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尼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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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星:我的成功不可复制

我还要到剧场去

preface:

近来,金星成为中国内地明星中最敢言的人。她公开就徐州铁链女以及俄罗斯侵略乌克兰事件发声,在微博上写,“2022年最惊悚的事情是:一个脖子上被拴著铁链的中国女人说:这个世界不要俺了!一个疯狂的俄国男人说:不让俺继续当总统,俺就不要这个世界了!停止战争,祈祷和平!”

微博评论区涌入大量谩骂,更有甚者借此攻击她的跨性别身份。在中国大陆极端恐跨的环境和逐渐收窄的舆论场中,这一次,金星成为了那个靶子。

过去,我觉得金星的性别观念相当保守,她发表过一些非常过时的言论,强调男女的性别区分,强调女性在家庭中的母亲身份。但在右翼纳粹言论占据舆论场的今天,反战的金星,竟然显得左了起来。

去年12月初,我在无锡见到了金星,当时她正在录制东方卫视的节目《追光吧!哥哥》。这档节目刚刚播出了三集,金星出现的镜头被全部删去,引发许多猜测。

彼时内地互联网上还有另一件事令人震惊。一位毕业于浙江大学的MTF跨性别者单春晴,在微博上公开控诉自己的父亲。她成绩优异,曾经打破世界超级计算机运算记录,但父亲以她为耻,雇人暗杀她。她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在网上求救。同时,她表示,自己父亲是浙江广电高官,仇视跨性别者,金星的遭遇与他有关。

在采访过程中,金星数次对她的镜头被删表示愤怒。她依靠体系生活,却不卑不亢,不臣服于它,遭遇不公的对待,也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这种态度让我印象深刻。

联系到最近发生的一切,我才发现,金星存在的本身,她的反叛,她的不驯服,本身就令人感动。人有许多的维度,我们注定无法成为每个层面的“先进”的人,但是,她的存在本身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力量。



走进录制间,还没有开口说话,散落的目光都汇集到她的身上。金星就是有这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她穿咖色小西服,黑色过膝裙,黑色丝袜之下,是一双细跟高跟鞋,绷着脚背。即使是坐在沙发上,腰也挺得笔直。这是综艺《追光吧!》的一个录制间,金星和参演艺人杨宗纬将要录一期访谈秀,我们在那之前见到她。

尽管刚刚远途抵达无锡,金星没有露出一丝疲惫。当她开口,整个空间都属于她。

金星闪耀

金星的思维是一种反常规的思维,正如她的名字所属的星辰一样,与常规背道而驰,逆向旋转,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却是最为明亮耀眼的。(金星舞蹈团官网上,关于金星的介绍)

为更为广阔的大众所熟知的时候,金星已经四十多岁了。她的身份是脱口秀节目的主持人,舞蹈节目的评审。她讲话直接而犀利,从不怕得罪人,落下了"毒舌"的名声。她一点也不圆融,但是没人能否认她讲得有道理。

在此之前,她是个舞蹈家,一位传奇的女人,有着极为丰富的经历。9岁当兵,18岁拿下首届桃李杯少年组第一名——1985年视频至今还在网上流传,去纽约学习现代舞,开启了自己的国际舞蹈事业。丰富的经历让她在脱口秀中讲起故事信手拈来又绘声绘色。

譬如,她曾经讲述自己在九十年代一次坐飞机回国的经历。空姐推着小车分发饮品,遇到外国人礼貌客气,遇到中国人,甩出冷冰冰的字:“你喝什么?”金星看不惯这样两幅面孔,等轮到她的时候,她佯装听不懂中文。空姐态度立刻变了,用英语去客客气气地问,喝茶还是喝咖啡?金星用东北话回了一句:橙汁儿!回顾这段经历,说到橙汁儿的时候,金星翻了一个大白眼。这在那一年的互联网上成为了一个梗,被许多明星模仿。

很难想象一位舞蹈家如此擅长表达,且声情并茂地在大众媒体上做如此生活化的通俗表达。金星却并无包袱,她语速很快,说起话来仍有东北口音,当她开口,能一下子抓住人的注意力,她成了综艺节目的收视保证。

"咱金姐凡尔赛一把,我太全面了。在舞台方面,我太全面了,我会跳,我会教、我会编、我会导,也会说,表达还准确。老天爷把舞台上一个人应该有的功能和才华都给了我。”

她一个人干七个人的活,看上去依旧精神充沛,投入,不说敷衍的话。16年的军人生涯让她保持了一种极端的自律,金星形容自己是频道调得特别快的人,“我现在面对你,我只想咱俩采访的事儿,采访完了这part就过去了,我说了什么话,我想都不想了。做采访的时候从来不想舞蹈团的事情,在舞蹈团时别给我谈做节目的事情,回家别找我谈工作的事情。”

