面的冷空气涌入车厢三个小时之前就开始注意并觊觎她了。

也就是说,那姑娘已经是岛村见过的姑娘。因此这里必须“那位姑娘”。作为翻译的叶渭渠显然读原文读得不够细致,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这种语言细节显然对太多的中国翻译构成了严峻的挑战。先前我们看到林少华在翻译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杀死骑士团长》一开头也是在问题上栽了跟头,把“那个男子”错译为“一个男子”。

4. “一股冷空气卷袭进来”,这种翻译包含了不当省略和夸张性翻译。这里所谓的不当省略是指原文说的是“雪的冷气”,而不是笼统的“一股冷气”。这里所谓的夸张是指原文只是简单/简洁/淡定地说雪的冷气“流进来/流れこんだ”,没有“卷袭”一词所代表的激烈或戏剧性。

“卷袭”通常是指一股强大的、突如其来的气流。但在这里,原文只是很淡定地陈述了一个事实:那个姑娘落下火车车厢的车窗,车厢里的热空气从车窗上部逃逸(因为热空气相对轻),外面的冷空气从车窗下部流进来(因为冷空气重),这种空气的对流让岛村立即感觉到了。

5.“帽耳耷拉在耳朵边”,这种翻译毫无必要地脱离原文进行了创作。原文“耳に帽子の毛皮を垂れていた”的意思很简单,翻译也不难,就是“帽子的皮毛垂到耳朵上”。

懂日语的读者可以清楚地看到,这里原文根本就没说“帽耳”;原文中只有一个“耳”,指的是人耳,不是帽耳。

6. “只见铁路人员当作临时宿舍的木板房”这种翻译与原文不符,因为原文说的是“像是铁路宿舍似的营房”,没有说木板房(这里的日语原文中营房一词来自英语barrack,指临时性的长条建筑,这种建筑不一定是木板的,也可能是砖房,土坯房)。

另外,原文也没有肯定性地说那是铁路人员的宿舍,而是说“像是宿舍”,因为这里的话是主人公岛村的心里话,岛村看到了那些房子,但不能确定究竟是做什么用途的,他只能猜测,于是便有“像是宿舍”之说。叶渭渠显然没有看懂这里的原文机杼所在。

7. “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脚下,给人一种冷寂的感觉”这种添油加醋脱离原文的翻译跟严格按照原文的翻译“冷冷地散落在山脚”相比,两者的巧拙高下应当是一清二楚,不必多言。

8. “那边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这种行文粗糙的翻译脱离原文,跟严格按照原文的翻译“雪色还没有抵达那里就被黑暗吞噬了”相比,两者的巧拙高下应当是一清二楚,不必多言。

这里的教训是,太多的译者不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这就是,自作聪明脱离原文的翻译几乎总是以弄巧成拙而告终。

***

高慧勤的翻译:

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赫然一片莹白。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姑娘从对面的座位上起身走来,放下岛村面前的车窗。顿时卷进一股冰雪的寒气。姑娘探身窗外,朝远处喊道:
 “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男人提着灯,慢腾腾地踏雪走来。围巾连鼻子都包住了。帽子的皮护耳垂在两边。
岛村眺望窗外,心想:已经这么冷了么?只见疏疏落落的几间木板房,像是铁路员工的宿舍,瑟缩在山脚下。不等火车开到那里,雪色就给黑暗吞没了。

高慧勤译文的分析:

假如说叶渭渠的翻译特色是时常理解粗糙、翻译力不从心不到位、外加不必要的添油加醋,高慧勤的翻译则是几乎重复了叶的所有错误,再添加叶渭渠所没有的错误。

在这里,我们可有省略高慧勤的翻译重复叶渭渠的种种翻译错误不谈。有兴趣的读者、喜欢细读研究翻译的读者可以将尽力贴近原文的翻译跟叶译与高译进行方便的对比,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我们在这里不妨只是简短地说一说高慧勤在叶译错误之上、之外的错误。

1. “夜空下,大地赫然一片莹白”这种翻译可谓典型的捕风捉影的创作型翻译。对照原文和紧贴原文的翻译可知,原文没有“夜空下”,没有“大地”,没有“赫然”。没有“一片”,也没有“莹白”。高慧勤在这里是百分之百的创作,不是翻译。

