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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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研讀、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批李歐梵,為張愛玲叫屈

(编辑过)
張愛玲可謂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華文文學 )的巅峰之一。不幸的是,有關張愛玲的評論卻多是人云亦云或不著邊際甚至是胡說八道。在我看來,多年從事華文文學教學的哈佛大學榮休教授李歐梵的張愛玲評論也屬於一種誤導讀者的評論。以下是具體的舉例論證。相信這些例證足夠公平公允,可以經得起任何嚴厲的質疑。
作家张爱玲与教授李欧梵

突发奇想(a whim)想试验是否可以在中国大陆社交媒体豆瓣上发起英语对话以便有助于学英语的童鞋或教师锻炼和提升英语表达能力,于是发出一则英语通知。然后,想到张爱玲英语很好,就用关键词【张爱玲的英语】来了一番网络搜索。

互联网真是好东西,立即得到看到一篇有趣的文章《张爱玲的英文问题》,作者是退休的哈佛大学教授、曾长期教中国文学的李欧梵。

李欧梵用张爱玲死后出版的半自传体的英文小说《雷峰塔》为例解说、解读张爱玲的英文技巧和小说写法问题。他在文中写道:

以前作为香港大学出版社的特约审读,我读过《雷峰塔》的原稿。这次重读,我力图悬置事故情节,着力探讨能体现中英双语技能的小说技巧。虽然用英文写作,但《雷峰塔》充满了中文元素——从人物到物事,从词语到句法,都可见这是一部创作和翻译合一的作品。
小说所有重要内容都是中国的,张爱玲是怎样把它用英文写出来的呢?是否是她先用中文写成草稿,自己再翻译成英文的呢?如果是这样,这部作品是否应该被当作“第一人称叙事的虚拟翻译”?

飞快读了一遍李欧梵在2010年发表于《现代中文学刊》的文章,感觉其文的很多观点很成问题。以上引用的两段文字显然就很成问题。

这两段文字明显把张爱玲小说的中国元素(“小说所有重要内容都是中国的”)跟张爱玲的翻译对立起来,暗示张爱玲写英文小说不是直接用英语写,而是走先中文后英文的翻译路径,这是一个问题,是阻碍张爱玲写出好英文小说的问题。

我认为李欧梵这种把小说的非英语国家内容跟英文翻译对立的想法是错的——时至今日,英语世界已经有了很多从别的国家、别的语言翻译过来的大受英语世界读者欢迎的小说,这说明李欧梵所担心的问题是一个文不对题的(irrelevant)伪问题。

于是,这里剩下的问题就变成了张爱玲翻译得好不好的问题。李欧梵将这个问题转化为一个讨论主题——“能体现(张爱玲)中英双语技能的小说技巧”。在我看来,李欧梵的讨论大成问题。

***

李欧梵要讨论“能体现(张爱玲)中英双语技能的小说技巧”,没问题。但坦白地说,我认为李欧梵《张爱玲的英文问题》一文写得极其松懈,而且松懈得惊人。他谈文学、谈张爱玲时所展示出来的观点、趣味、论说仿佛是文学小白一枚,其见识不超过一个低档的文青,而且是一个粗心大意的文青。

例如,在《张爱玲的英文问题》一文的结尾处,李欧梵一本正经地写道:

一个问题依然困绕:为什么张爱玲那么沉湎于过去、固执再三地描写同样的场景?这是一个无人能解开的谜。在她早期的作品中,她在内敛地怀旧的同时,对他人还有些须兴趣,特别是对她的上海同胞,她也经常把他们写进作品中。到了在洛杉矶公寓里隐居遁世的晚年,她本应该与世隔绝,本应该不再着迷于往昔岁月的回忆,但还要重写过去,意图和意义何在?难道是她要通过重写来更好地保存记忆、日久弥新?难道用英语这样一种另类的语言能提供更新的洞察视角?难道英语这种新形式仅仅是一个作家无处栖身、江郎才尽最后的救命稻草?很久以来,我一直思考这些问题。我必须承认,不管我怎样反复阅读《雷峰塔》,我都没有找到上述问题的答案。

在这里,我要坦白地说,我当过教师,总是鼓励学生勇于提问,不要害怕提蠢问题被人笑话。然而,我认为提蠢问题是学生的天赋权利,但不应当是教师的权利;教师必须要为人师表,有个专业教师的样子,要提出深思熟虑的、富有启发性的、有利于学生找到正确思考途径的问题,不能像一个外行一样乱说一气,乱提蠢问题,因为蠢的问题会给学生造成误导。

所谓的蠢问题就一听就是属于无脑的问题,不该问的问题,如生病了为什么要去医院?不吃饭为什么会饿?狗屎怎么就不能用来烤蛋糕?小绵羊为什么要害怕大灰狼?