她在不同的身份之间快速切换,最近几乎马不停蹄。自导自演的舞台剧《日出》在全国巡演,受邀去了乌镇戏剧节;11月是金星舞蹈团“金秋蝶舞”演出月,她跟着舞蹈团去杭州,去佛山,次次不落。同时,她还在录制《追光吧!》,这是一档音乐竞演综艺,在节目里担任“艺术委员会主任”。

她始终在舞台的第一线,这让她有当艺委会主任的自信:“我太知道了舞台需要什么样的呈现,这一点也是让所有参与这个节目的的艺人们的幸福的地方。因为他知道金老师不是在那儿倚老卖老,用老资格来谈事情。”

舞者不再年轻

“我觉得我在舞台上是有亮点的,有发光点的。我只要求我在舞台上发光,没有要求我金星在各个地方发光,没有,我没那么贪。但在舞台上发光,谁也抢不过我的光芒的,这点我知道。”

在舞台上,金星是个典型的狮子座,张扬,自信,神采飞扬,她觉得自己是上帝的宠儿。

舞台是她的生活方式。有演出的时候,她和舞蹈团的演员们一起上场跳舞。不少演员出生在90年代之后,在他们出生之前,金星已经站上了全国性的舞台,成为舞蹈界的传奇。看过金星的一次次表演,他们没想到,有一天能和金老师站在一个舞台上,一起跳舞。

哪怕不在台上,舞蹈团的演出金星也每次都去,她在旁边陪伴着舞者们。表演结束后,她出来向观众介绍作品的风格和思路。她站在那里,像个金字招牌。现代舞毕竟还是小众,观众不太了解,但是说到金星,人人都知道。给大家普及现代舞是什么,怎么去欣赏舞蹈,她觉得是自己的责任。

年少在纽约学习舞蹈时,金星接触到现代舞。此前她接受的是严苛的舞蹈训练,把每个动作做到极致,基本功很扎实。现代舞崇尚自由表达,最开始让她困惑,而后剧烈地吸引了她:“我可以按照我的理解,对生命的理解,对生活的理解,对周边环境的理解,做情感的释放,都是比较自我的。”

不同于古典芭蕾——“你看古典芭蕾,就要高精尖,你的腿要是最漂亮的腿、你的圈要是最好看的圈,你的弹跳是最标准的弹跳“,也不同于民间舞——“风格性极准确”,跳哪个少数民族舞蹈,就要精准把握住那种风格。现代舞的魅力,在金星看来是“打动我,感染我,震撼到我”。

现代舞不要求舞者腿有多长,比例如何,“只要你身体律动是协调的,只要你身体肌肉是你自己能把控的。经过一方面的训练,能达到上台表演(的标准)”。金星觉得现代舞不是青春饭,自己可以一直跳下去。

金星今年54岁,保养得宜。她有一张小巧的脸,皮肤紧致,在镜头前不显露一丝疲态。她笑说自己的energy不输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对待变老和皱纹,她的态度相当坦然。“谁能活了一辈子,活到六七十岁了,还跟二十岁似的。如果你六七十岁还像二十岁,那不傻瓜吗?”她保持着一贯的快人快语,“我不想说傻叉了都。”

国外的一些舞蹈家前辈,金星视他们为楷模,年纪已经七八十,从背后望过去,还是三十出头的样子,身材保持极佳。可转过身来,满脸的褶子:“但我怎么看他怎么美,因为他不在乎岁月在他脸上刻写的皱纹,这都是经历、阅历、丰富、智慧,但他身材、管理绝对是一流棒的——他没让自己妥协,他还保持最佳的状态。”

金星希望自己有个老灵魂,思想,自然是越成熟越好。身材管理也很重要,要保持活力。至于脸上皱纹嘛,自然就好了。 

再退一步讲,即使有一天跳不动了,金星也没想过要离开舞台。“我跳不了,我可以编,可以创作,而且我跳不了,我还是会做一个团队的总监,我可以请好的编舞家来到国内,给我的舞蹈团编舞,呈现最好的作品。”

她总说,“舞台没有抛弃过任何人。“她的想法也没变过:“我可以放弃所有的综艺节目,但舞台我不会放弃的,因为我太热爱舞台了。”

说起舞蹈,金星自信飞扬,这样的她在生活中很多时候并不灵光:“我在金融方面,买房子,在其他生活方面——我连电脑都打不开了,也很笨的。厨房是个小白,也不会做饭。”对于不懂的事情,她磊磊落落:“你见过金老师这么多年在媒体上谈过金融吗?谈过房地产吗?谈过市场经济吗?跟我没关系,我不懂。”

在《鲁豫有约》中,她曾经提到2007年到2009年,自己为了维持舞蹈团的资金周转,发出演员的工资,卖掉了自己在上海的房子,过程中被中间人骗了四百万。她不甘心,去法院打官司,劳心费神,也没让舞团的人知道,买了一个大教训。

法官们说她太单纯:金老师,这些社会上的人,不骗你骗谁?

