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凸
阿凸

公衛人,遊子,NGO新生

旅途上遇到的松子

"令人討厭的松子" 這電影我是在香港看的. 彼時剛開始去日本玩, 看到松子躺在雜亂的房間裡被垃圾包圍, 下意識會讓我聞到老舊旅社店裡不通風塌塌米房的氣味.

結束香港的生活, 有大半年我都在旅行. 許多年之後, 有一次我弟無意和他朋友聊起當時本人的行程. 那個年輕的朋友很貼心地代入我當時的處境 - 沒有智能手機, 沒有語音翻譯軟體, 沒有高鐵, 一個女的, 五個月; 年輕的朋友覺得這不可思議之困難, 而我覺得現在的自助旅行不可言述之簡單.

我在離開香港的旅程中, 遇過一個我覺得就是松子的老婆婆, 在喬治亞共和國西邊的一個小港口.

旅人們口耳相傳這個港口每周有貨櫃船橫跨黑海去羅馬尼亞. 船期不確定, 床位也不確定. 我決定到了港口邊再打聽, 大不了在小鎮裡找地方過夜一兩天等船期. 那時候喬治亞城鄉之際的交通仰賴開車都很勇猛的私人小巴. 和香港一樣, 到站揚聲落車. 我不知道哪一站是我的站, 只能事先比手畫腳和司機說我要在Poti下車. 司機開了兩小時已然忘記了這件事, 猛一回頭望見我這張外國人的臉, 才想起我要到的站已經過了, 他充滿歉意地讓我馬上下車. 稀哩咕嚕地解釋希望我可以坐到回程方向的順風車.

我在從亞塞拜然進入喬治亞的時候已經經歷過旅途上最棘手的突發事件. 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找車去港口邊想來已難不倒當時的我 (以至於我對那一程路怎麼抵達的已無清晰記憶). 總之一路風塵僕僕也不大順利地依舊到了港口邊. 那是個大太陽的下午, 簡陋的船務公司地板鋪著很厚的深色地毯. 行員告訴我去羅馬尼亞的船這兩天不開, 他也不知道甚麼時候才會啟航. 行員長得像友善版的普汀, 因為幫不到忙, 他抱歉地看著我, 然後告訴我街道往下走就有一個旅店, 那裏可以落腳.

我聽從他的話很快找到了這小港城市裡的旅店. 然而在門口我就猶豫了起來. 這個港口其實很小, 交通不繁忙, 鎮上瀰漫著停滯不景氣的衰敗感. 而這旅店也是, 破落的有點滄桑. 想來會入住的都是剛下船的水手, 店裡濃妝的女人滿目疲勞地望著我. 我想著這裡肯定有要買春的水手, 肯定有你情我願的交易, 大概率會有酒, 然後就會有喝醉的人. 嗯, 不要在這住.

從旅店外離開往回走, 我一邊走一邊在心裡盤算, 現在再找車子去南邊的城市嗎? 那裏有海灘是旅遊勝地, 應該有比較多住宿選擇吧. 可是已經下午了, 還有小巴發車嗎? 我很沉著地想著, 並且注意到對街有個矮瘦的老太太在和我輕輕地招手. 她微笑地看著我, 於是我過街去看她要和我說甚麼.

老婆婆有一雙很大的眼睛, 深咖啡色的鬈髮吹得十分整齊. 她微弓著背, 手臂很細, 勾著一個空空的菜籃. 身上穿著大概60年代流行的深色花洋裝, 外面套著一件黑色毛外套. 她仰頭看我, 伸出一隻手攀住我的衣袖, 另一隻手專注地比劃解釋她想說的話. 我很快地明白, 她說她有地方可以給我住. 可以洗澡, 一晚十塊. 我們用身體語言交談了一下, 我便決定跟著老太太去她讓我過夜的地方.

怎麼走到的我也不記得了, 但是那是一間蘇聯時期的矮公寓. 我看她蹣跚地爬到三樓還是四樓, 小心掏鑰匙開門, 突然覺得自己走入一個電影場景.