十分不幸的是,李欧梵在这提出的问题无一不蠢,无一不误导。他在这里误人误己,自己把自己弄进了知识的沼泽地,迷魂阵,而且很可能是沼泽地中的迷魂阵,也怪不得他左冲右突找不到出路,找不到问题的答案。

李欧梵的问题蠢得离谱,让读者难免以为他是在恶搞。

实际上,最初看到李欧梵的第一个问题时,我就忍不住想跟他来个以恶搞对恶搞,坏笑着问他:李教授,您这是在说神马呀?作家沉湎于过去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呐?西方文学的老祖宗荷马写出史诗两部,都是沉湎于过去呐,怎么,您要说荷马是浪得虚名两千来年嘛?还什么无人能解开的迷,您老可真是能瞎掰呐。二十世纪鼎鼎大名的现代派大师詹姆斯·乔伊斯,马尔塞·普鲁斯特的作品也大都是沉湎于过去呀;实际上,他们一辈子基本上就没大写过别的作品呐;进入二十一世纪,沉湎于过去的优秀作家也不计其数;故事故事,就是过去发生的事情不是嘛?您在中外文学研究领域游走了一辈子,这些事情难道您都没听说过嘛?

至于“固执地再三描写同样的场景”,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圣经·新约》当中的四福音书不单是再三,而是再四地描写同样的场景(耶稣受难和复活的场景),按照您的说法还是多余啦?圣经可是西方文学在荷马之外的另一个最重要的源头之一呐。您的意思是,西方文学从一开始就是歪门邪道嘛?另外,世界各国包括中国无数的优秀小说写手创作的再三再四描写同样的场景的杰作可谓汗牛充栋,数不胜数,其中包括芥川龙之介写的短篇小说《竹林中》(后来给黑泽明改编为电影《罗生门》);照您的说法,这样的作品都是废品或半废品啦?您这是在说神马呀?

从事过教育的人大都知道,在大中小学的教学中,不但有蠢问题,也有坏问题。典型的坏问题举例:那个女孩被性侵难真的是跟她的裙子太短(或,她同意跟他见面)没有关系吗?所谓的坏问题说到底就是有意无意地造成误导的问题。

我想,我在这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李欧梵的这一连串问题不是蠢就是坏,而且常常是又蠢又坏。例如,“难道用英语这样一种另类的语言能提供更新的洞察视角?难道英语这种新形式仅仅是一个作家无处栖身、江郎才尽最后的救命稻草?”

这样的问题看似很犀利,但读者稍微细想一下就会发现,这样的问题不成立或很难成立。来自中国的哈金、李翊云、来自俄罗斯的纳博科夫选择用英语写作,来自爱尔兰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萨缪尔·贝克特,来自捷克的米兰·昆德拉选择用法语写作,对这些作家的写作,李欧梵要说什么呢?救命稻草救命了?

在这里,读者可以看到李欧梵观点偏狭,行文粗疏,经不起严肃认真的推敲。而且,他这种行文富有误导性,很能误人子弟——因为他是名牌大学的名牌教授,一般的童鞋会想当然地以为他说话是靠谱的,可信的。

当然,李欧梵可能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文学教授,只是他这一篇文章写得太松懈,太低劣,太水,并不代表他的真实的、平均的、平日的水平。

***

以上是批评李欧梵对张爱玲小说做法的解读批评。接下来我要批评他对张爱玲的中英双语技能的批评。

在《张爱玲的英文问题》一文中,李欧梵引了一段张爱玲英文小说的原文,跟着是中文译文,然后是他的评论:

…It being summer the shutters were half drawn and the bamboo blinds lowered on the veranda. The dark front rooms were spread with dresses, perfumes, fabrics, photograph albums, boxes of old letters, sequins and beads in bottles and packets, slipper patterns, ostrich feather fans and sandalwood fans, rolled carpets, antiques that could be given as presents or sold in a pinch, little bamboo boxes stuffed with cotton, sometimes empty, sometimes with an unset jewel nestling in the cotton, old books in brocade casings, obsolete bankbooks, green tea in tall zinc cans…
“正值夏天,窗帘半开,门廊里竹帘低垂。暗淡的前室里,到处都是衣服、香水、布料、影集和成箱的旧书信。瓶瓶罐罐里、大包小包里是各种饰片和饰珠,鞋样,鸵毛、檀香木的扇子,卷边的地毯,只能用作礼物或者干脆卖掉的古董,小竹箱里塞满棉花,有时还是空的。棉花里凌乱的珠宝,缎面盒子里的旧书,过期的银行存折,高高锌罐里的绿茶”(第5页)
把这么多琐碎的小物件描写出来,花费了许多的词汇,看起来却有些怪异。只有异常锐利的眼睛和超敏感的感觉力才能观察到这一切,这就是所谓的“女性细节”!但看到不断重复的“sometimes(有时)”,我却感到有些厌烦,正是这个词的用法,暴露出其中文的习惯。

这里的张爱玲写出的英文原文(据信是得到了精通英文的人的编辑加工)和中文翻译都包含很多有趣的话题可以讨论,但我要把我的讨论集中于李欧梵所提及的问题/话题。

我认为,李欧梵在这里的言说再次显示出他的行文太松懈,太水。例如,他说 “但看到不断重复的 ‘sometimes(有时)’,我却感到有些厌烦,...。” 但是读者看到的明摆着的事实是,“sometimes”在这里只是重复了一次。

李欧梵对对用词重复的耐受力如此之低,这种小学生级别的文学趣味、作文趣味令我感觉莫名其妙。假如他要是看到托尔斯泰在其杰作《战争与和平》中,在短短的五行的文字中五次重复“接待室”这个词,他还不得跳起来?假如他看到日本平安时代的才女清少纳言在其杰作《枕草子》中无数次重复副词ito(“非常”之意),他还不得发疯?