2. “姑娘从对面的座位上起身走来”,高译在这里直接用“姑娘”很成问题。普通语言学和语用学告诉我们,如此孤立地使用“姑娘”总是意味着类别,暗示“姑娘”这种类别的人跟其他类别的人的对照。

例如,“姑娘十二岁初潮,就开始懂事了,但同龄的男孩子还大都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屁孩;”“姑娘凑在一起喜欢嘻嘻哈哈,老大妈扎堆多是家长里短嚼舌头。”而然,日文原文在这里所显示的“娘/musume”并不是用来指人的类别的,而是指一个特定的姑娘。

因此,在这里的上下文中,原文的“娘/musume”必须理解为要么是“一个姑娘”,要么是“那个姑娘”。翻译者在这里必须做出选择。高译有意无意地回避了这种选择,从而不可避免地撞上了问题。

另外, “姑娘从对面的座位上起身走来”这种说法也比较笨拙,因为给人的印象/暗示好像是那姑娘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从对面的座位起身,一个是从这边的座位起身。不笨拙的说法是“坐对面座席上的那个姑娘起身过来”。

3.“放下岛村面前的车窗”,但原文说的是“玻璃车窗”。高译的在这里把窗玻璃毫无道理地省略掉可谓大错特错,因为作者接下来要用这车窗玻璃大做文章,写出世界文学的著名段子。

4. “姑娘探身窗外,朝远处喊道”,高的这种翻译是明显错误的,因为原文说的是,“姑娘上半身完全探出窗外,像是向远处呼喊”。

高译在这里展示出来的不当的省略显示了译者大概在翻译时没有完全理解原文,没有在心目中看到原文所呈现的那幅绘声绘色的画面——主人公岛村在那姑娘的身后看着她把身体探出车窗,听到她发出叫喊,但因为看不到窗外的全景,因此无法判断那姑娘是朝哪里喊,只能凭她的喊声来猜测她是在喊远处的人,因此有“像是向远处呼喊”之说。

5. “帽子的皮护耳垂在两边”,这里的“皮护耳垂在两边”显然是生编硬造的说法,跟原文对不上;另外,在汉语中,“皮”一般常常是指皮革,跟“皮毛”不是一回事,如皮夹克跟皮毛夹克不是一回事。

高译明显没有考虑到“皮”与“皮毛”用法。而且,原文明明写出了“皮毛”,使用的还是汉字,“帽子の毛皮”,译者却视而不见。这种情况不限于高慧勤,而是在中国文学翻译中一种常见的现象,显示了脱离原文进行创作式翻译在中国已经是一种流传甚广的恶习。

6. “只见疏疏落落的几间木板房,像是铁路员工的宿舍,瑟缩在山脚下”,高慧勤的这种翻译再度显示了他为了追求心目中的优美表达方式而脱离原文,结果造成了一系列问题。

原文没有说“几间”,也没有说“木板房”。又,原文说的是“冷冷地散落在...”,高译给改写为“疏疏落落..瑟缩在...”。这样的改写完全没有必要,而且也不高明。就算是高明,译者也不应当越俎代庖充当原作者的语文老师。

但这里应当指出,高译的“像是铁路员工的宿舍”是正确的,叶译是错的。这是高译在这五段话的翻译中唯一比叶译高明的地方。

7. “不等火车开到那里,雪色就给黑暗吞没了”,这种逻辑不通、文脉不通、文句不通的翻译显示高慧勤没有看懂原文。

原文这句话非常富有诗意而且也非常简单,根本就不牵涉火车——“雪色还没有抵达那里就被黑暗吞噬了/雪の色はそこまで行かぬうちに闇に呑まれていた。”

***

最后有必要在这里再次强调,如此细致地分析叶渭渠和高慧勤这两位著名翻译家成问题的译文的意义不在于吹毛求疵显示名家也会有错误,甚至是有如此密集的低级错误,而在于读者可以借由这样的分析以一种更有效的细读方式来理解和解读文学文本,从而使自己的文学阅读更有收获,使自己的理解力和表达力获得提升。

对学习外语的学生来说,对研究文学的研究者来说,这样的基于有根有据的批评的文本细读是一种考验语言知识、逻辑能力和阅读理解的挑战。假如没有对原文和译文文本的字斟句酌的细读,学习和研究就不可能是认真的,就只能是自欺欺人。

最妙的是,自欺欺人到头来只是欺骗自己,常常不能欺骗别人,结果是使自己沦为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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