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海峡
津轻海峡

喜歡研讀、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創作·批评·政治——與金梨談創作

看到一篇好小說忍不住發表評論,這或許會讓許多人覺得是煞風景的多此一舉。但從小說創作/文學創作的角度來說,批評非常重要。因為文學/文藝批評平會普及相關的知識,提升受眾對藝術性的認識和敏感度,促成更好的文學/文藝生產。

二十世紀英語世界的文豪、來自俄羅斯的作家和俄羅斯文學研究者/批評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小說《洛麗塔》的作者)在解釋俄羅斯文學為什麼能在十九世紀異軍突起使俄羅斯在短短幾十年的時間裡一舉成為貨真價實的文學大國的時候提出了一種非常簡單也非常犀利的說法,這就是,俄羅斯文學那時之所以好手輩出,傑作叠出,原因無他,就是當時俄羅斯有世界一流的讀者,只要有了一流的讀者,一流的作家和作品就會應運而生。

納博科夫說的其實就是文學批評跟文學生產的關係——一流的讀者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在特定的環境中生長出來的。所謂的特定的環境主要就是指特定的文學批評環境。文學批評使讀者的眼光更敏銳,口味更刁鑽,批評更犀利,從而使作家因批評的挑戰而更精益求精,使作家生出更多的創意。

以上感想是讀了金梨(JinlyWong)的短篇小說《熱海的熱,熱海的海》生發出來的。這篇小說在我看來屬於當今華文世界中最優秀的短篇小說。

拜網絡之賜,讀者、批評者可以跟作家直接交流。這種前所未有的實時的直接交流打破了先前作家跟讀者、批評者相對隔絕的狀態,使批評直接参与了文學生產,使創作跟批評密切地、能動地、互動地結合起來。

從各種跡象來看,這種結合對文學生產是好事。這種實時的批評可以改進生產,提升產品質量/品質。我認識的一位中國大陸網絡作家跟我說,她很喜歡一邊發表作品一邊看讀者的批評;總是有非常厲害的讀者能提出非常精道的批評,能察覺她自己都沒有想到的細微破綻;另外,讀者對已經發表出來的部分提出的批評也給她帶來靈感,對後面的寫作非常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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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轻海峡

您的小说写得真漂亮。敢问您写小说多久了?您的文笔很老道,老辣呐。

金梨

要說我第一次寫小說可能要追溯到中學二年級,但是我正式開始嘗試寫小說是在大學。那時我是大學的話劇社的編劇,角色設計和對話都是我當時訓練過的。

我很擅長對話為主的輕小說,所以大學畢業前簽約了小說網站,做了五年的輕小說和青春言情小說的網絡作家,寫了五部以上的原創長篇小說,還有BL題材和同人題材的創作。短篇和散文就更多了。

五年期間其實只有兩三年創作得比較努力,後期被內容審查搞到厭倦寫作,大概有那麼三四年處於幾乎不寫的狀態。

出國了發現Matters平台,逐漸又開始寫了。

另外我參加過一個虛構小說創作的培訓課程,主辦是中國的「三明治」,創辦人有matters帳號 @李梓新 。在這次培訓我學會了一些比較基礎的創作技能。不介意的話請看我當時的作業:中國心(短篇小說) - JinlyWong (@JinlyWong) (matters.news)

津轻海峡

明白了。我说呢,怎么第一篇小说就能写得那么好。原来是老手了嘛。

已经在大作《中国心》下留了比较长的评论。很高兴在不了解您创作历程的情况下抹黑写出的评论居然还很靠谱(我说您那篇小说的文笔很成熟,圆熟,从人物刻画,到布局安排,微妙的人际关系呈现都很精到)。

我在那里的评论主要不是文学评论,而是借着文学评论做的社会评论。好在通过批评文学来批评社会也是合法的批评。

您的文笔一看就是有长久打磨的文笔,非常有功力,老道,老辣。我是做翻译、研究翻译的,在这方面的判断自信还是很靠谱的,哈。

五年期間其實只有兩三年創作得比較努力,後期被內容審查搞到厭倦寫作,大概有那麼三四年處於幾乎不寫的狀態。出國了發現matters平台,逐漸又開始寫了。

先前忙着跟您话痨,言不及义,您的很多精妙之语,如以上这段话中的精妙之语都没来得及评论。

【...後期被內容審查搞到厭倦寫作,大概有那麼三四年處於幾乎不寫的狀態】,这种话的分量、力量、力道恐怕只有喜好写作而且也自信自己写得好的人才能完全理解,理解其中所含的绝望,沮丧,隐痛,以及那种超自然的梦游般的看开和无所事事,感觉自己的生命在无痛中慢慢离去,死去。

在我看来,凡是喜欢写作的人无一例外都是有一种忍不住要表达的人。表达是他们的生活、生命的一部分。你不让他表达就等于是杀了他,你限制他的自由表达就等于是监禁他,伤害他。所以,您那三四年几乎不写的状态其实就是死亡状态,被监禁、被伤害状态。

我想,这么说并不夸张。我自己也是一个喜欢写作的人,我自己就有这样的经历,这样的体验。我相信我不是一个超级自我中心、超级敏感的人,相信我的这种感觉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而是属于全世界、全人类,世界各国的写手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猜想您应该也是同样的心理感受。