天知道,俄罗斯人或日本人对托尔斯泰或清少纳言的用词重复之所以不以为意,并不是他们约好了集体假装对托翁或清女士的文笔拙劣假装看不见,而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两位大作家喜欢用词重复是他们的文体特征,就像是某个美人脸上有一个斑点是其容貌特征一样,根本就算不得什么缺陷,而是其独特的可爱之处。

作为一个文学教授,李欧梵居然似乎是不懂这种基本的文学或审美道理,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难以置信。

更为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李欧梵责备张爱玲在这里重复了一次sometimes是没有任何道理的,因为张爱玲的重复并不是无用的重复,而是有用的重复,必要的重复,这一点由张爱玲的英文原文和严格按照原文的翻译就可以十分清楚看出:

 ...little bamboo boxes stuffed with cotton, sometimes empty, sometimes with an unset jewel nestling in the cotton…
...小竹筒里塞着棉花,有时候里面没有东西,有时候装着一块没有镶嵌的宝石...

读者可以看到,无论是在英文还是在中文的文句中,“sometimes/有时候” 必须重复。因此,李欧梵抱怨张爱玲重复sometimes是纯粹的、百分之百的无理取闹。而且,李欧梵所提供的译文明显不忠实于原文,原文中sometimes出现了两次,但李欧梵提供的译文中只是出现了一次“有时候”。

这种翻译明显是拙劣的、恶劣的翻译。如何拙劣,如何恶劣呢?说起来道理很简单。

比如说,英文原文说,The box sometimes is empty, sometimes contains a jewel,忠实的翻译只能是,“这个盒子有时候是空的,有时候装着一块宝石。” 在这里,译文当中出现的两个 “有时候”绝对不能省略掉一个,因为这里的两个“有时候”各自承担着明确的意义。

但李欧梵提供的译文却把一个 “有时候” 给毫无道理的省略了,因此其译文是恶劣的,因为省略了一个 “有时候” 必然造成误导,造成意思的扭曲。

此外,李欧梵所谓的 “正是这个词(sometimes)的用法,暴露出其中文的习惯” 说法显然也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说法。他没有拿出(我猜想他实际上也拿不出)任何证明显示sometimes这个英文词的用法怎么就暴露了张爱玲的中文的习惯,或这个习惯有什么问题。

最后我要说,李欧梵的张爱玲评论令我崩溃。我怀疑我多年敬佩的一个文学教授原来个低级趣味的文学外行,我以前对他的敬佩不过是傻子看戏跟人笑。

当然,也可能是我不走运,撞上了李欧梵的一篇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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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散的评论:

李歐梵乃著名的文學教授,20年前就如雷貫耳。實在是沒想到他會這麼糊塗。 【她(張愛玲晚年)本應該與世隔絕,本應該不再著迷於往昔歲月的回憶,但還要重寫過去,意圖和意義何在? 】這話說得糊塗得驚人。好像是一個鼎鼎大名的數學教授問:1+1之和本應為13,為什麼古往今來人們一直認為是2?

李歐梵在這篇不長的論文中提出的一連串問題不是蠢就是壞,常常是有蠢又壞,蠢壞得令人感覺匪夷所思。說實話,作為一個從事教育多年的人,教學經驗也算是豐富的人,我實在是不能理解李歐梵為什麼會這麼蠢壞?他是在惡搞,是在試驗眾讀者的基礎鑑別力嗎?或者,是他已經老糊塗了嗎?很希望知情人說說。

李歐梵從英語翻譯的角度來解說張愛玲後來用英語寫的小說為什麼沒有打開局面或打開市場也不是不可以。但這種需要仔細認真的文本解讀的解釋顯然是超出了他的能力。多年前讀他寫的一篇文學評論文,發現他引用的譯文有明顯錯誤,但他若無其事地引用,當時就覺得他成問題。現在才知道他大成問題。

【她(張愛玲晚年)本應該與世隔絕,本應該不再著迷於往昔歲月的回憶,但還要重寫過去,意圖和意義何在? 】這話要是一個一般的大學生或研究生對我們說,我們一定要臭罵他糊塗並反駁說:沉湎於自己的過去不正是與世隔絕的一個症狀嗎?但這話由李歐梵這樣的名教授說出,就會造成嚴重誤導。名人害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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