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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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研讀、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楊必翻譯的《名利場》是否合格

(编辑过)
黯然下台的北京大學前校長林建華有言道,“焦慮與質疑並不能創造價值,反而會阻礙我們邁向未來的腳步”,他顯然把話說反了。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人類的新知假如不說是全都是,至少也是大部分都是通過質疑取得的。就翻譯而言,假如後來者不質疑前人,翻譯就不會有進步,後來的翻譯就只能是一蟹不如一蟹。 在中國幾十年來被捧為文學翻譯傑作的《名利場》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杨必是著名翻译家。她翻译的《名利场》也是当代中国的外国文学翻译领域的一部著名译作。

然而,如今一个明显的事实已经无法回避,也不应当继续回避。这事实这就是,杨必翻译的《名利场》这个书名不合格。

为什么说杨必翻译的《名利场》不合格?

可以有两个解释。一个是特别清晰明瞭的简单解释,再一个是稍微专业一些的、但也更为清晰详尽的解释。

这里不妨先说说特别清晰明瞭的简单解释。

比如说,有一个中国作家写了一本书,书名用的是一个成语典故《指鹿为马》。一个德国译者将这书的书名翻译为《盖世太保如何威胁公众》;一个意大利译者则译为《墨索里尼的修辞学》。

毫无疑问,这里的虚拟德国译者和意大利译者很有创意,他们的创意翻译富有德国和意大利特色。然而,我们还是要说,他们的翻译不合格。为什么呢?因为

(1)这翻译太离谱,跟原文完全对不上;翻译就是翻译,翻译应当严守自己的专业规范,不应当改写原文,更不应当脱离原文去进行什么可疑的创作;翻译者不是不可以创作,但翻译和创作是两个行当,不应当混为一谈,不应当打着翻译的名义去创作;这就像是心脏外科手术大夫不是不可以卖大白菜,但不应当一边做着手术一边卖大白菜;只要我们看到一个心脏外科手术大夫边做手术边吆喝着卖大白菜,而且还不断招呼顾客,不断放下手术刀收钱找零,我们就可以断定他的手术做得不会好,他的白菜卖得也不会好;而且,

(2)这样的离谱翻译也会给翻译自己挖坑,同时也给读者造成困惑;因为《指鹿为马》这本中文著作的原作很可能是拿马和鹿来说事;遇到原作说马说鹿的时候,上述的脱离原文的翻译就会使翻译者掉进自己挖的坑里,从而暴露出他们所谓的创造性翻译不能自圆其说;同时,这样的所谓的创作性翻译也使读者陷入困惑——不是说盖世太保或墨索里尼吗?怎么又说起马和鹿来了呢?

马克思所赞扬的19世纪英国小说家萨克雷的代表作Vanity Fair,杨必翻译为《名利场》,这样的翻译也有类似的问题。

认可或夸赞杨必翻译的人都说她的这种翻译有创意,有中国特色,就跟上述的那位虚拟的德国译者将《指鹿为马》翻译为《盖世太保如何威胁公众》富有德国特色一样。

德国译者的做法为什么不合格上面已经解释过。现在解释杨必将Vanity Fair翻译为《名利场》为什么不合格,就需要稍微专业一点的解释。这里的好消息是,专业的解释并不难懂,绝对可以通俗易懂。

Vanity Fair这个书名也是来自西方语言文学的经典。其中的Vanity(虚空)一词来自基督教经典。具体地说是来自《圣经·旧约·传道书》的一句著名的经文:“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这句圣经经文在西方(以及在华人世界基督徒和许多非基督徒当中)可以说是耳熟能详,其英文译文是:

Vanity of vanities and all is vanity;

法文是:

Vanité des vanités, tout est vanité;

德文是:

Eitelkeit der Eitelkeiten, alles eitel;

西班牙文是:

Vanidad de vanidades, todo es vanidad;

拉丁文是:

Vanitas vanitatum et omnia vanitas 。

读者即使对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拉丁文一窍不通也可以很容易注意到,这些不同的语言的译文跟中文译文一样都有明显的重复(重复的是“虚空”)。我们知道,重复是一种重要的修辞手段,目的是突出和强调。

解释完了vanity的来源,再说Vanity Fair这个书名。这书名是来自英国文学另一部名著、1678年出版的基督教寓言小说(也被认为是第一部英语小说)《天路历程》The Pilgrim's Progress。