【出國了發現matters平台,逐漸又開始寫了。】好高兴作为写手的您又复活了。您的复活不单是您个人的幸运,也是Matters的幸运,更读者的幸运。

还是要说,您写得真好。您的所有文字,无论是小说还是日志,一看就是既聪明又用功的人写,看似平白如话,极其简单,极其自然,好像是谁都能写,但那是最高级的演员表演出来的那种简单自然,是基于天分与刻苦的结果,其实一点也不简单,绝大多数人包括许许多多作家玩不转。

金梨

在中國創作的人大多有類似的苦悶,我覺得還在中國堅持著寫作的作者都是勇士啊,我沒有那麼堅韌,無奈棄筆。

的確如您所說,那幾年我很有些靈魂出竅的感覺,放下了筆之後獲得異常快樂,但是也知道自己的快樂只是放棄自我、放弃理想、自暴自弃的虛假的自由。

關於您先前對曜君和夜子的名字的解釋(夜子的“夜”和“曜”的发音在日语中相近,都包含yo。如此说来,作者有意无意地一开始就将夜子跟曜撮合到了一起。)很浪漫,我補充一下,「夜子」的讀音和「陽子」也相近。不太了解日本漢字的讀者應該不會發現這個設計。

津轻海峡

哈,曜君和夜子的名字,谢谢您的点拨。看了您的点拨,我狠狠地踹了我自己后背三脚(尽管这是不可能的,但狠真是够狠)。

夜与曜在日语中可以是相似的发音,夜子与阳子在日语中夜也可以是相似的发音,这些我也早知道,但怎么在评论的时候就没想到呢。我不禁在心里痛骂自己:还是学问不精呐,啧啧啧。后悔不迭。

当然,这里所谓的后悔只是开玩笑。我很高兴您给我点拨,给了我灵感,让我想到了一些或许是更重要的、更有趣的问题,其中包括:

1.您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其实已经撮合了夜子和曜。或者说,从一开始就使他们难解难分地结合在一起;

2.文字游戏,尤其是同音词文字游戏是日本文学中的重头戏,是《万叶集》以来的日本诗歌(和歌、俳句)中的常见表现手法。这种手法促使受众更多地注意文本,也就是更多地注意文学性。但这种手法的使用也蕴含着很大的风险 / 危险,这就是,受众既会因突然的醒悟而惊喜,也会很容易因为被逼迫猜谜语而变得不耐烦;

3.至少是从我这个还算是懂一点日本语言和文学的读者来说,我这样的读者尚且能错过您这里的文字游戏,也会同样错过的其他读者的比例大概在读者总和中所占的比例会极高(我目测是大约百分之九十或八十五)。

这应当是一个问题。不错,文学可以以含蓄、含而不露为美。一个美人带着面纱,或只是在街头一晃,当然是特别诱人;但美人完全隐蔽,世人看不到,美人也就难以成其为美人了。中文里所谓的“金屋藏娇”只是一面之词,另一面是那姣好人一定是被外人见过,哪怕只是一瞥。换句话说,美必须展示出来,必须给人看到才能算是美。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作为批评者就认为,您作为写手把我们的美人隐藏得太深了,有严重的谋杀美人之美的嫌疑或风险。为了避免这种不当的、很吃亏的嫌疑或风险,您必须给我们的美人充足的机会展示其美。

我觉得您在小说含蓄地、诱人地、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展示美人的机会很多。比如说,在小说任何地方都可以很方便、很顺便、很轻松自然地借夜子或曜之口指出:夜与曜可以是一种发音,夜子与阳子可以是一种发音。我相信这种指出绝对不会败坏您小说的含蓄之美。

您说的【那幾年我很有些靈魂出竅的感覺...】,就是我先前所谓的超现实的感觉,梦游的感觉——一切看似很熟悉,看似正常,但一切又感觉似是而非,感觉境况很不对劲,很不对头,但又身不由己,无法突破,突围。

【在中國創作的人大多有類似的苦悶,我覺得還在中國堅持著寫作的作者都是勇士啊,我沒有那麼堅韌,無奈棄筆。】我或许在这里可以添加一个马后炮——您的放弃其实也是一种的坚持,稍微拔高一点说就是一种“不自由毋宁死”的坚持。

假如没有这种坚持会怎么样?答案很简单,这就是,很可能会为了能发表而委屈自己,使自己放下身段,软化骨骼,出卖灵魂,最后变成庸人,变成为专制独裁辩护的卑劣之人,可怜的人,下流的人,因为在那种扼杀自由的环境中讨生活的写手难免会为不自由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以获得心理补偿,同时觊觎由此可以讨得当局施与的好处。

我说这话并不是意淫或瞎猜,而是有来自社会科学、历史和现实的证据。我就有听到来自中国的一个作家恨恨地抱怨说,不理解那些写小说的同行好手平时一个个都那么聪明,那么明白事理,他们也都深受出版审查之害,害得他们只能用支离破碎的语言来规避审查,但他们当中有很多人居然为当局辩护。现在中国许多著名作家和网络作家就是这种状态,可怜可悲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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