到剧场去

“到剧场了,我把手机都关了,6点半到晚上10点半演出,什么电话都不接,天塌下来跟我没关系,把舞先跳完了再说。并不是现在跳舞,还想外边怎么怎么的,没那个精力。这是我的工作状态、我的一个习惯。”

早上九点,在上海黄浦江畔,金星舞蹈团的演员们开始上班练功。如果没有其他安排,金星也每天按时去上班,不过比演员们晚一点,10点半到。她要照顾家里,在金星的排序中,家庭和生活永远是最重要的,她精力的百分之六十,投入到做一位妈妈和妻子上。

她和大家一起吃午饭,聊天,关心演员们的个人生活,关心他们的情感表达。她解释说,这也是与舞蹈有关,她希望演员们更好地成熟成长。

舞团是让金星最舒适的地方。她有意把舞团营造得像一个大家庭,大家因为舞蹈聚集在一起。舞团里目前有25个演员,老中青三代。她希望大家开开心心投入地跳舞,每次舞团来新演员,金星嘱咐,“你们来到舞蹈团以后,当你们换练功服的时候,自己的个人问题就放到更衣间里面,不要带到排练厅里。”

1999年,上海金星舞蹈团成立,是全国第一家民营现代舞蹈团体。这间已经运营了20多年的舞团经历过非典、金融危机、新冠肺炎,培养出许多优秀的舞者。

金星有自己的一套选拔标准,她不看重出身背景,没有身材标准的要求,也不考试——金星讨厌考试。来应征的人必须跟着舞团,至少训练三天。在三天里,观察候选人如何理解现代舞,让他们说说究竟为什么要跳现代舞。金星主张,18岁以后,具备了思考力之后再学现代舞才合适。舞蹈是苦工,若是没有在舞蹈团呆上3年,她从来不承认是她的学生。

什么样是好的舞者?

“看到这个舞者,我看不到训练背景,看不见他的技术炫耀,而只是看到了他做了什么,他让我感动,让我感同身受,这是好的。”

和年轻舞者相处,金星发现现在的年轻人接受能力强,但是需要更多的鼓励。她喜欢年轻人身上那种独立的价值观。在舞团,金星和舞者们交流时会说:我提一个建议,提个意见,只供参考。年轻舞者说:老师您说的对,但我认为我可以这么跳。金星立马回答:没问题。

金星为舞者们创造了乌托邦一样的地方,在这里,他们只用琢磨跳舞。想到舞蹈团已经坚持了20多年,金星自己都很吃惊,她讲得坦白:“艺术是不赚钱的,艺术完全就是热爱,就是投入。曾经年轻时也指望舞蹈养活我,但舞蹈养不起我。”

她受邀参加了许多综艺节目,成为了现在为大众熟知的金姐形象。她感谢生活给了她许多的可能性,于是认认真真做脱口秀,认认真真做评委。虽然对综艺节目的爱比不上对艺术,但节目的成功,可以滋养她喜爱的艺术,于是她做得有滋有味。

金星讲到这里,动情了起来,“我天天早上起来都想放弃,做舞团干嘛?但你不做它,你又干嘛?什么让你最开心?跳舞,那你跳好了。你在哪里最幸福?在剧场。那到剧场好了,为剧场付出嘛。就这么简单。”

“你问一下自己就清楚。你可以休假,我什么都不干,花好月圆的,喝喝咖啡,最多一个星期。一星期以后呢,你想做什么?你最喜欢做什么?我还要到剧场去。”

舞蹈家金星崇尚自由,从不封闭,她鼓励人往高处走,舞者有了别的机会,她不介怀。2020年之后,金星舞蹈团在巴黎成立了国际团,经验丰富的好演员,她带到巴黎,和国际上优秀的编舞家交流合作。接受《文汇报》的采访时她说,中国的现代舞不只需要“金星”这一棵大树。她还说,“金星的整个成功之路也好,事业轨迹也好,是不可复制的。”

11月20日,不可复制的金星又一次带着舞团去演出。那一场演的是《野花》。《野花》是金星和荷兰编舞师亚瑟·库格兰(Arthur Kuggeleyn)的合作作品,剧评人李静评价说:“从没见过中国人在舞台上如此袒露地表现生命的本能,并将其升华为一场荒凉的庆典和极乐的悲悼。”

演出结束,那是在杭州的蝴蝶剧场,金星和舞者们牵着手一起上台谢幕。她起初站在中央,鞠躬一次后,舞者们一起跑向舞台前方,她则独自留在了后面,注视着舞者,为他们鼓掌。舞台红色的幕布落下,她隐身在一片黑暗之中,从舞台左侧悄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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