《天路历程》讲的是基督徒经历世俗世界的种种诱惑、险阻和考验抵达天国的艰辛路程;其中提到基督徒经历的一个市镇叫虚空(Vanity),该市镇一个常年持续开放的集市(fair)叫虚空市,Vanity Fair。

在提起虚空市的时候,《天路历程》的作者班扬(John Bunyan)接着写到:

就像有智慧的人所说的,凡事都是虚空。

然后,班扬列出了圣经中提到虚空的经文章节,其中也包括《旧约·传道书》的另一句著名的经文:

我察看我手所经营的一切事,和我劳碌所成的功。 谁知都是虚空 , 都是捕风,在日光之下毫无益处 。

Vanity Fair这部小说的作者萨克雷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其小说标题就这样包含着圣经和基督教寓言小说经典的典故。杨必在翻译这部小说的时候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或考虑得不够深入或充分。

杨必的姐姐、著名学者和翻译家杨绛在1959年为杨必译本写的一个译本序中说:“名利场”这个名称出自中国小说《镜花缘》,“正好借来作为这部小说的译名”。

很不幸的是,用“名利场”作为小说Vanity Fair的译名并不是正好,而是不妙,因为人家原文Vanity来自人家的典故,你撇开人家的典故另起炉灶,必然会导致别扭,导致驴唇不对马嘴。

这里所谓的驴唇不对马嘴一方面是指萨克雷的小说的主题是说那些狗苟蝇营逐名逐利之人到头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原文重点在“虚空”,而名利场的重点则是“名利”,名利虚空则是后话;另一方面也是指人家原文不但在书名上写出Vanity,更在小说结尾时再度用拉丁文明确写出vanitas vanitatum(虚空的虚空)以示强调这一主题。

杨必用“名利场”来翻译Vanity Fair这个书名在开始时还可以借助读者的无知或粗心马马虎虎勉强将就过去,但到了小说压轴的一段再遇到vanitas vanitatum(虚空的虚空)就进入了被动难堪的境地。

于是,杨必为了摆脱这一困境就采取了非常难看的一招,这就是以捕风捉影的创作来打马虎眼,把vanitas vanitatum翻译成 “唉,浮名浮利,一切虚空!”

这种显然是乱来的翻译在我看来只有两种靠谱的解释;1.杨必看不懂拉丁文,也不屑去问去查;或者,2.杨必明知书名翻译有错,但她选择不纠正明显的错误。

我非常好奇、非常想知道愿意给杨必辩护的人(以及大力夸赞著名学者钱锺书如何指导小姨子杨必翻译的人)在这个问题上会为她怎样辩护。

不用说,这样的翻译很成问题。

按照今天的专业翻译标准来看,这种脱离原文的翻译是毫无争议的不及格,因此不会被联合国接受,不会被正规的律师事务所接受,不会被中国外交部接受,不会被中共中央编译局接受,甚至不会被上轨道的小报社接受。上基础翻译课的时候,任课教师假如称职,也不会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学生翻译。

设想一下,要是有一个西方翻译家把《镜花缘》翻译为《随风而去》(借用美国一部一度风行的小说之名,又名《飘》),中国人一定要痛骂这种翻译是狗屁不通。但杨必用中国旧小说用语翻译人家的来自基督教经典的小说名,却有那么多的中国人叫好。我想,这若无其事的双标只能是来自井底之蛙的视野局限。

翻译一部外国名著,结果却连人家的书名都翻错了,这种错误可谓严重。这就好比你对全世界宣扬你特别擅长操办和制作符合犹太教教规的宴席,但人家请你办一场这样的宴席,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客人端上来的第一盘菜是一个热气腾腾的红烧猪头,全然不知道信奉犹太教的人认为猪是不洁净的动物,不能吃。

杨必翻译Vanity Fair弄出这样的大错误,或许是因为缺乏必要的知识,或许是因为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无论实情是什么,她的翻译是不合格的。

然而,她这种不合格的翻译却被中国的文学翻译界长期欣然接受(杨必的Vanity Fair译本初版是1957年),这无疑显示了中国文学翻译界的翻译标准是长期以来一直是低档的。