老婆婆的公寓非常小, 靠街的的那面陽台都用玻璃窗填起來, 還貼了不知怎樣的遮陽紙. 一入室就瞬間調低了幾度的光. 她要讓我睡的是客廳裡的一張摺疊木床, 上面鋪著一條很厚但是毛球起的很多的毯子. 木床的腳底就是她的餐桌, 上面堆滿了形狀不一的茶杯和碗碟. 我問婆婆要在哪裡洗澡, 她領我進到她的浴室. 隱約記得我要撥開掛滿了毛巾和晾乾衣服的縫隙之間, 才看到那個小浴缸裡儲滿了一池混濁的水. 婆婆拿起水瓢, 比動作告訴我, 就這麼舀水在浴缸外沖澡. 水是冷的, 這間浴室沒有熱水器.

看完浴室之後, 婆婆拿出備用鑰匙給我, 教我若是外出要怎麼鎖門. 她還有事, 拿著菜籃又蹣跚地離開了, 留我一個人在她獨居的空間裡. 她出門之後, 我才慢慢回過神來, 開始環顧自己闖入的她人的世界. 過了將近15年, 我現在能記得的大多不是畫面而是當時的感受. 我記得自己可以看見空氣裡浮游的毛塵, 很慢很慢地在飄浮. 斗室內昏黃的光線, 還有空間裡堆滿了雜物. 我相信那都不是婆婆去撿拾來的廢棄品, 而是她曾經操持了一整個家庭生活, 而那段生活所遺留下來的遺物. 是, 我下意識的感覺那些用品都是遺物, 因為它們被棄置在各自的位置很久, 曾經的主人已經不復蹤影. 包括這間公寓的廚房, 還有很狹窄的書房. 它們佔據的空間還在, 但是卻沒有任何再被用過的痕跡. 客廳裡有一面靠牆的鏡子, 鏡面老舊佈滿了鏽斑. 邊緣的縫隙裡卡了很多張黑白相片. 我看到她的家人了, 還有這個家庭曾經快樂的時光, 她曾經烘鬧忙碌的家庭生活, 被定格在鏡面的一角, 靠在這個久未通風見光, 連空氣都悶沉失語的公寓裡.

然後我感到非常的難受. 我覺得那些靜置著的相片和久無人觸的一切器物, 都在求索. 求索一點生氣, 求索一點注意. 它們雖是物, 卻和這個家的主人一起垂垂老了, 疲憊地殘留過去的記憶. 我不敢想像這個婆婆每天是怎麼單獨面對這股求索的腐蝕力, 她怎麼抵抗, 然後繼續在熱鬧已過的人生裡生活. 她就是沒有死去的松子吧. 我覺得我看到的是真人版沒死的松子老後的結局. 我感到不適. 那時候我還算年輕, 沒有準備好面對這些老之將至的現實. 在晚上要睡的折疊床上, 躺也不是, 坐也不是. 我把鑰匙留在餐桌上, 提著背包從那個松子的公寓逃跑了. 也顧不上婆婆的叮囑, 門也沒鎖. 我想去街上找她, 告訴她我不住了. 我真的一分鐘都受不了自己對她的同情, 以及對不如意單身老去的恐懼.

我沒有在街上遇到婆婆. 我知道在路上走的時候自己的神色一定很慌張. 友善版普汀在對街看到了我, 大聲喚我. 他把我交託給一個叫Romain的朋友. Romain 的名字我記得很清楚, 他是我那天的恩人, 將我從一片混亂中打撈起, 用流暢的英文和我交談, 帶我去另一間船務公司交涉, 拿床位, 辦出境的手續. 他說那天有一艘去保加利亞的船. 有三個旅客的位置, "妳和另外兩個瑞士人. 其他都是船員還有貨櫃車的司機. Eva 妳每天兩餐和船員一起吃. 過了黑海妳就可以繼續去歐洲了".

我毫無計畫地上了往歐洲的船, 行前沒有和婆婆說為什麼我就消失了. 她讓我感到駭怕, 並不是她人可怕. 是人生. 松子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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