中国的文学翻译长期以来好翻译凤毛麟角,不合格的翻译犹如洪水滔滔,泛滥成灾,使不知情的读者动辄上当,不上当全靠幸运,这一切无疑也是跟中国文学翻译界长期以来一直缺乏基本的专业翻译标准直接相关。

中国文学界认可这种低档的、缺乏严肃性和专业性的宽松翻译标准,相当于一个国家的心脏外科专业标准准许外科医生可以一边做手术一边卖大白菜。不用说,该国的心脏外科手术水平必定只能是在低水平上长期徘徊。

换句话说,一个心脏外科手术大夫相信自己可以一心二用,相信自己可以在做成功的开胸手术的同时顺畅地卖大白菜,这样的大夫不可能是好大夫,也不可能是一个好的白菜销售商。

假如可以把需要细致、精巧、精准的文学翻译比作心脏外科手术,把杨必比作外科手术大夫,那么,我们已经看到,她一边做手术,一边卖大白菜,导致她做手术第一刀就下错了位置——本来应当是在病人的左胸上划开切口,但她却一刀把病人的右眼珠子给割了。

当然,我们可以说,这很可能是无心的、偶然的失误,可以原谅。但原谅的前提是,她接下来会好好做手术,最后成功地进行了心血管搭桥(虽然病人也付出了右眼报废的重大代价)。

但杨必在她的翻译中能创造类似于一边做心脏手术一边卖大白菜的而且做得好也卖得好的奇迹吗?

逻辑告诉我们,她不能。没有哪个翻译能。

然而,从科学研究的角度来说,想当然的逻辑是无价值的,有价值的是实证性的调查研究。这种研究将是另外一篇文章的任务。

在把小说Vanity Fair的书名翻译错了之后,杨必翻译小说正文时是否会翻译得不错,或基本不错?这确实是个有趣的问题。

最后我想说,公平地说,说“杨必翻译Vanity Fair不合格”有些不公平。Vanity Fair后来也有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荣如德译本。荣译本从总体上来说翻译得比杨译本更为准确,也纠正了杨译本的不少错漏,但也将Vanity Fair翻译为《名利场》,显示了译者荣如德也是弄不清楚这小说标题中的vanity的来源及其意义。

荣如德在其“译本序”中写道,“(作者萨克雷)在本书结尾处用拉丁文发出了‘名利场,名利场,万事无非虚空一场!’的慨叹。” 至少就拉丁文“vanitas vanitatum”的翻译而言,荣如德的创作跟杨必有一拼,甚至有过之。

能把原文的“虚空的虚空”翻译为“名利场,名利场,万事无非虚空一场”的确是创作。但这种创作更接近于虚构(而且是伪劣的虚构)而不是翻译。

虚构是小说家的权利,但不是翻译家的权利。做心脏外科手术时,的确是不应当同时卖大白菜或小油菜。

一鸡可以两吃,但一心不可以二用。同时追逐两只兔子,只能是一只也追不上。

附记:先前曾经发表连续文章指出杨必翻译的种种错误,现在应当特别强调,但凡是个翻译错误就是不可避免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世界上也不存在绝对没有错误的翻译。说某人是完美的翻译一定是欺诈。

另外,杨必的翻译虽然有种种错误,但杨必留下的译文显示她毕竟还是一个比较认真的翻译,她的翻译基本上是好的,而且常常是精彩的。她跟当今许多一心一意把翻译当作一项诈骗事业来做的翻译不可同日而语,可谓有天壤之别,云泥之别。

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把杨必跟诈骗型翻译相提并论并不是要侮辱杨必,而是反映了一个悲催的基本事实或现实——在骗子成堆、成片、成为滔滔主流的领域,一个人只要比较认真就可以鹤立鸡群,甚至是大吊车立鸡群了。

在承认杨必相对而言是一个好翻译甚至是一个很好的翻译的同时,后人也应当明白,白璧微瑕,瑕不掩瑜,没问题;但把瑕疵当作优点,对前人的错误和缺点不是予以清醒地认识而是予以膜拜就是自甘落后、不求上进甚至是愚不可及了。

参考文献:

[1] 杨必.名利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2] Thackery W. Vanity Fair [M]. New York,NY: Random House, 1950.

[3] Bunyan J. The Pilgrim’s Progress [OL]. http://www.gutenberg.org/ebooks/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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